第19章 無人忏悔的大屠殺狂歡日

無人忏悔的大屠殺狂歡日

一顆,兩顆,三顆……民衆抛出手裏的石子,一粒又一粒飛砸到他的身上,留下一片爆笑的青痕。他的絢麗夢境在清醒的痛感裏灰飛煙滅。咒罵聲不絕于耳,被投石淹沒。他們極度厭惡的目光像刀子,從四面八方把他紮成篩子。

他的外露皮膚很快被砸出白骨。Ex330被擊倒在地,恍惚間看見了中世紀。

基站的聲音是正确的。

求求你了,任何人來救我都行。

幻想開始發揮作用。

地球母神頭頂光輪,雙臂交疊,伫立在天地間,熾金色玻璃般的眼珠微阖,散發着母性的光輝,那麽璀璨,那麽光明。

“媽媽……”他伸出白骨嶙峋的手,跪地乞求救贖。

光與影交錯,她向傷痕累累的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将其緊握。靡麗溫柔的笑容點綴唇間,詠嘆調似的念出了第一個詞:

“罪人。”

惡狠狠的擲地有聲。那只手瞬間化作一把長槍,子彈撕裂了他的肩胛骨,炸開一片血紅。他瞳孔驟縮,天地一片黑暗。她光芒不再,身後的是雙眼血紅的人民,口中一齊詛咒着他的滔天罪行,居高臨下地審判他,叫他下地獄,叫他人類之恥。

他愛他們,他們恨他。

自己是總工程師的時候,退居二線的師父态度強硬地讓他設置為期四十年的飛船鎖定系統是有原因的。

幻想與現實交織,與他通訊的男人仿佛在義憤填膺的群衆裏。無可奈何、荒唐、無力回天,在他的內心糅合,從那雙憂郁而冷靜墨綠色眼睛裏流出來。

“對不起,沒能拯救你。”

不,他沒在和自己說話。他的雙眸直勾勾地盯着被五花大綁的“烏托邦號”,像看一只被長矛刺穿的折翼缪斯,隕落的科技之星。

在他的意識海裏,他會去親吻他鋼鐵的外壁。

Nobody cares.

他無法接受這殘忍的真相,被最後一塊尖銳的石頭擊中,不再用手抵擋,無掙紮地倒了下去,太陽穴流着鮮血,再也起不來了。

異端大排查在‘烏托邦號’落地後立即執行。

柯徒身着基金會的正裝,從神色詭異的教士手中取來了名單。他不敢張揚,就像一個善良尚存的德國人無法念出将屠殺的猶太人名單一樣。衆目睽睽之下,他假裝神情自若地翻開查看,僞裝出和其它執行官一樣的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活像森林裏提着消音槍、準備大展身手的獵手們。

他翻閱開A區名單,目光在一排排油墨名字上游移。居于異端調查欄首位的,就是羅燃。

柯徒料到了神父的把戲,并在昨天做出了最後的警告。這一點,他要感謝B鎮執行官的提前透露——統治階級已經降下玻璃罩,将命運鎖死扣緊,而他憑着幸運将大審判的死亡消息傳了出去。理論上說,他送給了他一條命。

如果一切順利,他應該已經擠上火車了……

柯徒想到這裏,心髒抽搐了一下。那秋光明媚的着陸場,竟是他們的訣別之地。自己将再一次抛棄思想,重新回到麻木的生活中去,只剩軀殼活在這個世界上。直到死亡。一切都結束了,與羅燃經歷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夢裏當了一次真正的人。但他醒來仍然是灰色的機器,一頭重複相同悲劇故事的怪物,不是人,什麽也不是。

“榮耀歸于上天,God wills it.”執行官在教士面前齊聲宣誓,金紅圖騰的黑衣獵獵作響,他們是一排饑腸辘辘的狼,是開始屠殺的沖鋒號角,人類智慧再次哀退的第一聲喪鐘。

異端排查開始了。老百姓對突然闖入家中的士兵不之所措,費力辯解着每一件物品的來源,在名單上被劃上杠的則哭喊連天,大叫冤枉。有的拔腿就跑,可來不及了,鎮子已被封鎖,一切踏出設定界限者,統統被名字下面的一條杠鎖死焚場的命運。柯徒的隊伍在這場大屠殺中穿行,目睹了一幕幕因反抗而被刺穿心髒的畫面。一時間,他分不清現在是幾世紀,或許是二十世紀的波蘭時間。

羅燃的酒館依然靜谧,在夕晖下空無一人。還好,他很聽話,他照自己的信舍棄了自己,舍棄了家,已經登上了去往遠方的火車,再也不會回頭了。

“給我搜。”他的聲音帶點顫抖。屬下的騎士團烏泱泱地沖進去,掀翻桌椅,踢倒銅薪架,掠奪廚房裏的食糧。整潔幹淨的酒館一片狼藉,往日美好在此刻支離破碎。與其說是搜查,不如說是發洩。

一位砸紅眼的士兵已經在掀酒窖的門。柯徒猛地擋在酒窖前,肩膀重重挨了一砸棒。

“這裏沒有。”柯徒忍着痛開口,“走吧,去下一家。”

騎士團疑惑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跟着他走向門口。柯徒出門時踢到了一本躺在地上的黑皮書,被先前的木條遮蓋了。心咣當一下砸進了深淵,連忙用腳複原木條,可是眼尖的騎士團已經看到。他動作迅捷地彎腰拾起,舉到柯徒眼前。

“先生,這是什麽?”

