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支線】雛鳥與英雄

【支線】雛鳥與英雄

【距離“烏托邦號”返航權限開啓 5min倒計時】

耀眼的陽光透過琉璃彩窗投入寬長的大殿,銀飾金繡的祭壇上擺放着一座純白的釋彁神像。唱詩班清脆婉轉歌聲繞梁,成為寂靜宇宙中的唯一生命,那悠揚的聲調中夾雜着一絲渴盼,仿佛是靈魂對歸家異途的呼喚。旋律虔敬注入每一個縫隙、每一個角落。欣賞者聽清了歌詞:

風雨飄搖下/卑鄙而虛僞的探索者/邪惡又狡猾/你違反上蒼所招致的罪孽啊/将以死的償還作為代價/只要在行為或思想上背叛了我們的真主原則/就會迎來神的懲罰/阿門,阿門,阿門!

指揮者捏着一根浸潤聖水的指揮棒,音符宛如露滴竹葉,浪花翻湧,拍擊着每一個聽者的心弦。那聲音直沖上蒼,飄進詩裏所诟罵的對象耳朵裏。他懸浮在宇宙空間站的中央,感受游弋千年的太陽粒子流沖刷‘烏托邦號’的銅牆鐵壁。

誰能想象,地球上的中世紀景象能和太空站的科技光芒發生在同一時間裏?

外來頻波接收器的顯示屏上平穩的綠線突然轉化為颠覆的紅線。Ex330稍微檢查了一下波頻性質,眉頭蹙了一下,選擇了連接。

“又是你。”

“你終于回到近地軌道上了。”對面還是熟悉的聲音,摻雜了幾分健康的欣喜,“無論如何,請聽我說,一分鐘就夠了。”

他以任憑小孩子玩鬧的沉默來回答。電流夾雜的男聲深吸一口氣,懇切地說:

“不要回來。無論官方的接線員說什麽,不要相信;接線員任何命令,不要遵守。我不是你的敵人,請記住我的話。”

對面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聽好了,我不清楚你的意圖是什麽,也不清楚你是什麽人。”他異常嚴肅,“兩分鐘後,空間站開放解除鎖定的權限。在此期間,不要再幹擾我了,返回地球後我會将此事報告給NASA!”

“NASA已經不存在了。地球被教徒化為煉獄,一切科技産品被銷毀,我是用一臺無線電來與你進行違禁交流的。從接線員的嘴裏吐出來的一切,都是假象,都是虛幻。我乞求你聽我的勸:不要返航,不要返航,不要返航!”

“若你也是假象,若你是恐怖分子,若你是政客的陰謀。你拖延我的時間,導致政治敵人的失敗或地球恐慌嗎?你想用我的性命來威脅我的國家嗎?!”

“……請給我一些時間,我會向你證明我說的是真的!但現在,請不要解除鎖定。”

“你只是在拖延時間。”他失望地搖搖頭。

“你相信接線員,就像相信自己的親生母親一樣。這就是所謂的‘雛鳥情結’,無條件信任着第一個與自己産生聯系的人。”對方幾乎是從牙縫裏磨出這句話。

“我無法相信一個來路不明的基站,請原諒我。”他的手指在屏蔽此信號鍵上游移。他等待着對方最後的辯解。

聽筒裏滾出來一聲嘆息。

“如果第一個聯系到你的是我,那麽結果會怎麽樣?”他的聲音低得悲傷。

“晚安。”他的手指決絕地摁了下去。一陣電子嘈雜聲後,萬物俱籁,空蕩的宇宙只剩下他一個生命。

啪嗒一聲,耳機掉落在地。雙膝跪在地板上,顫抖的手掌撫摸失去信號的滾燙顯示屏。

“對不起,我沒能拯救你。”

Ex330伏在操作臺上,飽含不确定性的恐怖真相使他的胃裏翻江倒海。兩股力量在他腦內博弈,薛定谔的事實不知會傾向天平的哪一邊。他的本能使他選擇性接受那個更令他信任的事實,這其中不乏有那個恐怖分子嘴裏的‘雛鳥情結’在:嘔吐般病态傾訴自己的感受和四十年以來無處安放的“愛”,把思鄉之情化作扭曲的眷戀。

初生的雛鳥,披着濕漉漉的羽毛,睜開被水浸潤的眼睛,感受到的第一個活物便成了這世上最親密的人——即使它是剛咬斷自己親生母親咽喉的天敵,即使他是準備将自己養肥端上餐桌的農場主。

那種不用思考、無條件的依賴帶來的舒适安心蕩然無存,他只感受到恐怖的清醒。母神的聲音在這時候響起:

“時間到了,我的英雄。”

他驚恐地向信號接收器看去。她的聲音拱開他紛雜錯亂的神經,浩瀚蒼穹中成為未知的來使。

“你在猶豫什麽?”

