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灼玹
灼玹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所在,奇人異事多,流言蜚語也多。
一夜之間,八卦談資又不知多了多少。
就比如那個看似無人防備也一般沒人敢随意上門的寧宅,曾經歷了兩次挑釁,兩次還都是同一家人,而結果自然一次比一次令人震驚——
明啓如何?一宗之主手段下作,趁人之危卻反被屠,滿門精英一個未留,說出去都丢人。碎玉卻因此聲名遠揚,甚至放言若有所求,能付得起報酬便盡管來求。當然了,報酬不一定都是金銀錢財,碎玉也不是什麽都接,一切全憑寧大公子心意。衆人心道反正碎玉從不主動結仇,偷偷關注上碎玉的人數便在悄然間急劇上漲。盡管那日之後碎玉亦元氣大傷,卻再無人敢輕看;
明榕又如何?當日不知真相的人眼下全都了悟,而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家老爹的所作所為,自不量力還有臉上門尋仇,沒給他明家絕後都是寧大公子仁慈。
什麽?原來寧大公子還真是長天門曾經冠絕一時的弟子白熙?那難怪了,敢搶他的東西還打不過他太正常了,那可是白熙的君子劍啊!
然而更惹人注意的,卻是白舸在寧熙灼和莊玹面前那驚天一語,點燃了無數看客的激情。昔日情同手足的師兄弟早已反目成仇,如今卻異常好心替兩人将關系公之于衆。
相比之下,寧熙灼真實身份被暴露,以及明家兩次挑釁均被碎玉碾壓,甚至都不算什麽稀奇事。一個是意料之中,另一個則是咎由自取。
師門舊怨算什麽?愛恨情仇多好看。
謠言也就傳得愈發兇狠離奇了——
有人說,寧熙灼當年對白舸心有所願卻求而不得,故痛下殺手,可最後仍因不舍留他一命,又還他一命,自請脫離師門後再遇新歡療愈心傷;
還有人說,其實是白舸對寧熙灼心生愛慕,卻永遠都走不到他心裏,狠心離去,再見發現對方已有心上人,心有不甘出言挑唆,惹得舊愛大怒;
今日舊人重逢分外眼紅,都巴不得對方早死為好。
而其中還有一位主角莊玹,則是無怨無悔甘心被利用,只為守護愛人此生周全。這般情深如許的姿态,一時間又惹來了無數閨閣千金世家小姐的春心,皆盼望他早日醒悟,別為了不值得的人蹉跎今世良緣。
……
故事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但聽聞寧熙灼被白舸這一番刺激,怒火攻心舊疾複發,昏了好幾天都未曾醒來,不然也不能放任這點離譜的謠言如此發展下去,于是乎衆人茶餘飯後的話題依然圍繞在他們身上。尤其在猜,若是寧熙灼真有什麽不測,莊玹會不會直接殺上長天門,如同當年對明啓宗一樣,血染白氏,而他只會更狠。
一時間,熱度居高不下,火越燒越旺。
“白舸是個什麽東西,他也配?”戚媛收到消息,在聞笙閣大發雷霆,衆人都不知道戚娘無緣無故關門一天是為何。聞笙閣大門緊閉,只有後院的一間房屋裏傳來了女人的暴怒聲。
輕荷第二天跟淨淵簡單交代了一下事情,就急匆匆趕往連州。她怕戚媛殺上王都,找長天門要白舸項上人頭,在她出門前把人攔了下來。
“戚娘你別沖動啊……”輕荷同閣中一群姑娘四下亂竄,躲避着那條因她發怒而瘋狂舞動的銀鞭,還要勸她冷靜。鞭子甩過的地方乒鈴乓啷落了一地碎片,輕荷哭笑不得,心念他倆還真是親姐弟,都喜歡砸東西,嘴上卻仍勸着,“有淨淵師父和二爺在,公子肯定沒事的。”
“寧熙灼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影響了我把聞笙閣開去都城的計劃,我殺了白舸!”
戚媛仍在大罵,一衆姐妹卻汗顏,你在擔心這個啊?
“我都沒把小兔崽子氣成這樣,他可真是能耐啊。”
你可快別說了,姐姐。
……
砸了許久,戚媛像是終于累了,扔了鞭子往地上一坐,默不作聲紅了眼眶。
哽咽的聲音聽在旁人心裏,也開始不住泛着酸:
“他自己不珍惜的情義,憑什麽也不讓別人擁有?”
