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辭冰雪

不辭冰雪

抱着這具身體的時候,仙道突然有一種感覺,自己曾經總覺得少了點什麽的靈魂,仿佛一下子就充盈了起來。

這種感覺很奇怪,很陌生,說實話,令他有些迷茫。

他想起了從小到大聽到最多的那三個字:不執着。

仙道有些走神。

夜色漸深,此刻他自後懷抱着流川躺在床上,一晚上發生的事情說多不多,但也不少,只記得籃球砸到他懷裏時的觸感,後來……

後來兩個人像有默契一樣,流川騎着單車載他回了家,跟他一起進門,吃他做的飯,洗兩個人的碗,然後刷牙洗澡。似乎和以前還是朋友時在這裏留宿的晚上也沒什麽兩樣。

唯一不同的是,以前的晚上,洗完澡之後,流川和他各回各的卧室,各找各的床。而今天晚上他洗完澡出來,卻發現流川沒有提前去睡覺,而是坐在沙發上等着他。

他怔住,在流川擡起眼睛定定看着他的那一刻,像是被自己的潛意識主導,又像是冥冥之中被他人奪了魂魄,他朝着流川伸出了手。

而流川一點猶豫都沒有地站起來朝他走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笑:“差點忘了告訴你,手好了,你可以放心了。”

他用那只劫後餘生的手摸了摸流川的臉頰:“走吧,睡覺去。”

于是便這麽牽着手到了自己的卧室,流川乖乖地跟着他,躺在了他的懷裏。

之後……好像就沒有再說話了,兩個人沉默着,很久很久。

可他知道,流川也沒有睡着,他的小呼嚕沒有響,他的呼吸聲近近地打在自己的耳邊。

“你看,連流川楓竟然都失眠了,戀愛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仙道打破沉默,緊了緊擁着流川的懷抱。

流川依然沉默,就在仙道以為他不會回應的時候,流川忽然說:“你很害怕?”

果然還是那個聰明絕頂的流川楓。對,仙道就是覺得流川絕頂聰明。而對這樣聰明的人,他選擇實話實說:“流川,你猜我為什麽害怕?”

“因為我是男的?”流川在他懷裏微微側了側身。

“倒不是這個原因,對于我們的關系,我只是震驚,震驚是出于意外,但絕不是害怕,因為我從來也沒有為自己的感情對象和人生伴侶做過任何前置的設想。”

“那是為什麽?”流川覺得仙道的用詞太書面化,但不妨礙他聽得懂仙道的意思。

“我怕的是執着。”仙道很坦然地說了出來,他不想藏着掖着。

流川在他懷裏僵直了一瞬,但随即恢複了原樣:“是你的風格。”

那個什麽事都漫不經心最多使出七分力氣的仙道彰,流川想,雖然現在自己被他緊緊地抱在懷裏,但他還是沒有與用盡百分百力氣的仙道打過籃球。

“你現在用了多少力氣呢?”流川像在問仙道,可語氣清淡,似乎也沒指望他會回答。

仙道想,戀愛果然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情,你看,連流川楓都喜歡問問題了。

“如果你願意,我來給你講講我人生的十六年。流川,你願意犧牲今天晚上睡覺的時間,聽你的戀愛對象給你講他過去的故事嗎?”仙道吻了一下流川的耳尖,極輕,“你聽完了就會明白,為什麽這個人做什麽事情都不會燃燒,打籃球也吊兒郎當,釣魚都不拿水桶,平時說話也懶懶散散,你願意嗎?”

他感覺到流川在自己懷裏點了點頭。

“我家裏從祖父開始便從事建築行業,父親自年輕起更是熱愛建築到了瘋魔的程度,他畢生的夢想就是無國界保護全世界的古建築。父親考入東大建築專業,師從著名的建築師原先生,畢業後還進入了丹下先生的建築事務研究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父親算丹下先生的學生,再這樣推上去,前川先生是我父親的師公,柯布西耶都算是我父親的太師公。

“我說的這些人名,隔行如隔山,你不認識,但如果用籃球打比方,就像你的老師是Michael Jordan,老師的老師是Bill Russell,老師的老師的老師是George Mikan……流川,你告訴我,如果你的老師是這些人,你是不是也會恨不得幾輩子都想把自己的靈魂奉獻給籃球?”

不待流川回答,仙道繼續說道:“後來我父親就全世界到處去保護古建築,在這個過程中遇到了我的母親。母親有一半中國血統,和父親志同道合,發誓為村居古建的保護和修繕奉獻一生。他們是世間少有的愛人和戰友,算得上是靈魂伴侶。

“我的母親很厲害,厲害到我在她肚子裏的時候,恐怕就已經聞慣了古建修繕工地上麻刀灰的味道吧。流川,你知道我出生在哪裏嗎,我可不像你們,出生在醫院的病床上,我出生在父母邊尋訪丹下先生幼年生活故居邊進行修繕的路途中,他們在中國漢口一個修繕工地的板房裏生下的我。雖然我沒有那時的記憶,但恐怕我聽到的第一種聲音,就是工地上打灰的聲音。

“因為我的出生,父母暫時回到了日本,但我不到一歲,他們就把我拜托給祖父祖母照顧,又全世界跑來跑去。他們每年會回來看我幾次,我對母親的記憶只有兩個,一是她長得很美,還有就是她總對我說的一句話。她說他們不是稱職的父母,但沒有了他們,阿彰不會消失,可這個世界上有一些非常非常珍貴的東西,如果沒有她和父親的努力,或許就會消失了。

“使命在身,我不能不關心人類的珍寶,所以,對不起,阿彰。”這是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仙道的聲音愈發低了起來:“流川,你只知道我七歲到十二歲在中國的四川,那你知道我為什麽去嗎?

“因為我的母親為了救我的父親,從深山懸崖邊的古剎上掉了下去。在這之前他們正在與工人一起修繕那座古剎,父親踩着梯子和母親争論九漿十八灰到底用哪一種,千鈞一發之際,母親拼命把他推開,自己卻掉了下去。

“父親用盡辦法,才終于在三十七天後找到她的屍體。後來的五年,我們輾轉蜀地,都是為了實現他們曾經的約定。

“完成一百座村居古建的修繕,是他們兩個人畢生的夢想和唯一的執着。

“母親走了之後,父親的座右銘變成了不執着,他還是會笑,總是樂呵呵的,說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看上去沒有什麽痛苦。但他會一遍遍地告訴我,情深不壽,情深不壽。我知道,他往後的人生只有一個執着了,所以其他的自然都是不執着。

“十二歲我回東京讀國中,他一個人繼續滿世界的跑,那時,他完成了第五十座。

“前幾日打電話,已經完成了第五十五座。

“流川,我的人生座右銘也是不執着,因為十二歲的時候,我已經确認了自己的第一個執着,我原本以為我的一生也就只會執着于這一件事了。

“考取東京大學建築專業,學士,修士,博士,那時候父親就老了。君子重諾,諾必踐之,到時自然就該由我去踐行剩下的承諾了。

“流川,我很喜歡籃球,從未不尊重過這項運動。只是在此之前,在年幼的時候,甚至在出生之前,我已經有了更為執着的事情。建築是凝固的音樂,而我将會以畢生來彈奏這一曲。”

仙道再一次緊了緊自己的懷抱:“所以流川,你問我害怕什麽,那你現在知道了嗎?”

仙道吻上他柔軟的頭發:“因為,我沒有想到,我現在有了第二個執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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