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逃
不逃
明家人在莊玹和碎玉劍支的圍攻下毫無招架之力。
莊玹很好心地并未下死命令,只當遛着這些人玩兒,白氏無意真心幫忙,便随他們去。偶爾有幾個不長眼想對寧熙灼下手的,也被輕荷和嚴辛擋了回去。
他只對明榕下了狠手,卻也沒有這麽快就要他的命。
寧熙灼則輕巧地喊出了一個本應在場,卻始終不見蹤跡的名字。
這種能看他好戲的時候,白舸不可能不在。
“你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讨厭,我的好師弟。”
樹下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天青色的身影,靠在那兒好整以暇地看着場上狀況。
可明榕并未看他一眼,明家也全心全意在和碎玉交戰中。
“借你吉言,我過得挺好的。”寧熙灼也微笑靠在門邊,與昔日的師兄看似十分友好地交談着。他如今內力依然欠缺,但隔着這點距離傳個話還是不成問題。
仍舊是記憶中熟悉的面孔,卻早已形同陌路。
他不說話,白舸也不說話,兩人均盯着衆人你來我往,看上去像是真的在用心關注這場并沒有什麽懸念的對戰。
只是偶爾交換的眼神,都帶上了掩不住的厭惡。
莊玹仍在像遛猴子一樣遛着明榕;
又有明家的人試圖沖破碎玉的包圍圈,揮劍刺向寧熙灼,被輕荷一腳踢飛了出去;
寧熙灼分毫未動。
有人趁輕荷防守于一邊,尋了個空隙又試圖上前,莊玹一眼望去,只喊了聲“嚴辛!”又被來人一劍阻隔。
寧熙灼笑意更深。
白舸看了許久,看得真切。
衆人險些就要以為,他倆準備一直沉默到眼前的戰局結束。
白舸終于又開口了,卻是問的莊玹——
“莊玹,你喜歡他吧?”
……
寧熙灼那張含笑的面孔上,突然出現了一絲裂縫。
他在說什麽?
衆人聽得也真切,卻沒有一個敢分出半點精力來揣測白舸為何語出驚人。
也沒有人敢去多看一眼莊玹,尤其不敢看寧熙灼。
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傳言。
那些漫天飄散的離奇故事裏,寧大公子和莊二爺的關系,無疑是最神秘,也是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部分。
誰人不知寧熙灼多疑成性,卻幾乎放了所有的權給莊玹,就差他這碎玉之主的位置;又有誰人不知莊玹明明不止這點能力,卻甘願屈居人下,守在寧熙灼身邊。
若不是有點什麽,如何能做到這個份上?
可即便大衆心知,卻從未有人敢直言。
如今白舸稍一揮手,就把謠言中隔在這兩人之間薄得可憐的輕紗一掀而起,任其暴露在世人面前,大肆觀賞。
謠言片刻成真。
莊玹充耳不聞,仿佛白舸在說的就是一件很普通很自然的事一樣。
唯有寧熙灼驟變的臉色,看得白舸極為滿意。
“我勸你不要喜歡他,你不妨問問他心裏有沒有你,為你付出過什麽。”
場上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在四下飄蕩,沒人敢回應他。
嚴辛和輕荷擋開了又一些來找死的明家人,交換了個眼神:“他在發什麽瘋?”
寧熙灼已經沉下了臉。
“他就是在利用你,利用你對付明榕,對付我,對付長天門。”
白舸看似在和莊玹說話,眼睛卻一直盯着寧熙灼,見他面色越差,白舸就越高興。
寧熙灼靠着的身子也站直了,眼裏已燃起怒火。
“你可別被他虛僞的樣子騙了,他笑得比誰都溫和,可他無情無義,誰也不在乎。
“勸你早點看清,免得和我一樣的下場。”
和白舸一樣,早日離開寧熙灼。
就不會和白舸一樣,以後死在寧熙灼劍下。
卻見一道身影極快地從檐下掠至白舸身邊,給了他重重一拳。
寧熙灼攥緊了他的衣領,森然道:“你當真以為我殺不了你?”