而嚴辛蹲在寧宅的牆頭,盯着寧熙灼開了又關的房門盯了很久,淨淵進進出出,卻始終沒看見莊玹的身影,更別說寧熙灼。
其他兄弟守在一邊,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麽,只道嚴辛對大公子和二爺果然十分尊敬,難怪能成為劍支的頭領。
可他卻想起了當年他娘子病重的時候,也是這般場景。潑辣卻心善的姑娘身染重病醫治無力,曾經在他面前嬉笑怒罵好不嬌俏,最後卻躺在他懷裏沒說幾句話就閉了眼,只笑着留下一句讓他好好活着。
他痛不欲生。
如今公子還是被人氣成這樣的,換作是他,他非得要找上門手刃仇人才是。再加上公子本就身子差,這兩年好不容易養好了些,要是再有個什麽好歹,換作是二爺……
嚴辛不敢再往下想。半晌,他黑着張臉招呼兄弟們準備練功去。
總有一天他們要殺上長天門讨回這一切。
又過了幾天,寧大公子終于醒了。
醒來之後他只幹了一件事,就再沒了動靜——
他發了個告示,如同當年長天門廣而告之将他逐出一樣,也讓江湖知曉了個遍。
告示上的內容卻不如當年那般長篇大論,只寫了三句話:
其一,此前從未鐘情于任何人,今後只有莊玹;
其二,師門不仁兄弟不義,談情義,你也配?
其三,兩個月後邀長天門一戰。
寥寥數語卻字字铿锵有力。
說的是直接宣戰,而不是問你長天門接不接,想躲也躲不了;
罵的是舊人無德,不配享有傳聞裏那般贊頌;
可最重要的是,寧熙灼把莊玹放在了首位。
好像于他而言,恩怨總有要了結的一天,可這是他寧大公子珍視的人,往後都要和他一直捆綁在一起。
衆人眼尖,發現落款處的私印也換上了新的。以往是純粹的狻猊紋樣,見它如見寧熙灼;如今則在正中央的空白處端正刻上了兩個字,一個“灼”,一個“玹”,并排而立。哪還分什麽大公子和二爺,登對又霸道,直接向世人宣告着他的人、他的領地,誰都別想搶走,也誰都別想侵占半分。
他将濃烈的愛意昭告天下,不給自己留半點退路。
衆人原本就未熄滅的熱情又被添了一把烈柴,也正如他名字一般,燒到了頂。
……
檐邊的花枝合着清光微顫,綿柔的風拂過一陣,就抖落春意一陣,迷了人眼。
安靜看花的人目光未錯半分,像是入了迷,又恍如他本也和這無邊春色一樣,讓人着迷。
“你又不吃藥?”
莊玹一進屋,就看見半個時辰前送進去的藥還放在一旁,不曾動過。而寧熙灼趴在桌上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麽。
若不是他被淨淵喊去處理一些事,也不至于又讓寧熙灼鑽了空子。
趴着的人一聽來人的聲音,坐直了身子就要喊他。可聽他這麽一說,看了看旁邊的藥碗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喊出口的名字也有點像在撒嬌:“阿玹……”
“你之前有幾次不想吃藥,也這麽喊我。”莊玹不吃他這套,反對他笑道。
“有嗎?我怎麽不記得了。”寧熙灼撓了撓下巴,眼神飄浮特別心虛。
莊玹伸手一摸,藥已經涼透,站起了身輕聲說:“我去換一碗。”
“算了,就這麽喝吧。”寧熙灼不想讓他再跑一趟,就着他的手皺着眉把藥喝掉了。藥性雖然不重,但冰涼的液體滑進胃裏仍讓他顫了一顫,看得莊玹又有些心疼。
見莊玹也皺起了眉,寧熙灼微微俯身湊到他唇邊啄了一下,自己笑開了:“不苦了。”
枝頭喜鵲輕快叽喳,像是在應和這份坦誠的喜歡。
“你剛才在想什麽?”莊玹已經從對面坐到了他身邊,抓過了他的手專心地看着。
寧熙灼猶豫要不要告訴他,他怕莊玹又因為他而難過。
猶豫了許久,他還是說了出來:
“我在想,我第一次喊你阿玹的時候,是不是明啓差點殺了你那次。”
怎麽會不難過。
明啓要殺的哪是他,明明是眼前這個看似溫和孱弱,實則內心堅韌無比的寧熙灼。
當時的寧熙灼也如今日這般,卻比今日更甚,昏迷了近一個月都不曾轉醒。藥喂進嘴裏也像個無底洞,不知道到底要用什麽才能将他這副近乎被掏空的軀殼填滿。若不是還能探得他一些微弱的呼吸,他差點就以為要永遠失去寧熙灼了。
寧熙灼因他而死,他如何還活得下去。
莊玹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心上,沒有回答,就這麽看着他,眼裏是痛和愛交織成的洪流,推着他前進,又想裹着他不受半點傷害。
過了很久,莊玹才帶上了笑,對他說:“這都不記得,為什麽之後不吃藥的時候喊得那麽自然,你的心态是怎麽轉變的?”
