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昨日裏菩薩好一番長篇大論，這突然的重逢也讓人有些反應不及，畢竟唐僧幾人都以為當初一別就再難相見。
不過到底還是對桃蓁懷有不舍之情，能一同上路還是值得高興的。
孫悟空那點兒不自在，睡了一覺之後也就消散得七七八八了，菩薩都發了話，他也不能再趕桃樹精回桃林，對着小姑娘可憐巴巴的模樣他也做不出第二回同樣的事。只能再小心些不讓她總吃苦頭便是。不過見到桃蓁，倒是久違地又讓他想起在車遲國吃的那個仙桃。
滋味确實比不上她樹上的。
被老白鼋馱着過了通天河，幾人找了處農莊落腳過夜。天将亮未亮時孫悟空便睜眼醒了，想到桃子的滋味後就怎麽也睡不着。
想了想，他輕輕翻身坐起，小心出了屋子又掩上門。
一轉身便瞧見了屋門外立着的那棵桃樹。
此時天際微明，蒙蒙光線灑落在挂滿清晨露水的桃樹上，每一片樹葉都鮮嫩欲滴，翠綠得很。
孫悟空走近了一把攥住其中一根桃枝，意料之中的是桃樹下意識抖了抖，意料之外的是這一抖便落了他滿身的露水。
……他實在是對這濕漉漉的感覺萬分抗拒，剛捏了個訣将身上弄幹，便聽見面前桃樹帶着睡意的嗓音迷迷瞪瞪地喊：“大聖……”
孫悟空莫名覺得耳朵癢了癢，于是随手揉了揉。
打量幾眼面前的桃枝，他只覺得饞得厲害，于是湊近了些，故意說道：“桃樹精，讓俺老孫咬一口？”
桃樹卻半天都沒動靜，仿佛就真的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桃樹一般。
孫悟空疑惑：“桃樹精？”
桃蓁此刻呆若木雞，那個謎底仿佛一棍子将她給敲懵了。
猴？怎麽會是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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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面前的猴子，一瞬間心砰砰跳了起來，渾身都發燙。
雖說是姻緣……可這畢竟只是個夢罷了，再者，即便這謎底是猴，誰又能說一定是……大聖呢？
桃蓁腦子裏頭亂七八糟，更要命的是，紅孩兒說過的那些話還火上澆油似的湧現在腦海裏。
——“莫非你喜歡那猴子？”
怎、怎麽可能！她跟大聖怎麽可能——
桃蓁一時間控制不住自己，竟然猛地化為了人形！
孫悟空手裏驟然一空，手心潤滑略粗糙的枝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指尖猝不及防所觸及的一片溫熱細膩。
面前沒有桃樹。
只有一個少女。
烏黑柔順的長發編成長辮垂落在一邊，白淨一張小臉上杏眼圓瞪，臉側是小巧精致的耳朵，白裏透粉像她樹上桃子的顏色。
……他的手正捏在上頭。
一時間，兩人大眼瞪小眼。
就這麽定格了一般持續了片刻的寂靜，下一刻兩人都被燙了似的猛地各自朝一邊彈開，背對着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個字。
桃蓁的臉和耳朵紅了個透，活像個蘋果。
微微有些毛絨絨的溫熱觸感在耳朵上揮之不去，仿佛“轟”一聲點了個火将她從裏到外燒着了。
她到底為什麽突然化為人形啊！弄出這麽個烏龍！
