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再見鐘情-16
再見鐘情-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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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愛的那個做什麽都對,三井壽16歲就知道了。無論他再怎麽自暴自棄,他都沒怨恨過安西老師。無論他再怎麽不講道理,鐵男都沒責備過他。他沒将之歸為“愛情”,但一定是某種愛,容他在他的世界裏随心所欲。
愛,讓他有勇氣在他的窩裏偷偷舔自己的傷口。
三井壽留在椅子上,目送美奈的背影漸遠,被轉角割斷關聯。那匆匆逃離的妩媚曲線曾經給過他許多快樂,但他從來不知道,他的快樂建立在剝削、掠奪和恃寵而驕上。
他從桌上那柄銀湯匙上看見自己,鼻子嘴巴放得老大,眉毛眼睛都擠到一邊兒去,扭曲得滑稽。
原來他是這樣的人啊。
他無意傷害美奈,是個誤會。回想他們這三年多,他從未承諾過,美奈也從未要求過。硬要評價,他對她沒做錯什麽,錯也錯在他辜負了異地女友。
他确實愧疚,為了傷害她而自責,但他心底裏還有一層無法忽視的擺脫了麻煩的僥幸。幸虧美奈是個驕傲自持的人,他在選擇她做情人時有沒有想過她很容易擺脫?
他可真是個混蛋。
滿桌子菜都涼透了,油膩凝固反出叫人反胃的光。身後是穿不透的黑夜,堵在三井壽心裏。包間太安靜了,他攥緊拳頭捶了下桌子,哐一聲,顫音很快收住,四周又安靜得他耳邊回響着美奈的譴責。
她一定在罵他吧,用她能想得出來的所有惡毒的話。要麽就是把他貶得一文不值,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她才不在他身上浪費感情。
越想象越堵得慌,他想為自己辯駁幾句,可駁給誰聽呢。他受夠了,猛站起來。椅子倒了,他跟上一腳撒氣,唯一的成果是自己腳疼。
三井壽心煩得無法自處,也沒力氣應酬無關的人,想回家可心神不寧,車開了一公裏就停下了,再走肯定出事。
他煩躁地翻了兩遍電話本,能找的樹洞除了阿神只有鐵男。阿神多半在陪未婚妻,而且他的話,準要客觀分析半天孰是孰非……三井現在不想聽見人告訴他他錯得多離譜,此刻他只想要松弛。
鐵男接到電話跟惠美說了聲朋友找他,騎着小綿羊匆匆趕過去。電話裏三井的聲音叫他擔心,很頹喪,比多年前那個整天惹事打架的不良少年更頹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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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涼了他無心嫌冷,等到了地方,卻見那輛複古小車停在街邊,車裏沒人。他趕緊回撥電話,很快,鈴聲從耳邊和身後一起傳來。
鐵男挂了電話回頭,三井正向他走來,高高瘦瘦的身形,西裝革履卻不合時宜地垂着頭。相隔七、八米遠,鐵男看見了三井手裏捏着的煙盒。首先人沒事,鐵男放心不少,“怎麽了?”
“我忘了買火機。”三井答,走近了吊兒郎當靠在車門上,展開手裏已經被捏得不成樣子的煙盒,哼笑道:“哼,真失敗啊,本想樹立個新形象。哎,我有多久沒混過不良了?”
他取出一支彎得曲折的煙,咬着過濾嘴斜眼沖鐵男眨了眨眼睛,一副浪子模樣,“給我點上,你會來點兒事。”
鐵男伸手拽下三井的煙丢地上踩了幾腳,徹底放心了,“失戀啊?回家睡覺。明天找個新的就好了。”
三井壽被鐵男的輕松逗得苦笑,“這麽有經驗?你總失戀?”
“猜錯了。我就沒戀過。”鐵男安慰地拍拍三井,“走吧,送你回家。”
美奈只覺得很累。她記不清在車裏哭了多久,總之哭到眼淚流不出來,哭到開始麻木。有那麽一刻,她覺得自己已經好了,不疼了,只是累。
她匆匆回了家,沖進浴室洗澡,水放得很熱……也許,她不太确定,腦子昏昏沉沉。她想她可以睡個好覺,不就是男人麽,一個從沒愛過她的男人,失去了也不足惜。
然而夢出賣了她,整晚,美奈始終困在餐廳包間裏,一遍又一遍,夢到三井壽。
鐵男的小綿羊留在路旁,他開車送失魂落魄的三井壽回家。窗子打開,三井壽趴在車窗上迎着冷風,吹得眼淚鼻涕一并往下淌。
車裏冷得籠子裏的貓咪直叫喚。鐵男抓住三井衣服給他拽了回來,“吹風沒用。凍着貓。飙一圈?”
“我這是改裝成老爺車的小型代步車。”三井壽擦了把臉,愣了半晌。車穩穩前行,匆匆而過的街景熟悉起來。再拐個彎就到家了,他的內疚又多了一層,“我利用了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什麽?”鐵男沒聽懂,腦子快速過了一遍重逢以來,沒覺得哪件事不對。“今天的事嗎?”