他戰戰兢兢地翻開封皮,祈禱着這是一本調酒方面的書。但是他錯了,裏面的字眼無一不是鐘表有關的名詞。這是他的疏忽嗎?柯徒呆立在原地。

騎士團心知肚明。他們搶過名單,就要在羅燃的名字上劃杠。

“別動。”柯徒敏捷地抓住騎士團的手腕,“我親自來。”

筆進手的那一瞬間,他吞了吞口水。現在他能做到的就是拖延時間,讓教會晚些将他判定為【畏罪潛逃】而展開追捕。

用來墊名單的書進入他的視野,封面的一行鋼筆字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順勢将筆尖指向那行手寫字跡,分散注意力似的讀了出來“Swindler,Unsere Transaktion.”

“什麽意思?”B區執行官在一旁探頭。柯徒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從被分配的“葵原三十着陸場”回來的。他很快意識到,他的出現是一個有力的優勢:借此次交流拖延時間。他放松似的長舒一口氣,故作輕松地問他:

“你有什麽看法嗎,青銅漆?”

“你應該做的不是在這解謎,而是找到他本人,當面詢問他。”青銅漆有着東方人特有的敏銳,因此他聊天的主題永遠是目的。他譏笑着,“您現在需要将其立刻判定為【畏罪潛逃】。”

誰叫他碰上個明眼人。眼看計劃要落空,柯徒腦海中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

“青銅漆,請等我一下。”他徑直從執行官身旁走過。

“你去幹什麽?”B區執行官拽住他的袖子,阻止他離開。

“我知道這行德語的意思了。”他回首,聲音顫抖得厲害,“騙子從未離開。”

他會錯了羅燃的意思,他有着更大的局,而這需要自己的配合。逃避已經無所謂了。他向城鎮另一端的通天塔奔去,告別的話語在他耳邊閃回。随後,那行德語的含義在他腦海中被伴随着喚醒了。

“如果有一天,命運降下審判槌,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請到通天塔的頂端尋找我,我将和你完成最後一筆交易。”這是地點。

“Swindler,Unsere Transaktion……”他喘着粗氣,默念道。

(騙子,我們的交易。)

青銅漆看着他奔跑的背影,無奈地嘆口氣,在随身攜帶的筆記本上标記下一行紅字,邊寫邊念:

“居民代號023羅燃,判定為畏罪潛逃。負責人:基金會A區執行官。”

一簇強光将Ex330從烏沉沉的地獄中拉回來。他壓根沒想過自己能恢複意識。

這裏是地獄嗎?

審訊室的油燈的光亮透過他沉重的眼皮,無情烘烤着他的全身。他虛浮地轉動眼珠,喉嚨幹渴,全身反拷着鐵鎖,鐵鏽磨得手腕滲血。小腹的穿透傷被膠水糊上了,腸子在腰裏混亂地塞着。宇航員的身體素質讓他清醒過來,但他僅只能瀕死地茍延殘喘罷了。

“我是你的審訊官,編號EX417·帕德瑪。”基金會派來的法官穿着厚重的中世紀判官袍,在他眼裏像舞臺劇的劇服,但這出戲劇真真切切地發生在現實。高傲的法官像遇見某種怪物似的上下打量着他,“我有必要向您确認一下,您已經75歲了。”

“不,那是冬眠年齡。據身體衰老程度來看,我才……三十多歲。”他發啞地吐出模糊字符,每調動一次語言系統都在瘋狂消耗他為數不多的生命。

法官輕啧一聲,盡量遮蓋住自己對牛鬼蛇神的科技産物有厭惡,簡單粗暴地直白敘述了他的最後幾個小時的人生規劃:“我們要将‘烏托邦號’調查後進行拆解。日出前,你會被押送至‘德安羅臨時大焚場’,和你那些同胞一起帶着你們所有邪惡行徑下地獄。調查結果出來前,我們會維特你的生命體征。”

“為什麽不讓我死?”他的脊椎像一條軟線,無力地支撐在椅子上,聲音斷續而嘶啞。

“罪人不配痛痛快快地死去。”帕德瑪法官将手裏的羊皮紙甩到他的腳邊,“請背誦好你的忏悔詞,不要上路的時候語無倫次,那是有失禮儀的。”