怎麽還把問題丢回來了?寧熙灼十分不解,下意識就順嘴接話:“那你怎麽從來都沒告訴過我?”
他并非不知莊玹對他的感情有多深。因為是寧熙灼所以喜歡,因為寧熙灼随時都可能會死,所以喜歡得很沉重。他多活一天,都算是對莊玹最大的回贈,哪還敢奢求自己回應他?
果然,身邊那人開了口:“我怕你有負擔。”
因為太了解,所以選擇不說。
按在莊玹心口上的手被他抽走,寧熙灼自己靠了上去。
再無需多言,唯有擁抱可以代替所有心緒。
許是想來仍覺得有些好笑,寧熙灼又揚着下巴問他:“若我一直都不給你名分呢?”
“那我也會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莊玹在他唇上輕吻應答。
寧熙灼又低下了頭,抱得他更緊:“說得這麽情真意切,不就是看出了我離不開你。”
“你可不就是離不開我,不然為什麽發告示、宣戰都不告訴我?我都是從外面知道的。”莊玹一點都不否認,接過了話,“還有那個私印,又是怎麽回事?”
寧熙灼醒的那天,一睜眼就看見了莊玹熬得發紅的雙眼和痛苦不堪的神情。
和那一次如此相像。
他記得那一天發生的所有事,包括明啓是如何找上的門,也包括最後他是如何把他們都殺了。
可他卻唯獨忘了在看見明啓要對莊玹下手時,他撕心裂肺喊出的那一聲“阿玹”,也忘了在看見他那一身傷卻終無大礙時,自己又是如何吐了滿身血,最後差點死在他的阿玹懷中。
他怎麽能忘了莊玹那份因他而起的萬分悲痛,又怎麽舍得再讓他難過?
寧熙灼之前刻意封閉自己的感情,總認為他對莊玹下意識的霸占和依賴,是出自于他奇怪的占有欲。但若不是莊玹實在太好,就算沒有那一劍,他的一顆心也早就這麽日複一日被填滿,日複一日,越來越喜歡他。
可真當他想起來被自己忽視的那份為時過早的心動時,他又開始後悔,後悔這對莊玹太不公平,後悔明明就是離不開他,卻不敢告訴他,也沒有再早一點告訴他。
所以他要給莊玹最熱烈的回應。
世人皆以為寧熙灼當真什麽都不在意,他自己卻清楚得很。名利非他所願,不争就是不争;愛意緊握在手,想要就是想要。喜歡的、讨厭的,他界限分明。
于是他趁莊玹不注意,讓人直接把他的話傳了出去,蠻橫地張揚着,不要随便來招惹他,也不要招惹莊玹。
他要好好愛莊玹,也要好好被他愛。
“寧大公子做事,還需要向你彙報嗎?”寧熙灼坐起了身,挑眉看着莊玹。眉宇間的強勢看見莊玹眼裏,只剩下如同小孩守護自己糖果和玩具般的幼稚。
“至于私印嘛,是給你的驚喜,喜歡嗎?”寧熙灼抱着他脖子親他,眯起眼對他笑。
“喜歡,可為什麽是灼玹,不是玹灼?”莊玹又調侃他,寧熙灼則仍在捍衛自己身為碎玉之主的尊嚴,“名義上我才是老大,當然我在前面。”
這時候他倒還記得大公子的身份,全然不怕為他鞍前馬後的莊玹會揭竿而起奪了這名目。然而寧大公子向來很體恤人,眼下他正在思考,把這個位置丢出去也不是不行。
他跨坐在莊玹腿上,吻過他的眼睫和鼻尖,停在唇角後就要和莊玹商量碎玉易主的事。一張一合的唇瓣帶起了陣陣細密的摩挲,惹得兩個人心間都發癢。
“你想當老大也可以,讓我高興了我就考慮一下。”
心跳和呼吸都變得急促,寧熙灼想要得到更多能讓他高興的東西。
“那,寧大公子,我應該怎麽做才能哄你高興?”
而對莊玹來說,什麽都沒有比寧熙灼高興更重要。
窗外的天色大好,屋內的春色也正好。
耳鬓厮磨,唇齒交纏。
寧熙灼在莊玹的唇上吻了又吻,直到室內漸漸騰起和午後天光一般的溫度,他才稍稍喘了口氣,迷蒙着眼對莊玹發出了邀約。
“你說呢?”
