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清明

清明

這頓飯約莫只有寧熙灼吃得并不是那麽痛快。

莊玹在和淨淵聊着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偶有“明家”、“長天門”等字句斷斷續續傳進寧熙灼的耳朵,他聽得不仔細,隐約間仿佛還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只是不知道說的什麽。莊玹那張臉在他面前模糊地晃着,他看得也不真切,只覺得比聞笙閣那富麗堂皇的吊頂水晶燈還耀眼。

而另一邊,輕荷也喝多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戚媛控訴寧公子太難管,飯也不吃藥也不吃,要是沒有二爺在,她恐怕早就被氣死好幾回了。戚媛的出現讓她宛如又找到一個救星,當下就要和人家義結金蘭,拍着胸脯宣稱以後戚姐就是她親姐。

寧公子又是誰?噢,好像也是他。

寧熙灼喝得有點暈,已經分辨不清他們聊的是什麽,拿着筷子的手抖個不停,一片菜葉夾了半天也沒夾上來。氣得他扔了筷子,又給自己灌了一杯,撐着腦袋悶聲不語,一壺酒已然見了底。

戚媛身形有些搖晃,卻還沒怎麽醉。剛把倒下的輕荷安頓好,她便看見寧熙灼孤苦伶仃地坐在一旁,沒人理他,眼珠滴溜溜轉了轉就湊了過去。

“不開心了?跟姐姐說說,別一個人憋着了。”戚媛伸手點了一下他額頭,難為他醉得頭發暈卻仍好端端坐着,就知道硬撐。

“我沒事。”寧熙灼不想理她,卻也說不出更多的話,拒絕之後就再沒了聲音。

他醉了嗎?沒有。

他只是本能地在保護自己。

“不想說啊?那我随便問問,你要是想回答,你就告訴我,好不好?”戚媛不氣餒,很耐心地哄着寧熙灼,面上帶了些罕見的關切,鋒芒與明豔被斂去,倒真像是個在哄自家弟弟的溫柔長姐。

莊玹看見這一幕,又想立刻起身坐到寧熙灼身邊去,淨淵卻将他一把按下,沖他搖了搖頭,也緩了神色對莊玹說:“随他去吧。”

寧熙灼心思太重,讓他主動打開心防基本難如登天。眼下只有趁他醉着,無法繼續維持厚重的僞裝,才好叫戚媛這個善于誘導的局外人,撬開一點他緊閉的外殼。

路上已經沒多少行人了。

因着清明時節,家家戶戶祭拜了故人後,早早都躲進了屋子。

許是追思,又或是不想擾了游魂的來路和歸途,滿街只有餘燼在飄蕩,燃着燒不盡的心燈。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繼續守着碎玉嗎?”不問前仇,先問今後。

寧熙灼是要和長天門做個了結的。但之後呢?了結了這些之後,他又該何去何從。

他依稀覺得還有人在等他,要陪他走完以後的路。但他不知道那是誰,也不知道能不能由着那人将自己拉出痛苦沉淪的泥沼,再跟着他去往以後。

“我不知道,也許吧。”寧熙灼順着戚媛的話回道。

他不想再動腦筋去想更多的事了,只聽得這個問話的聲音循循善誘,問什麽,他就下意識回答什麽。

外面好像還有人燒了些紙錢,火光映照下那人神色木然,嘴上也木然念着:

“你就這麽死了,以後我該恨誰?”

許是他恨了一輩子的人,突然歸于塵土,讓他不知該不該放下、又該如何放下這段變得毫無意義的過往。

“那你為什麽恨你師兄?”戚媛偷偷瞥向了莊玹,她知道他一直在盯着他們。這個問題一出,戚媛明顯感覺莊玹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裏卻盡是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她立刻就反應過來,寧熙灼甚至從來都沒有告訴過莊玹。

戚媛此刻就更想知道,是什麽樣的執念才能讓寧熙灼拖着始終好不了的身體熬到現在。

像是聽出了戚媛在說一個很讨厭的人,寧熙灼眉頭皺得更緊了,聲音也冷淡了不少,出口卻只有三個字:“放不下。”

放不下的疏遠,放不下的背叛,還有他放不下又收不回、自以為是卻被人棄如敝履的真心。

戚媛卻樂了,這要是不知情的人聽了,估計以為他對白舸還有段放不下的情呢。可她見慣了世間虛虛實實的真情假意,聽出了寧熙灼的語氣明顯不是在形容負心人,而是真的被傷透卻又得不到一個真切理由的那種放不下。

莊玹面色更差了,戚媛看見後迅速收起了剛才那點偷樂。有些話即使是玩笑,也不該由她說出來。

思慮良久,她只有些心疼又有點無奈地對寧熙灼說了一句:“傻子,不是什麽事都能求一個真相和結果的。”

寧熙灼聽了也當沒聽進去。

夜色更深,輕荷窩在一旁的椅子上發呆。她的酒醒了一半,恍惚之中發現席上安靜異常,只剩下戚媛和寧熙灼一個比一個輕聲細語,那兩位也呆坐着一言不發,讓人看不穿在想什麽。

怎麽吃個飯還把人全都吃傻了呢?

