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番外3(寧熙灼篇):寧為玉碎
番外3(寧熙灼篇):寧為玉碎
王都的秋不似邊城,盡管已是八九月的天,仍能感受到一些夏日未盡的餘熱。尤其是午後時分,只要在院子裏坐一會兒,溜進來的風裹上陽光就這麽晃一圈,整個人都變得特別懶洋洋。
寧熙灼便是如此。
借着近來氣候适宜,他甚至指使莊玹搬了個躺椅放在院中,鋪上軟和厚實的毛毯,直接心安理得地一邊躺着曬太陽,一邊指點莊玹進步飛速的劍術。
許是莊玹過于天資聰穎,往往他還沒說幾句,莊玹就能悟個八九分,多練幾次就基本不需要他再操心。更多時候,院內的場景就變成了他躺着看書,莊玹則在一旁安靜練劍,或者坐着和他一起看書;他躺得開始犯懶打瞌睡,莊玹就去給他熬藥,等藥熬好,寧熙灼也就正好能喝了。
這天,又到了寧熙灼昏昏欲睡的時候。他剛把書放在一邊,莊玹就非常識趣地往廚房方向去,準備算着時間等他醒來,再守着人把藥喝完。
本就寂靜的庭院沒了書頁的翻動聲,只剩下寧熙灼愈漸平緩的呼吸,在他即将睡着之際,有個人影正朝他走去,離得他越來越近。
像是察覺到來人輕盈的步履,還沒等寧熙灼側過身看向那人,話倒是先下意識問出了口,語氣似乎還有些慵懶:“怎麽就回來了,落東西了嗎?”
可待看清楚來人是誰時,寧熙灼那點瞌睡瞬間就被驚擾到了九霄雲外,他僵直着坐了起來,略顯尴尬地幹笑道:“是你啊,你回來了。”
聽着像在歡迎,又有些說不出的別扭。
眼前的和尚淡笑着看他,不疾不徐回道:“你以為是誰?”
寧熙灼不語,心覺不過幾日未見,淨淵怎麽又變得讨厭了幾分。再一看,便看見了他手中拿着的物件,眼睛突然一亮,順其自然就轉移了話題:“面具做好了?”
“嗯,拿來給你們試試。”淨淵将面具遞給他,也不去計較寧熙灼轉變得有點生硬的語氣,只施然坐在他身邊的石凳上,看他頗有興趣地擺弄着那枚深黑色的面具。
匠人的手藝極好,精致的獸面像龍又像獅,入目沉靜莊重,不像碎玉的整體作風,反而和寧熙灼與莊玹兩人本性略有相似。
用料也極薄,寧熙灼輕輕一覆,便完美貼合在了臉上。清隽的面容被遮去一半,倒顯得他眼裏的黑更濃郁沉寂,更令人心慌。
确實挺像四大皆空的佛門弟子。
無欲無求,只一心求死。
淨淵輕笑着暗想,并未将這話說與寧熙灼聽。
“和尚,你真的不怕死後下地獄啊?”寧熙灼又想到了關于狻猊的遠古傳說,愛不釋手的同時依舊不忘調侃淨淵。這和尚的一言一行實在太颠覆寧熙灼對高僧的認知,即使他再不好奇淨淵的生平,仍是忍不住有此一問。
淨淵施禮作答:“不是你說的嗎?佛也說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你倒是挺慈悲濟世。”就是手段沒那麽和善罷了。寧熙灼心裏嘀咕,也沒好意思把後半句話說出來。和尚只是笑了笑,并沒有再回他。
倘若淨淵不慈悲,他早就死在了蛛網遍布的破敗神像下,沒有人渡他,更不會讓他還有機會去讨回自己失去的東西。
“我見你第一眼的時候,你可真不算慈悲。佛門規矩就是像你這般殺生嗎?”寧熙灼又把話抛了回去。面對淨淵,他總有一堆看似探求,實則無聊得很的問題。跟大師鬥嘴,也算寧熙灼屈指可數的樂趣之一。
那年的淨淵,其實是在為宮中殿下建立秘密勢力,四下尋找合适的人選之時才偶然得見寧熙灼。可就是這麽一眼,和尚福至心靈,多半覺得這個快死的人是個好苗子,緣法使然,便糾葛到了如今。
而寧熙灼關心的卻從來不是淨淵貪戀紅塵和權力,他只憂慮和尚會不會太不把佛家放在眼裏,辱了盛名和清修,豈不是真要下地獄?他可不認為和尚跟那些不要臉的人一樣,名利又能算個啥。
淨淵卻并不想和他繼續探讨自己像不像個高僧的事,竟也學着寧熙灼的樣子,再次轉了話頭:“行了,我來找你是有別的事。”
“如今組織已經成型,名字該由你來取吧?”
寧熙灼差點忘了,自己才是這股秘密勢力的老大。
除了他和莊玹,淨淵還帶回了很多如他們這般孑然一身的流浪兒。若非如此,如何能心無旁骛地為貴人辦事?
