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朔方

朔方城位于長安正北,城名取自"詩經"中"城彼朔方"之意。此城建于元朔三年,斯時,衛青收複了河南地,為保存這一戰果,漢天子乃遣衛青的部下蘇建去朔方築城。

對蘇建而言,朔方,是他心目中最美的城池。

每每看着這座城,蘇建總有種時光易逝物是人非之感。那一年,他從戰場上下來,自修複陰山南麓的舊長城開始,從無到有,修築了這朔方城。只要他閉上眼,就能清晰的聽見看見當年十萬軍民齊心合力以夯土築城的盛況,那一年,他是新封的平陵侯,以身許國,壯志淩雲。

蘇建無聲的嘆了口氣,他以為這才開始,卻不知已是人生的巅峰,後來的經歷,早把他當年滿腔豪情消磨殆盡,如今的長安,他也越來越是陌生,是故,前幾年朝廷恕了他的罪,要重新啓用時,他自己選擇來朔方。此地雖寒苦,卻有他年輕時最閃亮的回憶,意氣風發又無所畏懼,蘇建喜歡這種感覺。他有時遙望陰山山脈,心裏想,自己這輩子,就在朔方終老好了。

不想,霍去病突然從天而降打破了他的平靜。

因為衛青的緣故,蘇建很早就認識霍去病,在那個兩位大司馬還不是大司馬年代,蘇建可是親眼見過,少年時的大将軍背着孩童時的骠騎将軍,笑做一團的亂跑,兩人都鬧得都沒樣兒了。咳,真論起輩分,這位年紀輕輕便已權傾天下的大司馬骠騎将軍還該叫他一聲"蘇叔"。

在他的印象中,霍去病少年時就不多話,哪怕是後來的禦前軍事會議,這位年輕的将領也常只沉默的獨自審視地圖,偶爾開口,也盡量言簡意駭,他說話速度很快,思想比閃電更難捕捉,能一下子聽懂他意思的人不多,他從不解釋,也不介意別人是否明了。也對,以骠騎将軍為人,與其花時間争論,不如做事。但,這麽說吧,對蘇建和大多漢軍高層軍官而言,作戰時,做骠騎的友軍并不比當他的敵人更舒服。

唯一的例外是大将軍,衆所周知,雙壁有種特殊的默契,特別是在軍事上,對方所思所想,另一個差不多能完全明了,有時連話都不用說,一個眼神就能心領神會。是以,大将軍也最喜歡這個外甥,早年恨不得走到哪裏都把他擺到眼前才眉開眼笑。這個問題上,蘇建也不得不承認,大将軍也是有些偏心的。

因為這個緣故,元狩四年後的事情,蘇建一直想不通。漠北回來,霍去病就那麽大張旗鼓的收羅他舅舅的舊部,做得那樣坦蕩,大将軍素來有涵養,蘇建卻看得心裏發悶發冷,他只覺得,若連那樣的情誼都是假的,這世上也真是很無趣了。

他思量再三,倒底去了骠騎府,他那天其實很想指着那個年輕人的鼻子問問,他舅舅這些年是怎麽待他的?他現在又是怎麽回報他舅舅的?

結果非常奇特的,他在骠騎府遇到了稱病的大将軍。那時,外面正把衛霍反目傳得有聲有色,兩位據說已一夜成仇的大司馬卻正為設郡河西一事,千頭萬緒,忙得頭都擡不起,大将軍雙目疲态畢露,骠騎開聲連嗓子都是啞的。

外面一直陸續有人來拜訪骠騎,霍去病總很快的出去一下,如此來來回回的折騰,他的情緒倒也沒什麽波動。每次骠騎回來,會說幾個名字,另一位大司馬也只"嗯"一聲,偶爾會給個意見,說某某家裏不容易能照顧就照顧。兩個人說話不多,可态度極其随便,那種随意,若非心底親近,是做不到的。

蘇建枯坐了一陣,發覺自己根本就是外人,還是來挑撥離間的外人,只好走了。蘇建一直摸不透,那日,莫非是大将軍猜到他要來,所以專程跑去給骠騎撐腰?還是說,大将軍稱病的日子,其實人就住在骠騎府避嚣?自此,有關雙壁的恩怨,他是完全糊塗了。

再後來,蘇建去了朔方,之後的事他不很清楚,只忽然聽說霍去病那樣戲劇性的要來朔方。

蘇建的心情很複雜,他從不承認,自己一直不很喜歡這個年輕人,部分的原因是,漠南冠軍侯橫空出世一刻,正是他将半生豪情耗盡的開始,所以他也難以想像,這樣肆意,天之驕子般的骠騎,也有被貶斥的一天。

蘇建決意只把這年輕人當上司敬,除了公事,不作交集。可,實施起來有困難,別的先不提,這年輕人也老大不小,府裏卻連個主事的女人都沒有,自己怎麽在這小小邊城給他這萬戶侯布置出個大司馬格局的骠騎府出來?蘇建着實頭疼了些日子。

不久,霍去病就來了,照例來得很快。年輕人全不受貶斥的影響,人倒又多了幾份威儀,話依舊很少,舉止越發果毅,所幸飲食居住并不挑剔,蘇建擔心的事全未發生,兩人相安無事。