那邊孫悟空飛快側轉過身時，尾巴都下意識緊繃地一下纏繞上自己的腳踝，接着又松開，胡亂在空中擡起又落下。
他撚了撚碰過她耳朵的右手手指，又擡起來薅了薅腦袋，有些不自在。
“那個，桃樹精。”他微微扭頭往桃蓁那邊瞥一眼，“……事出突然，俺老孫不是有意的……冒犯了。”
再是妖精也是個姑娘家，他還是出家人，這舉動實在太唐突太親昵。姑娘家的耳朵，哪裏是能随便碰的？
桃蓁撥浪鼓似的搖頭：“沒、沒什麽，怪我忽然沒控制住變回人形……”說着趕緊擡手捂臉，想給臉降降溫。
她勉強把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壓下，費力想着話題來沖淡尴尬。餘光忽然瞥見尚且不算亮堂的天色，于是幹巴巴問道：“那個……大聖，你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不多休息一會兒嗎？”
孫悟空随意坐在地上，左手無意識來回摩挲右手手指，被桃蓁一問想起來意：“俺老孫想吃桃了，睡不着。”說着側頭打量一眼桃蓁，那眼神像是透過她在看她桃樹本體。
腦海裏浮現出那桃樹青翠欲滴卻無一顆桃的模樣，他惋惜地抓了抓臉側。
桃蓁被他這一看，懂了。
“先前被三昧真火灼傷，雖然有菩薩的甘露傷勢得以痊愈，但卻傷了些元氣不能結果……現在也過了季節，大聖你要是想吃桃，可能得等明年了。”
眼看着氣氛又要變得沉重，桃蓁趕緊岔開話題：“不過，紅孩兒這事倒也提醒了我。”她有些遲疑地試探着道：“大聖，你能不能教我些法術？”
她唯一的“優勢”也不過是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光憑這一點去協助師徒四人規避災禍，不僅使取經一路需誠心經受的這些磨難失去意義，有種作弊似的嫌疑，也有些過分天真。菩薩的洞察一切與彎彎繞繞總會回到原點帶來新磨難的發展軌跡，無一不是提醒她少做些無用功。
況且，知道前情也并非萬能，她被紅孩兒抓住無還手之力不就是個有力證明？
說到底還是她本事不夠。多學些本領不僅能自保，也能更好地幫助大聖。
孫悟空被這麽一打岔果然忘記了前頭正說着的事：“你想學什麽？”
“俺老孫會的不多，七十二般變化、筋鬥雲、銅皮鐵骨、火眼金睛、法外□□、元神出竅、大品天仙訣……”他不緊不慢念叨出一長串來，末了擡眼看向桃蓁，“學哪個？”
“……”
桃蓁幹笑幾聲：“大聖，就沒有普通些的？”
這些要是常人都能通曉，那還得了了？
“普通的？”孫悟空皺眉，想了半天也不知她口中的普通是怎麽個普通法，“桃樹精，不然你直接告訴俺老孫你想學什麽，只要會的，教你便是。”
想學什麽……
桃蓁想了想，腦海裏忽然靈光一閃：“大聖，不然你教我怎麽逃跑吧？”
所謂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她當時被紅孩兒給抓住，要是逃跑利索些，說不定也不會被用來威脅大聖，也不會被燒得那麽慘。
“……”孫悟空動作一僵，“你讓俺老孫教你逃跑？”
他從來提着金箍棒就跟妖怪對上，若實在情況不對便見好就收或去找個救兵來，一個筋鬥雲也就走遠了，妖怪想要追上簡直是天方夜譚。
還從沒想過逃跑也算一門本領。
桃蓁點點頭，一副潛心求教的模樣。
孫悟空噎了噎，轉而一想這桃樹精連飛都飛得馬馬虎虎，竟然還怕高，那不如就從飛教起：“那俺老孫便教你如何能馭風飛得快些。”