白舸擦掉了嘴邊的一絲血跡,回答他:“奉陪到底。”
他知道莊玹肯定不會受影響,他就是要惡心寧熙灼。
他要看看他這個師弟,帶了一輩子的虛假面具,能忍到幾時。
莊玹再沒有心思和明家人周旋,示意嚴辛速戰速決。
寧熙灼已經動怒,要是真被白舸刺激得狠了,他身體吃不消。
嚴辛會意,回到劍陣中加快了掃蕩明家的動作,而莊玹也最終打落了明榕的劍,傷了他雙手手腕,劍尖抵在他的咽喉。不到片刻,又撤了去。
明榕不是寧熙灼,斷脈了還能有活下去的毅力,要他的命無用。
漸漸地,院內只剩下寧熙灼和白舸近身交戰的身影。再無當年雙劍合璧的英姿,只剩下毫無技巧卻拳拳到肉的狠勁發洩。
莊玹握緊了赤翎,依舊站在離寧熙灼不遠的地方,渾身都是收不住的殺氣。可那雙眼睛裏卻映着宛如巨浪襲來滅頂的痛,鋪天蓋地席卷了所有或是無辜、或是有意的人。
衆人看在眼裏,竟也莫名覺得萬分心痛難忍。
他怕寧熙灼最後又會堅持不下去,和上次一樣。
“這會兒你倒是坦蕩了,怎麽不用雲青?”寧熙灼嘲諷道,白舸對他的出手來者不拒,最終卻也沒提劍和他鬥。
“沒你坦蕩,君子白熙盛名在外,我愧不敢當。”白舸一掌落在他胸前,寧熙灼晃了一晃,勉強穩住了身形。
輕荷急得都要哭了,可見莊玹一動不動,她又不敢上前半步,拽着嚴辛一起大罵白舸,自己小人看誰都是小人。
他坦蕩嗎?白熙從來不争不搶光明磊落,可不就是坦蕩。
當年還問他,為什麽不多替自己考慮考慮,名揚天下。
他回道:人各有志,你喜歡你自去争。
“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對什麽事或者什麽人上心。”白舸又劈向了他的肩膀,自己膝彎也被狠戾踹了上來。
“是,我也以為。但你不配。”寧熙灼掌中帶風,痛擊在白舸腰側,擊得他悶哼一聲,又吐了一口血。寧熙灼的呼吸也亂了,壓不下躁動的脈搏和喉間的腥甜。
他不配嗎?只是當年對白熙伸出了手,他便把自己這個師兄放在了極高的位置。
世人皆道白熙不可強求,可他想做的每一件事白熙都陪他去做了。
手足之情也非全然是假。
“寧熙灼,你有心嗎?”
“總好過你,虛情假意。”
……
明家和白氏的人躺了一地,碎玉比他們精神得多,卻也仍有些許損傷。
院內燈火通明熱氣逼人,可每個人都仿佛墜入了無盡寒潭一般,一切都凝固了。
身體和血是涼的,心也是涼的。
衆人呆呆地看着場中局面,不敢說這究竟算不算一出好戲。
寧熙灼又向他擊來,白舸卻準備收手了。
“我不想和你打了,反正長天門和碎玉總有一戰,那時再說吧。”
他沒躲,硬生生受了這一掌,唇間淌血看着寧熙灼。
就當還了當年那一劍。
“寧熙灼,你活該孤寡一輩子。”
白舸轉身就走,留下最後一句令人生厭的話。
明家人也扶着強弩之末的明榕離開了寧宅。
走之前明榕回頭看了一眼寧熙灼,什麽話也沒說,慘笑着搖了搖頭,出了大門。
今日一戰,他不死也已無力回天。明家哪還有機會和寧熙灼鬥?