輕荷暗想着。

又過了許久,戚媛又換了個問題,愈發迷離的嗓音像是摻了蠱,踮着足悄悄爬進了寧熙灼心裏,細細麻麻的觸感讓他總想撓一撓,卻怎麽也抓不着。

沒聽到前面對話的輕荷不知戚媛為何有此一問,然而寧熙灼的回答也沒讓人失望,像輕巧舉起的擂心鼓槌,敲醒了輕荷最後一半醉意,也敲在了莊玹心中那面寫滿了寧熙灼名字的鼓上。

震耳的心跳聲摧天崩地,他的心髒破開了一道極深的裂縫,血液流過如同沸騰發燙的熔漿,燒得他極疼。

“那,莊玹你就能放得下了?”

“放不下。”

同樣的三個字,寧熙灼的心緒卻天旋地轉。

剛才還在讨厭着某個人,這會兒聽到另一個名字,那份讨厭就忽然被他扔在了一邊。

像是他耗盡了全部心力攀山越海,終于在昏暗無邊的沉沉海底尋得了一顆極其珍貴的明珠一樣讓他歡喜。那明珠只照着他一個人,他舍不得放手。

說完這句話後,寧熙灼也終于散盡了最後一絲清明,往桌上一趴,徹底安靜了。

他睡在裹挾着他的洶湧浪潮裏,守着只屬于他的珍寶,不願醒來。

只餘清醒着的四個人心思各異,場上又恢複了極度的靜谧,剩下不知是誰的心跳在砰砰作響。

“他應該是不想睡在我這兒的,歇會兒你們就帶他回去吧。”戚媛喝着茶,雙眼放空對他們三個說道。套出了一些大家都想聽的話,但她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她只希望寧熙灼明天清醒過後,別再把自己藏得那麽深。他這些未曾宣之于口的心事,還有人等着要珍重回應他。

半個時辰後,淨淵和輕荷準備拉起寧熙灼向戚媛作別,戚媛正猶自拽着莊玹不放,絮絮叨叨念着“常回來看看姐姐啊”、“有事沒事都寫個信”,又或者是“有機會咱們王都再見”之類的話。

寧熙灼腳下虛浮,步子站不穩腦子也一片混亂,卻眼神極好地發現了被戚媛緊抓着手的莊玹,一點也不顧還架着他的兩個人,沖過去就把莊玹的手抽了出來,按在自己心口,整個人都貼在了莊玹身上,看着戚媛說:“你別碰他。”

語氣極其溫和,态度十分惡劣。

……

輕荷不忍直視,轉過頭問淨淵:“公子喝了這麽多酒,會不會有問題?”

淨淵目視前方:“阿彌陀佛,貧僧不知。”

戚媛冷笑:“快滾,以後別出現在我面前。”

……

被戚媛趕出來的四人踏上了回家的路,沿街已無人煙。

莊玹背着寧熙灼緩緩走在前面,輕荷和淨淵跟着他倆亦步亦趨,氣氛安詳又詭異。

背上的人環着他的脖子,整張臉都埋進了他頸窩,藥酒的香氣混合着滿身藥香萦繞在莊玹鼻尖,一呼一吸都纏着他久久不願散去。他往上托了托,好讓那人趴得更穩一些,也叫他環得更緊了些。

“阿玹……”

“嗯?”

安靜了一路的人,喊了一聲又沒了動靜,只是緊緊摟着他不撒手,生怕一眨眼他就跑沒了蹤影。

待到踏進了家門,淨淵和輕荷分別回了自己的房間,寧熙灼又開口了。

“阿玹,我不想回屋,我們去院子裏坐一會兒好不好?”

“好。”

四下鋪開的夜色籠在兩人周圍,只有頭頂的月散着清冷的光,眷愛世人又照不亮晦暗的心。

寧熙灼窩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指尖繞上了胸前垂落的發,好像是他和莊玹的頭發交纏在了一起。他一圈圈繞着,越繞越緊,似乎這樣他就可以把莊玹永遠綁在身邊,半步也不許離開他。

他在莊玹懷裏抱了很久很久,久到莊玹以為這樣就是天荒地老,心口處傳來了一點說話時帶起的微弱震動。

又震得他陣陣泛疼。

“阿玹,你是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為什麽恨白舸更甚于恨長天門?”

“你……願意告訴我嗎?”

莊玹從來不想逼問他什麽,可如今寧熙灼願意主動和他談及舊事,他卻有些不敢聽。

他不知在怕什麽,是害怕分擔不了寧熙灼在他面前剖開自己的痛,還是怕他沒辦法撫平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怎樣都是叫他疼得發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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