說完又問：“你變成樹苗或別的什麽時能不能飛？”
“這……”桃蓁有些窘迫地搖頭，“我從沒試過。”
孫悟空站起身，雙手環抱胸前。他盯着桃蓁，身後尾巴晃了晃：“那你這會兒試試。”
“……哦，好的。”
桃蓁本來下意識想化為樹苗，結果受紅孩兒抓她那回影響太深，覺得還是圓滾滾滑溜溜的桃子更容易脫身些——既然要學逃跑嘛，那還是變桃子好些。
于是她心底默念一句，下一刻粉白裙的少女在原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圓潤且白裏透粉的桃子。
孫悟空目光順着往下移，等看見那顆桃時腦海裏竟然鬼使神差出現的是這桃樹精的耳朵……
他趕緊別開臉，頓了頓又移回來：“……應當與你人形時沒什麽不同，你心裏默念試試。”
“好的。”變成桃子之後說話細聲細氣小了許多，若不是他耳力極好，這會兒估計都聽不見了。
桃蓁心裏默念口訣，然而半天了都沒什麽動靜。
她睜開眼又窘迫又沮喪：“大聖，我……”
孫悟空想了想，道：“你別想着自己現在是一顆桃，就當還是人身。”
“那我再試試。”
桃蓁摒除雜念又試了一回，結果這一回她還沒反應過來，渾身便突然一輕，整個桃晃晃悠悠浮在了空中。
“大聖！我成功了！”她興奮喊道。
孫悟空看着她歪歪倒倒的模樣，心裏緊了緊：“你——”
原本正想提醒她注意保持平衡，別骨碌碌在半空滾來滾去，結果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桃蓁就已經亂七八糟地橫沖直撞起來。
她有些手忙腳亂——如果桃子也有手腳的話：“欸！”
“……”孫悟空莫名覺得頭疼，“桃樹精……”
最後一個字卻戛然而止，像是說話時被什麽東西噎住了似的。
孫悟空擡手下意識接住撞進自己懷裏的、還散發着幽幽果香的桃子。
一猴一桃又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默。
桃蓁簡直想一閉眼裝作自己剛才一頭撞暈了過去，誰還能比她更丢人？變成桃子學飛卻一頭紮進了大聖的懷裏！
她縮頭烏龜似的裝啞巴。
孫悟空打量手裏的桃半晌，最後忽然不懷好意道：“俺老孫還正遺憾沒桃可吃，你這桃樹精竟然就變成桃自己送上門來了。”
“啊？”桃蓁頓時傻眼，也不裝啞巴了，“不能吃啊大聖！”
孫悟空剛開口要說話，卻突然聽見身後有人疑惑道：“猴哥？你在那兒站着做什麽？”
他握着桃轉過身，便見摸着肚子站在屋門口的豬八戒。
豬八戒餓得心慌，被沙僧叫起身後便惦記着出來找些東西吃，腦子裏頭正琢磨農家主人準備了什麽早飯呢，結果一踏出屋門就看見了猴子手裏水靈靈的那顆桃。
“猴哥，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有桃吃怎麽能一個人躲起來偷偷享用？”豬八戒急匆匆湊上去，“這桃從哪兒來的？”
他一打量，發現形狀、顏色、香氣皆是上佳：“這麽好的桃，該不會是從車遲國帶出來的？”這一說他口水都險些流出來，“猴哥，快給我嘗嘗，我還沒吃過車遲國的仙桃呢！”
“那個，”桃蓁原本想笑的，但勉強忍住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二師兄，是我。”
豬八戒一愣。
“是我，桃蓁。”
“——桃姑娘？！”
孫悟空有些嫌棄地朝豬八戒瞥一眼：“你這呆子就知道吃。師父呢？”