三井壽緊閉雙唇搖了搖頭。
鐵男看他這副模樣,送他到家便沒張羅要走,洗了一條溫水毛巾叫三井先擦擦臉。三井壽整張臉埋進毛巾,濕潤、溫暖,讓人松弛的舒适。雙眼陷入黑暗,逼迫他面對自己。
“我說高中,剛認識時候。我很混蛋吧。”
“還好,沒闖什麽大禍……”鐵男突然明白過來,三井的話前後關聯,他在說他高中時候利用了他。
十幾年前的事了,曾經那個少年三井的真實樣子已經不重要,三井早成了他人生中的一個符號、他記憶裏少有的鮮豔色彩、他看不見盡頭的深夜裏一絲捂出來的溫暖。
他在劄幌寒冷無垠的雪裏思念過他,在秋田山區的滿天星鬥裏思念過他,在獨自走過名古屋的燈紅酒綠時思念過他,在遠眺末日般的火山爆發時思念過他。
他所認識的少年三井,本來就不真實,他對他有相當的隐瞞。但如果能一直被三井利用,是他所幸。
鐵男在沙發前蹲下來,輕輕撫上三井的短發,摸了兩下停在側腦,“那說明我有價值。”三井毛茸茸的發梢讓他癢癢,發梢刺着他的手掌,手掌穿越血脈連接他的心髒。
三井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從毛巾上探出來,不解地望着他。“一般人不會這麽想。鐵男你不該是這樣的人,缺少自我的。”
“所以我與衆不同。”鐵男笑笑,好像三井的話是誇獎。
他就知道鐵男能讓他放松下來,三井想,即使此刻,他仍然利用了他。他抓着鐵男的手,那是他能抓在手裏的溫暖。鐵男鬓角染了些風霜,肌膚之下添了些歲月安穩,但他依舊是鐵男。
他借鐵男當救生衣,幫自己不沉溺。他已經很久沒跟誰貼得這麽近了,這樣放松地袒露自己。他不用在鐵男面前樹立人設,鐵男不會責怪他,幾乎無條件包容。
他比美奈更愛他……三井壽被這個忽然劃過的念頭吓了一跳,立即扔掉毛巾和鐵男的手,以及這個莫名其奧妙的直覺。
“我要去洗個澡,你等我,一會兒細說。”他邊沖澡邊想,談談美奈吧,講給一個能讓他輕松的人,把他沉重的擔子甩給他去承擔。
月亮已經西斜,鐵男還沒回家。惠美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醒了,伸手沒摸到熟悉的觸感,讓她覺得涼。很奇怪,按理說不應該,鐵男倒班,經常不在家。
她起來倒了杯水慢慢喝,這夜只有半個月亮,月光暗淡,照在窗口的機車模型上,遠不如拿回來那天在滿月的光澤裏好看。鐵男的朋友?這麽晚還不如放他回家,真不會辦事。
她似乎有些吃醋,不過吃一個男人的醋太奇怪了吧。惠美望着月亮想了半天,也許因為前夫的刑期快滿了,讓她覺得不安。她得找鐵男說說這件事,明天吧。
三井壽的床寬大柔軟,被子輕薄如無物。是鐵男人生中少有的舒适體驗。月亮已經很斜,微黃,顯得絨絨的。天空從東一直漆黑到西,極少有星星。誰也沒去看表,夜裏安靜得讓人忘了時間。
三井抱着被子,有一句沒一句講關于美奈的事,回憶漸漸浮現,手裏的被子軟得像美奈的腰。
“所以你真失戀了?”鐵男問,在更靠近門那邊,看着三井月光裏的肩膀。
“如果不算戀愛,那結束了該叫改邪歸正或者是浪子回頭,對不對?”三井壽盯着月亮自嘲。
“為什麽不算戀愛?”鐵男問,很奇怪的定義。
“不會結婚的對象,當然不能算戀愛。”三井壽哼笑。“想想看,其實不能全怪我,我從一開始就告訴過她,我不可能跟她有結果。”
他記起來了,那個早上他挺後悔的,天亮了酒也醒了,他內疚,對美奈說“對不起”。美奈在晨光裏吻他額頭,“三井弟弟別說傻話,你棒極了。”
美奈的輕松和他逃避內疚的心理合理化了這段□□。為了逃避,他卻走得更遠。
鐵男突然懂了,三井這個失戀對象不是他女朋友。他對三井自然沒有道德審判的想法,且不說他自己就沒什麽道德感,他所在乎的也只有三井好不好,“選哪個不就在你一念之間?還是說,你有把柄落在女朋友手裏?”
“什麽話嘛!”三井壽踹了鐵男兩腳解氣。
如果可以重選,他肯定要管住自己的下半身。但他自己也說不清其中有多少是因為不想承擔這個後果,美奈确實給過他許多快樂。
像他少年時代負氣跑去混不良,回到球隊的他後悔了很久,甚至不願意跟任何人提。如果能選他肯定好好養傷,但多年之後再回味,那段潦草人生也曾給過他快樂,他不能昧着良心把那段時間排除到他的人生之外。
人生經驗教會他無限自責并不能讓生活更好,後悔夠了就及時回頭吧,天邊開始透亮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