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失去你,我成為你
我失去你,我成為你。
短暫的談話結束後,柯徒面帶微笑地送走了神父,再不與滿目瘡痍的研究成果施舍一眼。他向無邊的走去,揪住胸前那件基金會正裝配套長衫的鈕扣,狠狠拽了下來。長衫失去唯一的固定點,在自由的風中半空飄蕩,回到荒原中去。
鍍金鈕扣有着基金會的标識:金蘋果上纏繞着一條蜿蜒的蛇。扣邊紋着一圈英倫燙彩,像人類的虹膜。
世界在預想的軌道下運行着。
柯徒回到了酒館,自己唯一的家。剛剛傳來一封信,酒館真正的老板在異國他鄉的大審判中葬身陌土。理論上,老板和羅燃無親無故,他就會以助手的身份名正言順地繼承這個酒館,這不在教會的管轄範圍內。
酒館的新主人默默收拾教會打砸的殘局。将他存在的痕跡擦了一遍又一遍,将火爐燒得旺旺的,像那個暴風雨天一樣暖和。火光還能壓彎他的脊背,但是請他喝麥子湯的德國佬沒有了。
他學着羅燃的習慣扶起東倒西歪的酒桶,學他濡濕了抹布擦落滿玻璃渣的碎片。碎片的尖銳将他的左手劃傷,将那些水晶一樣的玻璃碴子染成漂亮的夕陽血紅。
他爬下酒窖,去避難所尋找紗布和酒精。
【邏】也醒着,熒綠的顯示屏散發出幽幽的光,塗滿油彩牆壁折射出慘綠的環境色。也許它在等自己的主人,但它再也等不來了。如果它有語音功能的話,它會哭出來的。
顯示屏上面有東西在閃爍。柯徒湊上去看,在1.5G的對話記錄下方,一排已解碼的信號映入眼簾:
【長度:48s
自主信號機的連接密鑰為歐拉公式〔e^(ix)=(cos x+isin x)〕,連接對象名稱為「門」。
對不起,我決定回地球,但我可以将一公斤留在宇宙裏。自主信號機裏面有400個原子鐘效應器,每個原子鐘會向信號機發送時間信號,後者每月統計一次,得到國際原子時。這個數據超過了地球自轉的穩定程度。國際地球自轉及參考系服務會定期發布相關數據,結合得到各地的協調時間時。打包發送給「邏」。
這是你教會我的,凡事留下後路。
再會了,孤獨宇宙裏的一粒塵埃。
._.._..._ _..._ _ _ _ _ _ _】
最底端是一個“您失去‘烏托邦號’連接權限”的彈窗。他點掉彈窗,一條被羅燃編輯過的簡短信息展現無遺:
【歡迎使用“時間六號”,按下主機按鈕以運行。】
羅燃将【邏】改造成了協調時間時載機。
數十年前可以捏在手裏的“時間一號”,已經成為了一臺轟鳴的巨型機器。這一切的起源需要從一位作為時間本身的老人說起,一位有反叛苗頭的中年人說起,一位詭計多端的殺人魔說起,一位拿起思想武器的貴族說起,一位救贖自己的酒館老板說起。
時間誕生于這兩指上。他撫摸着按鈕,突然感受到了那不光滑的凹陷。他俯身一看,發現那不是一個新的按鈕,而是刻過名字的舊表盤,覆在一個半圓的按鈕上。柯徒的手指依次撫摸過按鈕上那五個冰冷的名字,先是文·蘭特,然後是緘西·摩,明(日月),盞彌歐,最後是——羅燃。
這臺機器,是他們共同的心髒。五個人的靈魂在他的精神上共振,纏繞在他的指尖上,依附他,操控他,成為他。
他哽咽的指尖在無溫度的“燃”字上停滞,輕柔而果斷地摁了下去。
空氣靜止了幾秒。“時間六號”開始運作,使用歐拉公式連接【門】成功。電線成為了機器的脈搏,動脈血的電流在在其中開始緩緩流動。他們活了。