豬八戒戀戀不舍地從桃蓁身上收回目光，答道：“已經起身了。”說完彎腰湊近了面前的桃子，“桃姑娘，真是你？”
“是我。”
“去弄些齋飯來。”孫悟空皺眉要将人打發走，“你湊在這裏做什麽？”
“吃是吃不了了，連看都不行？猴哥你也太小氣了吧！”豬八戒哼哼幾聲，不過也實在是餓得厲害了，于是便摸着肚子轉身朝農家主人住的小院走去。走之前還半點不肯吃虧似的扔下一句，“懶得跟你計較。”
桃蓁等人走遠了才小聲道：“大聖，你把我放在地上吧，我……我變回來。”
孫悟空有意忍着才沒把手裏的桃子習慣性地往空中抛，他一改面對豬八戒時不耐的模樣，笑嘻嘻道：“真不能咬一口？”握着桃的手指卻忍不住動了動。
桃蓁被癢得一個哆嗦：“真、真不能。”
“……那紅孩兒還是便宜他了。”
輕哼着自言自語似的說了這一句，孫悟空彎腰輕輕将手裏的桃子擱在地上，接着想起什麽，對桃蓁說道：“改天再接着教你。”
“欸，好。”她笑眯眯應聲。
通天河這一難後，金兜山這一難也有驚無險地度過。大多數不算太要緊的時候桃蓁都沒再讓自己記憶裏的前情發揮什麽作用，而是試着作為這個世界的一員去融入，也試着不抱規避災禍的目的去擺脫師徒幾人所陷入的困境。
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這一日，桃蓁和師徒幾個行至一條河邊。此時正值秋季，微風沿着水面吹來，隐隐有幾分涼意拂面。
“師父，咱們歇會兒吧？”豬八戒長舒一口氣。
唐僧點點頭：“那便歇一會兒吧，正好這裏有水，咱們也能清洗整理一番，等入城去倒換通關文牒時也不至于太過狼狽。”
幾人放行李的放行李，拴馬的拴馬。
桃蓁只覺得這水邊的空氣仿佛都分外清新，她深呼吸幾次，走到河邊蹲下身，伸出手汲了一捧水輕輕撲在臉上。
清清涼涼的，将少許的疲憊都一掃而光。
桃蓁盯着明鏡似的水面裏映出的自己的臉，心裏忽然冒出個念頭。她轉頭看向一旁懶散坐着的猴子，試探問道：“大聖，你……變成人形是什麽樣子？”
“人形？”孫悟空一愣，“你問這個做什麽？”
“就是有點好奇。”桃蓁笑了笑。
他“唔”了一聲：“好像沒什麽差別。”
桃蓁想到書裏描寫的，想到畫裏畫的，百般姿态，莫衷一是。這樣一來便愈發好奇，她忍不住慫恿道：“大聖，你現在能不能變來看看？”
孫悟空擡手摸了摸臉側的猴毛，像是有些猶豫：“你想看？”
“嗯！”桃蓁猛地點頭，眼睛亮晶晶的。
被她這麽一看，孫悟空莫名有些不自在，他轉過臉盯着河水，嘀咕着自言自語一般：“變給你這桃樹精看看也無妨。”
桃蓁目光一錯不錯，連呼吸也小心翼翼屏住。
孫悟空心裏默念着，手上撚了訣。桃蓁覺得仿佛就是眨眼間的功夫，眼前長身量的猴子便消失不見了，她一愣，還有些緩不過神。
一抹墨白将金棕色身影取而代之。
眼前坐着的男子一襲墨白交替的長衫，英挺眉骨微微壓着一雙暗金色的眼，顯得眉眼桀骜不馴，鼻梁挺直，輪廓清晰俊朗。
褪去猴毛的臉幹淨且有些白皙。
“砰、砰、砰”
桃蓁呆呆地看着面前這人，心跳聲一聲蓋過一聲。
這目光太過專注，孫悟空原本支着一條腿側頭看着她，這會兒下意識就扭過頭想避開桃蓁的視線，接着還習慣性擡手想薅一薅腦袋和臉，結果手指一碰上去才發覺自己眼下已是人形了。
“……桃樹精，你發什麽呆？”
“大聖……？！”桃蓁終于回過神，也察覺到自己現在到底有多傻，忙轉而面向河水。
