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躊躇
躊躇
顧钰慈的第一反應是,可惜沒有現成的照相機,不然真該把他這個狼狽相拍下來,拿給宜寧郡主留作紀念。
将他長褲稍挽起來,她才發現他雙腳的腳筋也斷了,手腳盡廢,休想離開京城半步。
林家人丁稀薄,母親林氏早已過世,他又沒有一兒半女,兩任妻子也解除了婚姻關系。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人會挂念他,而他自己也失去了所有的念想。
“瞧你這個廢人,走也走不得,手也沒法兒動,想來上恭桶也需要其他人幫忙吧?不知道有沒有給你擦幹淨?”顧钰慈上下打量他,如打量一塊發黴馊掉的臭肉。
林安昱最受不了這種輕慢的眼神。早年在鄉間小屋刻苦念書,沒少遭受附近鄰居的白眼,他們瞧不起不事生産,靠母親養活的人,斷言他一定考不上。
後來他終于在考場上殺出重圍,進了翰林院,又是另外一撥人對他報以輕蔑态度。他出身寒微,并無靠得住的長輩在旁指引,初入官場又無經驗,不經意間得罪了一兩個關鍵人物,從此錯失無數好機會,空有狀元名頭,卻只能困囿原地,眼看着同侪步步高升。
再後來,哄着宜寧郡主與自己成婚,逢年過節去岳家走動,絞盡腦汁送禮讨好……每一天,他每一天都在看人眼色!
沒有哪天可以完全放松下來。他發現不管自己怎樣往上爬,上面總還有人輕慢他,把他當個玩意兒,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也就一個信念在支持着他,再爬得高些,輕慢他的人就少些。
誰料一腳踏空,從此堕入最底層,随便哪個手腳健全的乞兒都過得比他快活。
他剩下的日子想來不多了,若能什麽也不去回想,龜縮在這具殘破軀體內了此殘生,倒還罷了。可顧钰慈這個昔日的墊腳石,跑來他面前耀武揚威,就由不得他不多想,由不得他不痛苦。
他堕落到如今境地,正是因為這塊墊腳石不安分,松動了,将他從漫長的階梯上拱了下去。想到這些,再面對她這張得意洋洋的臉,他恨得幾欲怄血!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有點坐不住,歪歪扭扭地要往下滑。顧钰慈貼心地一把攙住他,将他身子擺正了。
“看你這樣子,想是命不久矣,不過我的日子還長着。”顧钰慈今日就要痛打落水狗,字字句句盡揀他不愛聽的說,“啊,我想起來,還有一件事情你大概不知道,我也一直沒機會告訴你。”
懷寧公主敏銳地意識到她要說些不得了的事情,提前一步将轎夫等人差遣到一邊去。轎夫們本就對林安昱不擇呢上心,又看到公主令牌,自然是乖乖聽話。
攆開了不相幹的人,她湊過去,胳膊肘碰了碰顧钰慈:“你快點說,別吊我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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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钰慈捏着他下巴,逼迫他扭過臉來看着自己:“單憑我一個人,最多炸毀你的院落,是沒辦法把你拉扯下來的。知道背地裏協助我的人是誰嗎?”
“猜不出來的話,想一想當年被你羞辱過的人都有哪些。”
林安昱往日做事情謹小慎微,除了最開始嘴巴沒把門,口舌上得罪過幾個人,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人能記恨到他如此地步。尤其是這人如今在朝中還頗有能量。
“看來你是年紀大了,記不清更早時候的事情。不過你總該還記得,沅沅的生父是誰?”
林安昱的眼神從迷茫轉為不可置信,眼珠子都瞪得顫顫巍巍的,下一秒就要掉出來。
懷寧公主也未曾想過還有這一出,呆愣愣地接了一嘴:“是誰啊?你當年玩得這麽花嗎?”
“我是很想專一的,他不幹啊,主動往自己腦殼上扣綠帽子,就為了給我制造把柄,未來好逼着我答應離婚,再吞了我的嫁妝。”
她手指下了大力氣,将他下巴掐出兩道深深的印子:“當年在鄉下,你污蔑一個小馬夫偷了我的耳墜,以此來羞辱他。新婚夜你又把他找來,讓他代你入洞房,既羞辱他又羞辱我。那時你該預料不到吧,那個沒出息只會低着頭的小馬夫,有朝一日也能帶兵打仗,上陣殺敵。”
“你只道自己能念書考取功名,考上做官,從此翻身做主。可曾想過被你羞辱的人,也能有翻身的一天?馬夫成了大将軍,你不躲遠點,竟然還有膽子上去攀交情,我有時都納悶,你是真的一點都記不清祁越當年的長相嗎?”