一簇火花在顯示屏上的亞洲大陸閃現。它上面的文字顯示「北京時間6:52分」。接着,火花開始在地球版圖上蔓延,衍生出的每一簇燦花上都有一串數字:「莫斯科時間1:52」,「倫敦時間23:52」,「紐約時間18:52」,「堪培拉時間8:52」……
越來越多的火花熊熊燃燒起來,喚醒沉睡百年的時間。它們在每一個大洲版圖閃爍,它們充斥着地球的每一個角落,織成一片繁華的星網,在太陽系恒久地存在着,嬉笑着。顯示屏在狹隘的房間裏閃爍着灼灼的火焰,灼灼的——生命。
時間在這裏洶湧地流逝。它湮沒了一切。
給時光以生命。
柯徒的目光被那一個個美麗的數字攝住了。他注視着這世界上最偉大的奇跡,最耀眼的群星。他感到臉頰劃過濕熱的東西,用手背去擦拭,卻發現它們從眼眶裏流淌出來,啪嗒啪嗒地滴落到那五個名字上,又順着曲面流到運作的機器上——他在哭,為那些不可戰勝的生命,為那些永不湮滅的靈魂,不渝地照耀着中世紀的黑夜。
一整個上午,他都靠着機身,靜靜傾聽着它的嗡鳴聲。他的手掌擱在操作臺上,就像牽着一個女孩兒的手一樣……等等,自己為什麽會産生這樣的念頭?這不是在羅燃的邏輯思維下促使的想法嗎?
他的心裏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慌。跌跌撞撞地拉開櫃子,那沓時間資料在裏面原封不動地躺在那裏。
口蜜腹劍的貨色知道,他才是那個惡劣到要死的騙子。那些燒掉的都是找失序者備過份的,被燒掉的書在那裏還有一倉庫。
這是裝模作樣的演員給迂腐的官員們一場精彩的演出,嘲笑上帝的虛僞和信徒的愚昧。
他們成功一起扇了上帝兩巴掌。
因為他從未背叛過他。
直到人死了,他才開始思考他的本質。羅燃從頭到尾都是孤獨的,孤獨地生下來,孤獨地接過已死之人的委托,孤獨地研究着現代人不在意的東西,最後孤獨地死去。他孤獨到以至于像這樣癡狂得無可救藥。他從始至終都只有自己一個人,如宇宙中的流浪者。他逆行着,對時間不可理喻的情感炙烤着靈魂,度過每一個孤獨的瞬息。
柯藍将要回來了,他們将共享血液,重新回到時光的縫隙裏。他們将返回故土,幸福地度過一生。
他将基金會的鈕扣舉到燈下,轉動着,将它與周遭肮髒的色彩融合,構成他的生命轉折的焦點。他在微弱的魚眼反光裏,仿佛看見了羅燃的臉。
“我失去你,然後我成為你。”
【 無人記憶的歷史:一位釋彁信徒的孤獨論
盧浮宮裏,用防彈玻璃裝裱的蒙娜麗莎會感到孤獨嗎?
她那雙每一秒鐘都能讀出一種含義的眼睛,迄今為止有人能真正窺探到她的眼底嗎?
那是藝術家癫狂的深海。十萬英裏之下、絕對黑暗的海床上,她的思想在那裏沉底。沒有人真正見過它,它只能與地心的每一粒原子談話,然而原子并不理解它,這便是思想者注定的宿命。所以它只能沉睡着,沉睡着,直到上帝接她回家。
我常常凝望着那個幽深無際的空洞,越靠近就越孤獨。曾幾何時,我在時間的縫隙裏遇到過幾個無法讓我感到孤獨的人,但是他們用錯了不使我感到孤獨的方法,于是那種有人的生命的鮮活便很快消失了,曾經歡聲笑語的日子已遠去。人是被孤獨和離別磨損的。思想者被打磨着,成為一個傷痕累累的存在,就像一片枯萎的樹葉,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思想者不等于靈魂的空殼。失去生命的人同樣會失去顏色,粉碎,沉沒于時間的長河。而思想者能在孤獨的精神世界中生出愈加豐富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