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瘋者不斃愚人命
瘋者不斃愚人命
砰的一聲槍響,響徹大戰殇時期27年的初冬。
他的腦中陣陣嗡鳴,仿佛那枚子彈貫穿了自己。羅燃面帶微笑地阖上了眼。血液在詭谲波瀾光彩下炸開,天地傾倒,北風逆流。他像一座雕像,轟然倒塌。
羅燃就這樣死在了釋彁神像前。柯徒雙眼發黑,宕機地伫立在他的屍體前,理智瘋狂扼制他不要流露出一絲絲情感。血液混雜着汗水與身體的溫度,透過晨曦灑下來,被水浸濕,只剩下一片虛假的真實。
衆人随即開始歡呼。騎士擁簇他,教皇歌頌他,晨風親吻他,卻把羅燃踩在腳下,恣意踐踏着他的軀體。風将他的靈魂飛卷捎走,金色籠罩天空,烏雲飛速流轉,天青和蒼藍漸漸被淺藍金取代,村莊城市在地平線盡頭蘇醒。
英雄總是自我了斷。
整個過程,極其迅速又極其殘忍。柯徒的大腦在嗡鳴、失序,無法去思考當前的情況,精神世界的哀嚎訇然作響。
我原諒你了,羅燃。
罪人的屍體被砍下滿目瘡痍的頭顱,裝進麻袋裏來喂貴族的獵犬。教皇極其尊敬地與功臣握了握手,說着奉承的贊美話,企圖在政客那裏撈點功績。
“您應當去十字架那裏了。”柯徒無表情地松開了手。
“這次異端行動,你的貢獻當之無愧。但我們還需要你的幫助。”笑臉面具下,是醜惡的嘴臉、無盡的貪婪和吃幹抹淨的念頭,“請悉數告知,這個偏激的瘋子的異端資料都藏在哪裏。”
還不夠嗎?你們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還要把他的皮扒下來做撥浪鼓,腸子扯下來做項鏈,眼珠剜下來做耳釘,骨頭還要剔下來做小提琴!還不夠嗎,還不夠嗎?他在你們眼裏,到底是屍體還是利益?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迎着初露鋒芒的陽光,神像濺上的血開始氧化,不再昳麗明豔,如熄滅了灼灼的火焰。柯徒被眼前的景象刺痛。冥冥之中,有人操控着他的臉部神經,他冰冷的假面瞬間換成一副谄媚的表情,像一只陰溝裏的老鼠。
“我知道。包括他的過去、現在、未來,被我們握在手中。”
教皇頓時喜上眉梢,招呼騎士們集合,樣子滑稽得和某位小醜一樣:“他媽的帶路!”
士兵們浩浩蕩蕩地沖向往生之河。河畔,他虔誠地跪在草叢裏摸索着,最後摸出來一個粘滿污泥的公文包。
柯徒笑眯眯地将裏面的物件一樣樣攤在草地上:“大人,這是他的生命了。”
一件圓亮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它,像捧着一顆血淋淋的心髒,上供似的舉到教皇眼前。
教皇倒吸一口涼氣:“時間。”
柯徒的手裏,赫然躺着一塊懷表,“時間六號”。柯徒的拇指無意識撫過了表盤,無一絲刻痕的光滑觸感讓他心裏一驚,随即臉色恢複了正常。
青銅漆的那把民國長矛在空中劃過一道銀白色的弧度,就要斬草除根。
“慢着!”教皇擡手制止,長矛在空中停滞。他用牙磕了磕它的金屬外殼,細細端詳裏面走動的時針分針,最後塞進了自己撐得鼓鼓的腰包裏,“或許密鑰就在裏面。我要帶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诶诶,随便您了。”柯徒緊張地搓着手,“那柯藍……”
“明天日落前,教堂背面。”教皇回頭,擺擺手招呼着,爽朗大笑,“就當你的獎賞了!”
有一個關鍵性因素沒有顯現。他不可思議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同時摁住了那塊堅實的令牌。
自己一直被當作籌碼的東西,到頭來只是表面的要挾。沒有它,也不會牽扯出錯綜複雜的命運:愛與死,恨與活,甚至走不到今天這一步。它重要着,卻無意義了。這只能推導出唯一一個結論——
羅燃早料到自己就是最有效的令牌。
他從一開始就預測了自己的死亡。
柯徒的心裏被刺痛了一下,眼皮發沉,喉嚨也幹澀得厲害,像有一把火在灼燒。他有些恍惚,像烙鐵一樣燙在他心裏,燒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紅痕。柯徒頓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它是每個人在漫長歲月裏所尋覓、所渴望、所追逐之物,它上面的血比“時間六號”上要多的多。能拼湊完整自己靈魂深處的那一部分人,它便是最真實、最脆弱——也最刻骨銘心之物。
因為它的存在形式是後路,不是什麽博弈的賭注。
“先生,這些異端産物需要運送到大焚場嗎?”騎士助手跑過來問他。
“不必了。無須等待大審判,就地結束它們,現在。”
柯徒無表情地下達了命令,靜靜注視着那輪空洞太陽,一個思想的旋渦。煙火跌到那些書和紙上,被燙出一個個橙紅的洞,萎縮,焦曲。細膩的乳白光澤背後的鮮血淋漓,随着那燦爛火花而消亡殆盡,包括它,包括他。
光天化日之下,他獨自一人伫立河畔,仿佛是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生命。四周的寂靜讓他感到心慌。
“你背叛了他啊。”神父無聲無息地來到柯徒身後,教皇的一個幽靈。
“此言差矣,大人。”他微微偏頭,一個惡劣的笑顏從亂發裏露出,和神父相撞,“背叛也好,欺騙也罷,那都是假象。”
“你和他是同一陣營關系的嗎?”
詭異的笑音從胸腔震動到空氣裏:“您得清楚,我從來都不是他的盟友啊。請不要這個詞荒謬地将我同他相提并論。他是最可笑的。”
“……悲劇的角色。”
“柯藍的生死成為附加條件時,他這個悲劇角色就必須客觀存在。”
“除了柯藍,你誰也不在乎?”
柯徒笑得要溢出眼淚,瞳仁裏倒映火灼灼的跳動着,狂熱地揮霍着自己的燃料。
“我不在乎,大人!他是如此自以為是,以至于看不透我的內心世界,敵我不分,白白葬送掉自己的生命。
我們的手上終會染滿血,但我們只能抉擇要染上哪一種。他自傲地選擇了神的心頭血,妄想由此成為吹響黎明的號角,最終落得個出頭陪葬的下場。這般輕浮的人性,是教會得以迅速蔓延的催化劑不是嗎,大人?
除了柯藍和教會,我的世界不需要任何東西了,再也不需要了。但我要除此之外再裝下一個他來:依賴他,成全他,與他共享所有秘密,讓他以為我是他最忠誠的夥伴,最後再親手摧毀他。
多麽愉悅的謊言啊,這就是‘謊’的本質,這就是騙子。”
“精彩的戲劇值得鮮花和掌聲。被操控者永遠被蒙在鼓裏,所有真情實意都是‘謊’這層膜的分泌物,直到死也未弄清誰是獵手,誰是獵人。”
“是啊,他永遠不會明晰其中的奧秘,與楚門有些許共同點——活在為自己量身定做的世界裏。”
【被揪住的把柄就是一根風筝線,再怎麽反抗也掙斷不了。只有放風筝的人松手,風筝才能解脫。可是現在,這只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