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桃蓁莫名覺得心慌，那個夢裏的情景和紅孩兒那句話又浮現在她腦海裏。她趕緊搖了搖頭想摒除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最好是盡早忘了，忘不了也別放在心上，免得她面對大聖時也怪不自在的……
她忍不住又微微側過頭朝旁邊看去，映入眼簾的是大聖深金棕色的眼睫和垂眸看着河岸的側臉。
……确實猴子外形時與人形時差別沒有桃蓁想的那樣大，變成人形也不過是褪去一身猴毛，五官幾乎無甚變化。只是徹徹底底的人形給人感覺畢竟不同，她便又感到幾分陌生。
跟她的想象中、跟後世人無數的構想都不同。
大聖即便是猴子，也是只俊朗的猴子。桃蓁腦海裏驀地浮現出這句話。
“看完了？看完了俺老孫就變回去了。”
桃蓁回過神，愣愣地正要點頭說好，餘光卻忽然瞥見豬八戒拉着沙僧一同走過來。前者還隔着一段距離便嚷嚷着說道：“猴哥，你沒事兒變作個人模人樣的做什麽？想用一張好面皮去哄人家小姑娘？不是我老豬說你，你這也太卑鄙了。”
可不是！他跟沙僧兩個看上去怎麽也不算好看，結果這猴子兀自變成個倜傥的公子哥兒，那他兩個該怎麽辦？
孫悟空一撐身側站起來，看着豬八戒眉頭一皺：“胡說什麽？”
“我可沒胡說。”說着豬八戒一拍手，“公平起見，我和沙師弟也該化為人形，不然猴哥你一個人多無趣？正好變了人形也讓桃姑娘說句公道話，評一評哪個扮作人模樣的時候最好看。”
話音剛落就化成個穿着藍色長袍的男子，看上去二十七八上下，面容五官不能說不好，畢竟是從前的天蓬元帥呢。
只是看着總有些油頭粉面的。
“桃姑娘，如何？”他“嘩”一聲打開折扇，慢條斯理地在胸前扇着，一副頗有些按捺不住得意的模樣。
桃蓁忍着笑，佯裝嚴肅點點頭：“嗯，二師兄，挺好的。”
原本坐在那邊兒打坐念經的唐僧聞聲走過來，沙僧忙伸手想攙一把：“師父。”
等唐僧看清眼前這情景，忍不住搖頭笑道：“悟空，八戒。”
“師父，反正咱們歇着這會兒也沒什麽事做。”豬八戒拉了拉沙悟淨，“沙師弟，快，你也變作個人形看看。”
他還沉浸在桃蓁那句“挺好”裏頭，于是自以為潇灑風流地一抖長袍，斜着眼目光掃過面前穿墨白長衫的人。
“……”
孫悟空手随意一扯束在腰間的那根墨色腰帶，見狀輕嗤一聲。
……桃蓁莫名覺得這兩人幼稚得有些孩子氣。
沙僧拗不過豬八戒，便撚了個訣。其實他本身就跟常人模樣極其接近，只是那一把絡腮胡與脖子上挂着的骷髅串有些駭人。
将這兩樣東西一去，他看起來便是憨厚敦實的模樣。
“桃姑娘，咱們三個裏頭，哪個最好？”豬八戒忙問道。
桃蓁心底其實早有答案了，不過目光還是裝模作樣掃了一圈，正好對上大聖看過的那雙暗金色的眼。
她飛快轉開臉，狀似鎮定：“……大聖吧。”
身量高大有些勁瘦的男子倏的咧嘴一笑，眉梢一挑，看得桃蓁心跳又快兩拍。
“還算你這桃樹精有眼光。”
唐僧本來只是過來看看這幾個徒弟又在鬧騰什麽，然而這會兒他心裏反倒有了個主意。
他笑了笑，道：“往日我們趕路時極少讓你們遮掩容貌，因此時常使人們遭受驚吓。如此看來你們倒不如以這樣一副好模樣示人。眼看前頭就快到城門了，我們今日試一回，如何？”
悟淨還好些，悟空與八戒每回一吓着別人，他就免不了有些愧疚。偏偏徒弟們都是張揚性子，管也管不住。