他們進了寧宅,又出了寧宅,換上了新的身份,從此隐于市。淨淵教給了這些合他眼緣的人很多東西,足以讓他們在市井中紮根,也足以在不為人知的暗處放肆使些不好見光的把戲。
而作為組織的核心人物之一及名義上的頭領,寧熙灼自然擔負起了為這股同樣也屬于他的勢力取個名字的重任。
寧熙灼托着腦袋想了半天,淨淵險些以為他就快要想得睡着了,才總算憋了幾個字出來:“那就叫‘碎玉’吧。”
日頭漸漸西移,原本帶着些秋燥的風也因為時辰偏離,退去燥意而顯得涼爽了些。寧熙灼又躺了回去,定定地望着只有零散幾片浮雲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這會兒他倒只是把手背在了腦後,一條腿也微屈着靠在躺椅扶手上,看上去莫名有點潇灑不羁的纨绔樣,面上卻是一如淨淵般的出塵淡然。
“碎玉?”淨淵了然,對這個名字表示認同,轉而笑着反問寧熙灼,“你是在映射自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格嗎?”
寧熙灼瞥他一眼,平靜地回道:“也許是吧。”
只是不知為何,他又想起了莊玹,他的名字好像也有玉的意思?許是巧合罷了。
想到這兒,寧熙灼的淡然變成了一抹從他唇邊飛逝而過的淡笑,他沒察覺到,卻被淨淵捕捉進了眼底,分毫未差。
淨淵卻接着問道:“你選擇面具遮面也是一個道理嗎?因為不想見人,也讨厭人。”
……
“大師,我錯了。”寧熙灼嘆了嘆氣,沒頭沒尾地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認錯的話,倒聽得淨淵一陣詫異,“嗯?”
寧熙灼幹脆坐直了身,雙手合十對着淨淵就參拜了起來:“我不該質疑你是個不守規矩的妖僧。現在一看,你還是很有大師風範的,看得這麽通透。”
看破還要說破,死和尚怕是真的跟他八字不太合。
不等寧熙灼沒忍住再送淨淵一個白眼,遠處走來的熟悉身影替他減輕了一些亵渎佛祖的罪孽,剛剛消散的那抹淡笑瞬間又回到了寧熙灼臉上,似乎還加深了些許。可等他再看清那人手上端着的藥碗時,上揚的嘴角又不自覺朝下彎了彎,淨淵依然瞧得分明。
寧熙灼的表情變化太明顯,和尚難得暫且抛開出家人的身份,還想再妄言一番:“‘碎玉’啊,我記得‘玹’字好像……”
只不過話還沒說完,那人就走到了跟前,驚喜地看向淨淵喊道:“師父?”
莊玹亦在石凳上坐定,溫度剛剛好的藥也擺在寧熙灼手邊,可他假裝沒看見,倒主動說起了和尚今天來所為何事,還拿着面具在莊玹面前比劃了半天,伸手就要往他臉上蓋去。莊玹和淨淵一對視,雙雙失笑。
“我戴上了,好看嗎?”莊玹任他将面具替自己戴好,笑着問寧熙灼,寧熙灼忙不疊點頭:“好看。”
“那你把藥喝了。”
……
“我還給我們的團夥取名字了。”寧熙灼很驕傲地跟莊玹說了他新取的名號,莊玹很給面子地誇贊道:“碎玉?好名字,你可以先把藥喝完嗎?”
淨淵打量着這兩人,心道着實有趣。
……
“我困了,跟和尚聊到現在我都沒睡,我想睡會兒。”寧熙灼縮回了躺椅,眼看就要把臉埋在毯子裏,被莊玹一把扯過毛毯,溫言相勸:“已經沒太陽了,你喝完藥回屋睡,好嗎?睡這兒會着涼。”
出家人在一旁撚着佛珠微笑吟誦:“阿彌陀佛。”
……
寧熙灼還不死心,還想開口,莊玹已經舉着碗湊到了他嘴邊,仿佛寧熙灼再不喝,他就要給人直接灌下去:“我的好哥哥,求你了,要不然我喂你?”
“我,我自己喝。”寧熙灼終于狠下心,接過碗一閉眼把藥喝了個幹淨,憋着呼吸氣兒也不敢喘,生怕漏出點縫隙來,就會被苦味沖昏神智。臉也憋紅了,卻紅得有些過分,恍惚間他都要以為和昨天喝的不是同一種藥,怎麽喝得他臉都在發熱。
淨淵卻已經站了起來,自顧往大門外走去。莊玹打算起身送別他,又被寧熙灼皺着眉的樣子絆住了腳步。
“貧僧告辭,施主請留步。”
那兩個人的話語聲逐漸變遠,混在了太陽隐去後揚起的涼風裏,細碎一如往常,仔細聽來,竟發現似乎每天都是如此。
“你要不要吃糖?我去給你買點兒。”
“不吃。”
“那你明天能不能好好吃藥?”
“可是真的好苦啊。”
……
在很久很久以後,寧熙灼才意識到,他為什麽要取這樣一個名字。
他所有自認為的堅不可摧,早就因為莊玹而碎成了粉末。如若不然,他怎會願意用他的命去換莊玹的前途,又怎會放任自己一點一點,直至完全融化在莊玹溫潤無聲卻又波瀾壯闊的愛裏。
寧為玉碎,寧熙灼為莊玹碎。
所幸莊玹最後還是小心将他修補得完好,又極為呵護地不讓他再受到半點磕碰。
碎玉變得安穩,而莊玹捧着寧熙灼在手心,比捧着真的玉還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