林安昱拼命回憶,奈何當年的馬夫在他眼裏就是某種符號,沒有具體的相貌和名字,畢竟沒人能記得路上踩到的一塊石頭長什麽模樣。要把他和祁越聯系在一起,真是難如登天。
他絕望地看着顧钰慈,嘴裏發出嘶啞的哀鳴,如同斷腿流浪狗在嗚咽。
顧钰慈滿意地走下轎子,蓋上轎簾,示意懷寧公主可以放那幾個轎夫過來了。她的目的已經達成,林安昱餘生裏都要日夜回想當年的一幕幕,悔恨自己竟然走錯了這一步。
唯一可惜的是祁越不在,不然能給他更大的刺激,那張兇悍的黑臉朝他面前一怼,沒準能讓他當場吓得尿褲子。
天色開始暗下來,懷寧公主叫了馬車,準備先送顧钰慈回将軍府。
“今天我都沒買到話本,都是為了你,下回你得補償我。”
顧钰慈心情大好,公主有什麽要求她都答應:“補償補償,市面上全部的話本我都給你包了。你要是想看我看的那幾本,我回了家可以翻出來送你,裏頭的內容都很不堪入目的,包你滿意。”
懷寧公主哼笑一聲:“我和你認識這麽些年,你倒好,瞞我瞞得死死的。”
“嗐,最開始我們沒那麽熟,我不好跟你講太多。後面相熟了,又一直沒有合适的機會講,好端端地聊着天,突然跟你說我女兒她親爹是祁将軍,這不奇怪嘛?”她谄媚地勾着懷寧公主的胳膊,“我請你去吃酒樓,好不好?”
“不必,我晚上約了人,你回去好好陪你的情哥哥吧。”懷寧公主戲谑道,“話說回來,你倆目前還有一層兄妹關系,我算是知道你為什麽熱衷于那種主題的話本了。哥哥妹妹,姐姐弟弟,叔叔嫂嫂,歡好的時候這麽叫一叫,想來确實別有一般滋味,回頭我也試試。”
顧钰慈讓她鬧了個大紅臉,支支吾吾道:“我看歸看,其實并沒有真的這樣做……”
“哦?那你還有什麽其他花樣嗎?”
“花樣什麽!我們後來壓根沒再做過,他都不曉得自己還有個女兒……”
馬車一颠簸,懷寧公主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着:“不是吧,你都跟他同一個屋檐下了,這事兒還瞞着啊?他要是以為沅沅是林安昱的種,他能心甘情願出錢養着嗎?要是再壞點,說不準就吃進自己嘴巴裏了!”
顧沅能讀心,能判斷出祁越絕不是那樣的人,但顧钰慈沒法把這事跟懷寧公主說。她只能反複強調,她能确保祁越不會做出格的事。
“我又不懂了,你既然信得過他,又跟他有孩子,為何不與他說開了?我自己雖然沒有結婚的打算,平素也愛鄙薄男人,可你們是有共同利益的,這就另說了。”
懷寧公主與她逐一分析利弊:“你們孩子都老大了,又聯手把姓林的弄垮了,戰友情總是有的吧?他又手握兵權,有軍功傍身,有他護着,你往後開店沒人敢為難。做到他這個位置,不會缺錢,他不至于貪圖你的錢財。再者你也說過,他人品不錯,不會虧待你和女兒。”
“你倆現在義兄義妹,雖然也算是一家子,可多少有點名不正言不順。你和他坦白了,締結這一層婚姻關系,于你和女兒而言,有益無害。”
顧钰慈将衣角搓成一長條,沒有回應。懷寧公主說的這些,她不是沒有考慮過,但這婚真不是說結就能結。
沅沅始終是不樂意有一個爹的,盡管她自己也承認,祁越确實對她們都很不錯。可一旦組建家庭,很多事情就不是她們說了算了,主動權交給別的人,總有一種失控感。
何況結了婚,很可能再要孩子。顧钰慈心裏清楚,自己和沅沅并不屬于這個時代,雖然系統說完成任務後去留由她,但沅沅動了離開的念頭,她就一定會跟着離開。
萬一真的弄出了孩子,等她魂穿回去,原主的靈魂歸位,到時原主該如何面對突如其來的丈夫和孩子?
能借着原主的身體感受一下作為人的生活,已經極大地滿足了她的好奇心,盡管與原主素不相識,她始終對原主心懷感激和愧疚。如果全由着自己心意來,讓原主的生活完全脫離可控的軌道,那就是在恩将仇報了。
原主不是一個很聰明、能力很強的人,她有想過,自己做生意的同時,也得買些田地和鋪子作收租用。等原主回來,哪怕對工藝生産和店鋪經營一竅不通,也能憑租金過得滋潤快活。
馬車停在将軍府門口,祁越已經在門口張望了,見她下來,神色才放松:“天都黑了才回來,沒去見什麽亂七八糟的人吧?”
“懷寧公主是我的老相識了,可不是亂七八糟的人。再說有你坐鎮,我也遇不着什麽危險。”
公主今日一席話尚在腦中盤旋,她見了祁越,有點不自在。一起吃飯時,她提出來:“赤玉閣內部打理得差不多了,過兩天我想帶着小川和柳兒他們住過去,提前熟悉一下環境,方便到時候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