“這樣好！這樣好！”豬八戒美滋滋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師父你今日倒出了個好主意。”
孫悟空一想着一路都這副模樣便覺得不自在：“師父，在意旁人眼光做什麽，他們如何，與俺老孫何幹？”
“出家人以慈悲為懷，因此要多多體諒他人才是。”唐僧苦口婆心，“暫且就這一回，我們先試試。”說着又看向沙僧。
沙僧從來都覺得怎麽都行，于是只嘿嘿一笑：“聽師父的。”
桃蓁就在一邊兒聽着，唐僧這個決定她倒也挺支持，畢竟大聖好不容易變一回人形，她還沒看過瘾呢。
幾人休整了一會兒，唐僧忽然說道：“八戒，你去替為師打些水來，我有些渴了。”
他這麽一說豬八戒也覺得口幹舌燥的：“好嘞，這就去。”順便他也喝上幾口。
河水十分清澈，但他還是尋了處更僻靜些的地方，用手撥了撥水面撇開浮塵，再用紫金缽盂探下去盛水。
盛滿之後，他穩穩當當端着回去送到唐僧面前：“師父，喝水。”
“欸。”唐僧接過，雖然渴得厲害，但還是一口一口喝得斯文。他喝完之後還剩半缽盂，豬八戒便接過來迫不及待大口喝了。
趁他喝水的功夫，唐僧轉頭對另外兩個徒弟道：“悟空，悟淨，你們兩個去找一找有沒有船家能送我們過河。”
兩人應了聲，桃蓁也跟在他們後頭一起往遠處走。邊走還邊默默觀察前頭的大聖。
他是猴子時走路好像就與常人沒多大不同，這會兒換了人形，竟然走出了幾分氣勢來。桃蓁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頭天馬行空，沒注意到前頭的人已停下步子轉過身朝她看過來。
她反應不及，一下撞了上去。
桃蓁輕輕“哎喲”一聲，擡手捂着撞上大聖肩膀泛起一陣陣疼痛的額頭。
孫悟空趕緊一把将人拉住，免得她朝後倒站不穩。
“桃樹精，你犯什麽迷糊？”
桃蓁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我剛才……想事情想得太認真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想什麽想這麽認真。”孫悟空松開手，接着聲音小了些又對她說道，“你——剛才一直盯着俺老孫做什麽？”
他又低頭打量自己：“有這麽奇怪？”
原來她剛才的目光被大聖察覺了。桃蓁有些心虛，接着聽見這話忙反駁道：“不奇怪不奇怪，挺好看的。”
孫悟空狐疑地看她一眼，見她神色不似作假，反而笑盈盈地真摯過頭，弄得他反而不自在，擡手摸了摸耳朵轉過身：“走了走了，接着找船家。”
這回沒走幾步就看見了停靠在岸邊的篷船。
“嘿，還真有船，這可太好了。”沙僧走上前，對着篷船喊道，“船家，我這裏有幾個人要過河，不知你做不做撐船生意？”
片刻後，篷船裏走出個婦人，但卻是撐船人的打扮，不像是船夫妻子。
那婦人微微一笑：“自然是做的。”
孫悟空眼一眯，有些警惕：“倒是奇怪，怎麽不見船夫，倒是個女子來撐船。”
聽見這話桃蓁一愣，她反應了片刻後便立即想起來，這是到了西梁女國的地界了，因此才會碰見這個女船夫！
完了！唐僧和豬八戒都已經喝了這河裏的水！
婦人也不惱，只是笑得意味深長：“女子如何就撐不得船？這女子能做的事兒可多着呢。”
桃蓁心裏頭着急，本來想趕快折返去讓喝了子母河水的唐僧跟豬八戒把水給吐出來，可再一想這水哪裏會是這麽好對付的，肯定早已融入體內預備發揮作用了。
再說，她現在去該怎麽跟他們兩個說清楚？她不就又成“未蔔先知”了。