“難得臭丫頭跟和尚都不在家。”
寧熙灼比之前更大膽了許多,還不等莊玹答複就又自顧吻了上去。似是覺得這點還不夠,灼熱的唇又一路下滑,吻在了他的下巴、喉結,最後在鎖骨上留下一點鮮豔的紅。
手指已經解開了他的衣襟。
他要在莊玹身上烙滿只屬于他一個人的印記。
可莊玹卻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不讓他繼續往下探,沉着嗓子克制自己的欲望:“你還沒好,晚一點。”
盡管他也早已想了很久,但他不能不顧寧熙灼的身體,不敢傷他半點。
寧熙灼哪能就此作罷,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裏,極為不滿地抱怨:“上次也沒有……”
這回莊玹知道他說的上次是哪次了,卻故意逗他:“你哪來這麽多上次,就這麽喜歡我啊?”
“是啊,就是喜歡你。”寧熙灼咬在了他的肩膀,絲毫不掩飾他想要莊玹的心思。要他填滿自己的心,還要他填滿自己的身。“所以你不可以躲,聽見了嗎?”
他能感覺到莊玹也忍得難受,又湊過去親他,邊親邊引誘道:“阿玹,你不是要哄我高興嗎?我們也可以用別的辦法……”
懷裏的人越發溫熱柔軟,那些已和寧熙灼融為一體的藥香并沒有讓莊玹神智清明多少,最終還是應了他,低低地回了個“好”,便抱着他往床榻走去,碰得床簾邊垂着的鈴铛發出一聲微弱的顫響。
“阿玹,忍不住就不要忍,我可以的。”寧熙灼得了點空隙,趴在他身上低喘着邀請他。自斷經脈都熬過來了,這點痛又算什麽。
莊玹聽他這般擔心自己會因為要顧着他而不盡興,心下又有些抽痛,然而很快他就翻過身看向他,溫聲說着:“說好了要哄你高興,你高興了我就歡喜。”
當年傷身傷心都未吭一聲的寧熙灼,便在莊玹此刻的專情中,半聲也沒藏住。
他又在這片名為莊玹的海域裏翻湧沉淪,可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會迷失方向。莊玹在哪兒,那兒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過了許久,他才漸漸安穩下來。遼闊的海包容了他的的全部。
“你怎麽……”寧熙灼還有些迷離,眼波含霧,卻仍強撐着半邊身子想要坐起來,聲音也發軟。
莊玹卻是笑着看他,毫不在意自己剛剛做了什麽。
寧熙灼的痛和傷,愛與欲,他一個也不想錯過。
撐在身側的手也還無力着,寧熙灼才勉強擦去他唇邊的痕跡,就又失了力,朝莊玹投懷送抱而去。
“就許你霸占我的全部,我就不能反過來了?”莊玹抱着他親吻。懷中人分外綿軟,他圈緊了舍不得放。
寧熙灼腦袋暈暈沉沉,聽見莊玹這話,倒不免多了幾分精神笑他:“以前怎麽沒發現你也有這麽霸道的一面?”
“近寧大公子者黑,學壞了。”
可寧熙灼聽着他聲色沉悶,又有些焦急,一心想讓他也盡快解脫:“你是不是很難受?”
“你會疼。”莊玹依舊啞着聲阻止他,只在寧熙灼要發脾氣之前溫柔地堵住了他的嘴,“……換個地方。”
等到寧熙灼再一次被撩起灼人的心念時,他才終于舍得又将他抱得更緊,纏綿入骨。
“熙灼。”莊玹悶着聲音喊他。
“嗯?”這聲鑽進了寧熙灼心裏,織成了密密麻麻掙不脫的網。他逃不開,也不想逃。
“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風暴卷起的海浪肆意拍打在可憐的礁石上,卻在退走時又留下輕柔一觸。
礁石縫隙裏穿過洶湧不息的浪,帶起控制不了的呼嘯聲,細碎飄散在海風中。
寧熙灼依然在不停喚他的名字,又側過臉去回吻他。燒起的火蔓延上了他整個人,整顆心,燒得極其肆意痛快。
輕柔的風悄悄擠進未合攏的窗,撲不滅這無盡的灼焰,只捎走了一室止不住的喘息和熱意,一點一點消散于大好的春光下。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終于在最後一次浪湧中,止了風波,只剩下輕波搖曳的餘韻,晃得人神昏思亂。
寧熙灼蜷在莊玹懷中,自己的心跳貼合着他的心跳,安穩得就像已經定下了餘生。
莊玹手指纏繞着兩人的發絲,才系好一個散不開的結,便聽見寧熙灼語帶笑意地喊他。
“阿玹。”
“我在。”
“我好高興。”
好高興我沒死在遇見你之前。
好高興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