法官一刻也不願多待地逃出了審訊室。Ex330止不住地咳嗽,每一次呼吸身體就像被一個又一個彈孔刺穿。一切在現在看來都是如此好笑。他已經沒有力氣發怒或哭泣了。後悔嗎?怨恨嗎?他生鏽的大腦無法回應,所有的感官都陷入極致的黑暗,全身上下唯一活着的地方就是那顆泵血的心髒。

他被時代抛棄了。雖然如此,他還是英雄。

縮在囚籠裏,連舔舐傷口也做不到的英雄。

審訊室外,法官撞見了正往裏面走的B區執行官,将他迎面擋下。

“‘烏托邦號’調查結束出來了。”執行官眉頭緊蹙,焦慮地捏着太陽穴,目光惱火得像是要跟裏面的人拼命。

“怎麽,有任何異常嗎?如果沒有的話,請将人帶走吧。”法官淡定地掏出羽毛筆。在筆錄本上準備在‘交接流程’那裏簽字。

“先生,問題可大了。他為宇宙留下了一公斤。”

帕德瑪的羽毛筆滑落在地,渾身冷汗地擡頭盯着他:“給我把話,說清楚?”

“飛船的重量和四十年前的記載來比,前者少了一公斤。排查後,我們發現飛船上原有的一個自主信號機消失了。”

“能自主環繞地球轉嗎?”他的聲音幾乎是顫抖了。

執行官同樣驚恐地點點頭。随後,他們将手一齊伸向審訊室的門把。

門砰的一聲被兩個人摔開了。那個半死半活的人依然被拷在油燈下,小腸的膠水幹了,奄奄一息地轉動眼珠,查找着聲音的來源。

“我限你一分鐘,說清那一公斤的下落。”

Ex330花了些時間才接收并解碼了他的意思。他遲鈍地調動無限接近崩壞的記憶,卻只回憶起一雙無可奈何的眼睛。嘴唇張了又張,發出幾聲流血的赫茲:

“對不起,我應該聽你的。”

帕德瑪洩憤似的一拳打在椅背上,示意執行官:“拿水來。”

給瀕危的植物暴躁地澆了些水,他的根莖回光返照了些,僅此而已。法官重複了一遍問題,他又溢着血,身體一下一下抽搐,疼痛清醒地折磨着他:“我的……後手。像預定烏……托邦號那樣預定軌跡……三十年。”

“破解的方法呢?!”

“特定基站……發送密鑰。”

“那鬼東西在誰手上?”法官最後一次冷靜地問他。

他微笑着搖了搖頭,拒絕回答。眼前發黑,構織物細小而虛幻,連法官的臉也扭曲成一片翻滾的黑白塊。

“操。”帕德瑪踢倒他的鐵椅子,把他整個人往地上掄,把自己的高風亮節也撕去了,法官袍揮舞着發號施令,說着中世紀教士該說的刑話。

這個時代,斯文爾雅、翩翩君子下無一不是暴力的禽獸。他是這些僞裝者裏做得最好的人之一。他摔門而去,審訊室裏只剩下一個半人。

執行官嘆口氣,對這些暴露本性的兩面派司空見慣了。他挑了柄鉗子,俯下身準備逼問。

“我不是你們的戰利品,不是你們慶祝的香槟。”他的半張臉埋在血泊裏,露出一個滿是血污的笑容,吐字艱難。随後,他的脖頸拼盡全力支撐起來,全身保持一個蓄力的弧度,接着狠狠撞向堅硬的地板,每一次都濺起鮮血,如此循環往複,在空曠的審訊室裏發出震耳欲聾的碰撞聲。執行官目瞪口呆,手忙腳亂地撇了鉗子去阻止他——

可來不及了。一片猛烈流淌的鮮血攤開,他帶着一抹得逞的笑,迎來了英雄自我了斷的死亡。這雙地球上唯一一個見過地球全貌的眼睛,灰暗地停滞了。

死人不會說話。他不願意以罪人的名義被釘上十字架,在他所深愛的人民的唾棄下撕扯靈魂,蠶食自己的意志。他在火刑架和鐵椅子裏選擇了自我了斷。Ex330,不留痕跡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在一個銀白色的小屋裏。

一道身影跪在他的屍體前。

“傻孩子,我來晚了。”母神的聲音與晨風接踵而至。帕德瑪在門旁呆立,顯然是沒有攔住他。

接線員用手輕輕阖上他瞪得滾圓的雙目,口念禱詞。垂首的時候,那英倫禮帽上裝飾的綢緞便滑落下來,與臉頰重合,從遠處看起來像一道血色的淚痕。半晌,接線員起身,嘴角的笑容銘記一個無可救藥的悲劇。

“把他挂到焚場去。”接線員恢複了自己原本的聲音,冷漠地說。

帕德瑪和執行官面面相觑:“大人,他已經……死了。”

“把他的屍體釘在‘德安羅臨時大焚場’上。”接線員扭頭就走,飄揚的風衣掀起的一角抽疼了法官的臉,“沒有規定說,十字架上不能釘屍體。”

【支線:《潮汐鎖定》,Ex330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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