……算了，既然木已成舟，那她就別又“犯錯”，只能讓唐僧和豬八戒吃些苦頭。
“沙師弟，你去叫師父跟八戒過來，咱們上船。”孫悟空盯着這人看了半天，已确定她不是妖怪，可到底不敢徹底放松戒備。
沙僧應一聲好，轉身原路返回。
不一會兒沙僧就收拾好行李挑着擔子來了，後天跟着唐僧、豬八戒和白龍馬，好在這篷船足夠寬敞，幾個人便都上了船。
這條河并不算太寬，因此沒一會兒便過了河。上岸後婦人也不提要他們給多少錢，沙僧便從包袱裏取了幾文錢遞過去，婦人亦不還價，笑着收下了。
“師父，上馬。”孫悟空扶着唐僧跨坐上馬背。
幾人從河岸邊離開，走遠了幾步，桃蓁又忍不住回頭朝篷船的方向望去。
那婦人已又鑽進船篷裏，看不見了。
桃蓁心裏像是一直有個石頭懸着似的，她總不停觀察唐僧和豬八戒有無異狀，猜測那河水幾時會發作。
等她又一次從唐僧身上收回目光沒多久，忽然就聽見馬背上坐着的唐僧痛吟了聲。
孫悟空神色一凜：“師父，怎麽了？”
“……悟空，”唐僧也是忍不住了，“為師突然覺得……腹痛難忍。”
終于發作了桃蓁反倒松一口氣，她佯裝思索了片刻才問道：“是不是喝了涼水的緣故？”
“涼水？”豬八戒一臉疑惑，“我也喝了涼水，怎麽就——”
話音未落，他忽然一頓，接着停下步子一把捂住腹部，九齒釘耙也扔在了地上：“哎喲，我肚子疼……我肚子也疼……”
兩個人痛吟聲此起彼伏，唐僧下意識伸出手将腹部捂住，誰曾想肚子裏竟像多了什麽東西似的微微突起，他又驚又怕，加上疼得脫力便一下軟倒在馬背上。
孫悟空趕緊把唐僧給扶了下來，沙僧也架着豬八戒往路邊走。
桃蓁見狀，忙上前收拾好散落在地的東西，末了又拉住似有些不安的白龍馬。
“我們三個都半點異樣沒有，”孫悟空皺着眉頭，看着又急又氣，“料想是那河水有什麽問題。”
這地方真是處處透着古怪。
“大聖，那邊好像有戶人家。”桃蓁提議，“咱們去問問這附近有沒有什麽醫館，也好給師父和二師兄抓幾副藥。”
若她猜得不錯，不遠處那間茅舍，應該就是給師徒四人出主意去落胎泉打水的人家了。
孫悟空順着桃蓁手指的方向打量了一眼，那兒确實有一戶人家。于是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桃蓁的主意。
三人一馬拖着兩個病號敲響了茅舍的大門。
不一會兒門就被人從裏頭打開，開門的是個老妪，等看見外頭幾人時先是一愣，再接着眼睛便亮了亮。
“幾位長老這是……”
雖然孫悟空幾個都變作人形，但頭上各自都還有頭箍，所以尋常人看見也能大概揣測他們身份，稱呼一句長老倒也正常。
孫悟空心裏雖着急，但畢竟有求于人，仍勉強記着禮數，略一合掌：“我們從大唐而來，今日路過此地時我師父與師弟忽然腹痛難忍，因此想來讨碗熱水，也想問問這附近有沒有什麽醫館。”
那老妪聞言一愣，目光在面色痛苦的那兩人身上掃了一圈，接着竟然捂嘴笑了起來。
這一笑頓時讓孫悟空失了耐心，心頭竄起些怒火，他臉一冷上前兩步：“你這老妪，怎麽見人落難反而幸災樂禍？！”
金瞳裏閃過戾氣，看着便不好惹。老妪吓得忙不疊後退：“長老息怒。不過……這不是普通病症，尋常藥方都是無用功。”
“你知道如何解？”
老妪打開門：“長老們進來說話。”
然而誰曾想一進院門，那老妪便招呼了好些人出來，都是和她極相似的老婦人，一群人圍着他們指指點點，間或笑得奇奇怪怪意味深長。