明啓宗就要徹底消失,再沒有存在于江湖中的必要。
這座很少為外人踏足的宅院,在喧鬧了一夜過後,終于安靜了下來。
可還有人無法平靜。
寧熙灼滿腔怒火無處宣洩,一甩衣袖,大步沖向了後院的房間,從淨淵的屋子,到輕荷的,再到莊玹的。莊玹就一直跟在他身後,寸步不離。
衆人只聽得陣陣驚天動地的聲響,杯子、椅子、桌子、櫃子……能砸的不能砸的,在他手上毀了個遍,不用看也知道是遍地狼藉。
直到最後砸進了他自己的屋子,大門随之被甩得砰然作響,把莊玹和他隔絕在了屋內,也隔開了外面所有膽戰心驚的視線。
輕荷哭哭啼啼地領着衆人去往幸免的前廳上藥。
她不知道第二天淨淵回來後,要如何同他交代今夜發生的事。她只知道寧熙灼發了很大的火,家被拆了都是小事,若是寧熙灼被氣出個好歹,他們可怎麽辦?
莊玹又該怎麽辦。
上一次就差點要了莊玹的命,這次又會怎樣,輕荷想都不敢想。
寧熙灼已經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只想把眼前的一切都毀個幹淨。
他留不住人,留不住東西,什麽都留不住,那還要來何用?
喉嚨裏不可抑制想要往外噴湧的血被他按了又按,呼吸也越來越亂。
他隐約覺得有個人站在不遠處沖他笑了笑,卻又背過身對他揮揮手,告訴他,自己要離開了。
他沖上去問那人為什麽要走,可那人只是笑笑不說話,便一把将他推下了身後的懸崖。
……
寧熙灼怎麽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可他又害怕,拿什麽去留住那人?
“熙灼,熙灼!你冷靜一點,好不好?”
眼前的人失了理智,莊玹看他終于砸完了所有能砸的東西後跌坐在地,心痛地将他抱進了懷裏,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試圖讓他慢慢安靜下來。
他在自己懷中顫抖不已,莊玹都要瘋了。
“你不要聽白舸放屁,他就是要氣你。”莊玹一句一句安撫他,可寧熙灼聽不進去。
“我留不住你。”寧熙灼意識不到抱着他的人是誰,機械地回答着。
“不,你不會。”莊玹拍着他的背,動作極致溫柔小心。
“我沒有為你做過什麽,我對你一點也不好。”寧熙灼閉上了眼。
“你很好,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莊玹輕聲哄道。
沒有比寧熙灼對他更好的人了。
記得他的生辰——
“我吃不完,你幫我吃。”寧熙灼推了一碗面在自己面前,別扭地對他說。
莊玹訝然,他竟然會煮面?然而他突然意識到這天是什麽日子,看向寧熙灼的表情便多了點玩味,“這也沒多少,就這點你還吃不完?”
“多煮了一口行不行?快吃,別廢話。”寧熙灼惡狠狠沖他喊着。
關心他卻不自知——
“你确實沒必要事事出面,讓莊玹去做就可以了。”淨淵看了一眼寧熙灼,見他不回話,又平靜地補了一句,“事必躬親,是因為誰都不信任嗎?”
“我沒有不信他!”寧熙灼下意識就要反駁,而後又小聲嘀咕,“我,我就是怕他劍術不精進打不過別人,畢竟沒個正經師門,你都不算,我又算他哪門子的師父……”
淨淵還要回他,卻看見門外的身影似是站了一會兒,在猶豫要不要敲這個門,便微笑着不再理寧熙灼。
擔心他替他上藥——
“和尚說你受傷了?”他照慣例去給寧熙灼送藥,卻被他反問道,蒼白的臉上很難得見到了一絲怒氣。
“一點小傷,沒事的。”他傷在背上,又覺并無大礙,便沒有讓淨淵幫忙上藥,也沒打算告訴寧熙灼,可還是被他知道了。
寧熙灼看起來很不高興。
“你過來。”
“我沒……”
“再說一個字,以後就別跟着我了。”
寧熙灼語氣強硬,莊玹只好乖乖脫掉上衣,把自己背上的傷口暴露在了他眼前。那傷确實不深,但若再不上藥也要潰爛發炎,拖着拖着總會拖出毛病。
本以為寧熙灼會下手用力,借機提醒他以後別亂來,可沾了藥膏的手指觸在他的傷口上,冰涼卻小心翼翼,只聽見他的聲音也小心地響在耳邊,似是不忍:
“你連自己都保護不好,怎麽護着我?”