随着返航系統的解鎖,烏托邦號成為了真正的烏托邦。钴藍與血紅油水對立,充盈着破銅爛鐵。他默不作聲。

“Ex330,聽我的話!”母神略微煩躁的呢喃和陌生男人的怒吼疊加,融合纏繞成一種詭異的聲調,沖鋒着一齊撞破他的左右耳膜,化作一聲尖銳的嚎鳴:

“不要返航!/盡快返航。”

一滴冷汗從他的顴骨劃下,滴在操作面板上。‘烏托邦號’已然成為恢複神力的天神,而不是預先設定好驅動軌跡的一團宇宙廢鐵。他對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力量措手不及,手掌虛放在‘驅動返航軌道’效應杆上,遲遲無法推動。基站的勸告浮光掠影般具象化閃現。

“母親,我還沒有準備好。”

接線員像聽了什麽好笑的話一樣,聽筒裏傳來了瑣碎的翻紙聲。她像給自己的孩子講睡前故事般,用一種溫柔心安的聲音娓娓道來:

“孩子,我有時候也會陷入緊張之中,就像你現在一樣。可是,但我知道宇宙一隅有你牽挂着我時,我便能很快地平靜下來。給我安心、勇氣的不是科技前沿的知識分子,而是你。”

“我?”

“就是你,我的驕傲。愛的人和被愛的人,幸福是同等的;我由衷為你感到驕傲,我因此是幸福的。

幸好有你,我們對太陽系的科研進程又邁了數步,我們的目光得以投向了億萬光年外的浩瀚宇宙。這都是你的功勞。不必詫異,地球公民只有一個英雄:一個領導人,一個有遠見着實的領導人,一個有勇氣在粒子流下生活四十年的領導人。

他就活在這個時代,他是人類的驕傲,人性的光輝。聽聽人民殷切的聲音吧,聽聽他們的心聲吧,聽聽他們的呼喚吧——”

“330!330!330!……”數萬民衆的歡呼聲徹響天際、震耳欲聾,化作一道熾金熱烈至純至聖之淚,從他的眼眶裏滿盈而出。

“聽到了嗎,我們都呼喚着你。”母神溫柔地哽咽了,手指輕輕劃過麥克風,Ex330感到一只無形的手撫摸着自己的一側臉頰,留下一片溫暖輕盈的百合香。

“往後餘生,我和你都不會再遠了。請記住:下船的第一件事,就是吻我,吻赤道上吹來的濕風,吻葵原三十的土地。”

“我會的。”他已泣不成聲。

“推動你面前的拉杆,不是為了榮華富貴,不是為了名留青史。就當是為了我、為了地球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淺春莺啼、暮夏繁影,秋葉零落、冬雪降臨……”

“為了你。”他仰起頭,淚流滿面,手指浸染着汗水,緩緩推動拉杆,點燃回家的啓明星。

“烏托邦號”的前端對準軌道,開始在343公裏高的軌道上制動。減到一定數值時,它開始脫離原來的軌道,進入無動力飛行狀态。

他仰望着擰滿螺絲的穹頂,呼吸打在麥克風上,問題輕若飛絮:

“當我踏上地球的土地的時候,你還會回首,用和四十年前一樣的目光望向我嗎?”

“我會的。”

母親的食指與中指交叉着,誠懇地回應了他。

飛船進入大氣層。他感到自己的心跳與地球同頻,引發一種靈魂的共振。産生的高溫把舷窗外的熏得一片通紅,無關緊要的碎片在劃落。他竟生出一種奧德賽歸鄉時不可言說的悲壯。

開傘,緩沖發動機點火。飛船接觸到地球的土地,在他的心上劃開一道銀白色的裂縫。他從百萬裏的高空墜落,落進了母親的懷抱裏。他呼吸急促,燒得黑乎乎的弦窗外隐約可聽見小孩子的歌聲和大人的喊叫聲。他感到自己被地心引力束縛住了,全身不再輕盈。

打開艙門,他被人擡了出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到他的臉上,他感到自己活過來了。某種來自地球的力量在他體內湧動,他浸浴在鮮花和掌聲中,仿佛躺在了母親的懷抱裏。這種幸福,與四十年前他在倒數聲中、和振動着的“烏托邦號”緩緩升上太空的體驗混合在一起,沖昏了他的頭腦。

“330!330!330!……”

一切都在燃燒、一切都在狂歡。他愛的人民擁簇上來,喜悅、瘋狂、祝福、驕傲,生機勃勃,糅雜,壯麗恢弘。他被愛戴着,像游行似的舉起左手,向民衆示意。一切在鮮活真實的熱烈裏陶醉,在英雄的回歸時刻歌頌,一切都是那麽美好,直到一枚烏黑冰冷的子彈貫穿了左腹。

他的笑容滞在臉上,瞬間跌入了刺骨的冰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