只聽見有“男子”、“有孕”、“子母河”這樣的字眼從她們口中傳出。
孫悟空被她們這動靜弄得咬牙切齒，正要上前卻被一只手給拉住。
他一回頭便看見桃蓁沖着她搖頭：“大聖，救人要緊。”
孫悟空只能勉強斂了火氣，惡狠狠道：“你們笑什麽？最好快些告訴俺老孫解這腹痛的辦法，否則……”他擡手取出金箍棒猛地杵在地上，吓得那些老婦齊齊驚呼出聲。
果然還是吃軟不吃硬，被這麽一吓便紛紛交代了。什麽西梁女國，什麽歷來無一男子居住在此，什麽解陽山聚仙庵的落胎泉水，什麽守着泉水的是個要收禮才肯讓人取水的如意真仙，事無巨細地都說了。
唐僧一聽自己肚子裏懷了個胎兒，頓時又驚又臊，忙捂着臉，幾乎再拉不下臉痛呼出聲。
桃蓁在一旁默默聽着，正接過老妪遞來的熱水想喂給唐僧和豬八戒，就聽見那些老婦裏的其中一個說道：“長老，萬幸你找到的是我們，這院落裏住的都是我們這樣上了年紀的，若你們尋到其他地方去讨藥，但凡那處有一個年輕些的女兒家……你們可就別想走了。”
她聽得忍不住一個哆嗦。
孫悟空皺着眉頭，心道果然是個怪地方。眼下該問的都問了，便想着取到泉水還不容易？于是轉身對痛苦不已的唐僧和豬八戒說道：“師父，八戒，俺老孫這就去取了泉水回來解你們的腹痛。”
豬八戒哭喊連天：“猴哥快去！我快撐不住了！”
“撐不住？”孫悟空一聽，驀地眉頭一松咧嘴壞笑道，“那還不容易？生了便是。”
“生？！我又不是女子！如何能生得出孩子來！”
孫悟空伸手往他肋下一戳：“從這兒破個洞不就出來了。”
豬八戒本就疼痛難忍，再被他這麽一吓再一碰，登時慘叫一聲，像是要哭了似的。
桃蓁看見他們兩個一來一往忍不住想笑，但又不好真笑出來，便強忍着扯了扯孫悟空的長袍：“大聖，咱們快走吧。”
喝了河水三天就能産子，那豈不是過一會兒肚子就越來越大？豬八戒也就罷了，唐僧本來臉皮就薄，讓他頂着個大肚子也太……
“咱們？”孫悟空一愣，“你也去？”
桃蓁點頭：“是啊，我也去。”
原來的故事裏頭，也是第一回不成折返後找沙僧協助大聖才取回泉水，這會兒她一起跟着去還省了大聖跑第二趟的功夫。
“你在這兒等着，俺老孫去去就回。”萬一又像上回遇上紅孩兒那樣怎麽辦？
孫悟空這麽一說桃蓁便大概猜到他的顧慮，可如意真仙比起紅孩兒來實在差遠了。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往門外拉，壓低嗓音神神秘秘道：“大聖，我有辦法。”
“……什麽辦法？”孫悟空一頭霧水。
兩人出了屋門站在院子裏，桃蓁環視四周确定了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于是心裏念了訣變成樹苗縱身落在孫悟空肩頭。
她說話時聲音帶着笑意：“大聖，咱們走吧！”
“……”孫悟空有些無奈，“桃樹精，這就是你說的辦法？”
桃蓁嘿嘿笑了笑：“是呀。”
“……拿你沒辦法。”孫悟空走出院門，撚訣召來筋鬥雲一個縱身跳上雲頭，又叮囑桃蓁抓緊了才駕雲往解陽山而去。雖二十餘裏路程，但對他來說也就是短短幾息功夫。行至途中餘光掠過身上長袍，他低頭一看，這才發覺自己還是人形，一想到若那如意真仙難纏便少不了要交手一番，于是又默念口訣變回猴身。
他微微側頭，餘光掃一眼乖乖待在他肩頭的桃樹苗：“等取了泉水俺老孫再變回來。”
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