還在明啓劍下搶回了他。
“阿玹!”喊他的聲音那麽遠,那麽聲嘶力竭。
……
“要死你自己去死,我的底線你也敢碰?”明啓咽氣前,寧熙灼指着他鼻子大罵,氣得渾身發抖。
……
“咳咳,你沒事就好。”寧熙灼坐在地上,身邊是同樣躺着的莊玹正喘着氣沖他笑。
他顫着手摸在莊玹渾身的傷口上,有些還翻出了駭人的血肉,眼裏都是心疼:“疼不疼啊?”
莊玹搖頭,只知道一直看着他。
寧熙灼歇了一口氣,卻開始繼續往外吐着似乎永遠也吐不幹淨的血,看得莊玹驟然變了臉色。寧熙灼又看他一眼,意識消散前還有閑情開了個小玩笑:
“他娘的,早知道當年我就不對自己下那麽狠的手了。”
“我好累啊,阿玹。”
他倒在莊玹懷裏閉上了眼。
……
“阿玹?”
“我在。”
寧熙灼稍微恢複了點神智,在莊玹懷中漸漸平下了氣。
可他還是沒有睜開眼,又很小聲地開了口。他沒在質疑莊玹,他在質疑他自己。
“你不喜歡我,你會離開我。”
“熙灼,你看着我。”
寧熙灼定定看向莊玹,看向那雙漂亮的眼睛。
他聽見那人很鄭重也很珍重地,在對他說:
“我喜歡你,我只喜歡你。
“你想要毫無保留完完全全的愛,我都給你。
“我的人我的心我的一切都屬于你,随你占有,無人能犯。”
執拗的人霸占一方,寂寥又堅持地守着他以為貧瘠無花的領域,也不許任何人入侵。
可這片枯土只是在沉睡,他來的那一刻,便已然要破土而出只複蘇他一人的無限生機。
從此浮春生花。
許久,寧熙灼終于對他笑了。
他的神色已經平靜,眼中卻頃刻填滿了對莊玹不肯放手的侵占欲,誰敢碰,他就要誰的命。
無邊無際的黑暗像要吞沒一切,誤入其中的莊玹逃無可逃。
他笑得溫柔,嘴上也說得溫柔。用充滿了愛意的聲音說着最狠最直接的話——
“那你想好了,我自私多疑又霸道,你不許逃。”
“我不逃。”
“你要是背叛我,我就先殺了你,再随你去,下了地獄也要折磨你。”
“業火燒不到你,我全擔着。”
莊玹吻上了他的唇,一點一點,輕輕慢慢,柔情又虔誠。
寧熙灼抱着他的腰徹底放松了下來,溫軟回應着他。
胸腔裏那股被強壓下去的腥熱,卻似乎因着他的放松,感受到了再也無法被壓制的狂喜,肆意叫嚣着就要往外面鑽。
寧熙灼胸口發疼,想要躲開他的吻,卻被莊玹按住不放,口腔裏奔湧而出的血液順着緊貼的雙唇迅速流入他口中,同樣染紅了他的唇齒,也被盡數咽了下去。
寧熙灼眼前已是天旋地轉,不禁又感慨自己吐了這麽多年血還沒死,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莊玹那張臉,便又在他面前這麽晃啊晃,只是他那過于悲痛的神情,總讓他有點莫名的熟悉感……
“阿玹,我好像想起了點什麽……”
“熙灼?寧熙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