蘇建最奇怪的,是霍去病的平靜。以他這個年紀,遇到這樣的大起大落,竟似全不在意,那副寵辱不驚的樣子,讓蘇建第一次覺得,這年輕人的耐性,其實比很多人包括他自己想像中要好得多。

莫道骠騎這樣的年輕人,蘇建自己聽到馬鳴風嘯,想起當年的征戰,也會興奮又難過得一夜無眠,這是多少武将在和平年代共同的寂寥。可霍去病卻安靜得出奇,他不出去策馬射雕,把精力放在許多瑣碎的防禦雜務上,甚至有種異乎尋常的熱情。看見他這樣古怪的熱情,蘇建覺得,自己真是老了。

結果,蘇建一大早就站到了這朔方城的城門口,伸長了脖子等着大将軍的隊伍。那天雪也停了,還出了些陽光,蘇建早就召集士兵,把城牆上的雪鏟了好幾遍,刀槍也都擦得雪亮,蘇建挑剔的看了一次又一次,總覺得各處不夠體面,最後他自己也笑了,再怎麽折騰,這小小的朔方,也不能變成長安啊。

一衆人眼巴巴的翹首以待,等到脖子都酸了的時候,有個亭長忽然歡呼了一聲,雪原盡頭處,隐隐閃出了兩面旗幟,衛、霍!

那一瞬間,朔方守軍全體歡呼雷動!衛霍,這兩個字對無數漢軍而言,不止是從無敗績的驕傲,更是逆境中的勇氣,代表一種不可撼動信仰!

是他們,打破了匈奴不可戰勝的神話!

是他們,樹立了漢軍遠征的信心!

是他們,共同完成了漢代軍人最重要的使命!

因為這兩個人,若幹年後,有漢使能在敵營中孤身一人,持節自傲,擲地有聲對匈奴人說,"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懸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

因為這兩個名字,又過許多年,兩位漢将能慨然寫下"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豪言!是先人,予以了他們這樣的底氣!

那是最好的年代,衛霍兩旗并立。

甚至在許多許多年後,這兩人早就不在了,在那異族入侵,中原塗炭的最黑暗的時代中,這兩個字所代表的精神,仍給新一代的漢家豪俠希望和勇氣。

看着陽光下那兩面旗,蘇建摸摸胡子笑了,只覺得,是的,他再怎麽不喜歡霍去病這個年輕人都好,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兩人的默契特別好,那也是只屬于他們的默契,一如屬于他們的旗幟,兩旗同在,便份外和諧。

蘇建從城門口一路步步陪着衛青到了骠騎府,依依不舍,恨不得親自去給衛青牽馬,他心中太歡喜,反而不知道自己嘴上在說什麽?

這一日接風,于情于理,自然是霍去病做主人。骠騎飲食過分講究,這在軍中也是出了名的,蘇建對此亦略有微詞,是以霍去病來了朔方一年,兩人還未一起吃過一頓飯。

結果這一餐,卻是出乎意料的簡單,一不見什麽象牙箸、犀角杯、琉璃盞之類的珍貴食具,二來食材也普通的很,大多就地取材,居然連烤炙都沒有一道,這一席,以兩位大司馬的身份,與其說是盛宴,倒不如說是家常菜,

一落座,就先上了熱茶,倒喝得人全身俱暖,茶味清新,頗解牛羊的膻氣。然後,胡餅份量很足,野羊脯入味有嚼頭,黃稠酒倒是骠騎從長安帶來的,魚倒破冰新捉的,滋味鮮美,所有菜都是熱的,雖說适口充腸,只是口味太清淡,陪席的都是軍人,原想見識傳說中庖廚的手段,此刻卻均覺口中淡出鳥兒來,連骠騎本人都沒吃幾口,只大将軍一個不挑食,貌似十分滿意。

最後一道,居然是碗羊湯湯餅,只做得精細,湯清如水,裏面加了珍貴的西域胡椒,餅薄如榆,難得的,是另有一碟色作金黃的鹽鹵菜,腌制得很好,還保留着些許新鮮菜蔬的清爽,這在冬天的朔方,是比較特別了。

大将軍對這菜特別欣賞,吃得很香,蘇建都尋思幫大将軍再叫一份,骠騎卻已随手把他自己那份幾乎原封未動的遞了過去,大将軍不假思索,就手倒在了碗裏,兩個人的動作都很自然。

霍去病只随意吃了幾筷,他看蘇建圍着衛青說得熱鬧,微微一樂,便告罪起身,不知做什麽去了?衛青也不問,立刻代他做了半個主人,與蘇建且吃且聊。

飯後,衛青又含笑陪蘇建坐了一陣,漸漸有些神思不屬的樣子,口中與蘇建應答,目光卻四處看了看。蘇建初時不覺,後來借着他的眼光一看,忽然有些汗顏,霍去病少說也來了年餘,他既省事自己也沒操心,這骠騎府差不多還是一應器物皆無,忒簡陋了些。

一時間,蘇建十分尴尬,卻又不知從何分辨,看大将軍的樣子,顯然是嫌他照顧不周,蘇建不由就想起陛下從前說笑時道,大将軍待骠騎,那是管教之嚴,包庇之深,兩皆異于常人。

好在此刻又來了個下人,道是熱水已備好,請大将軍擦臉稍作休息,之後,那人又如讨好般道,水是骠騎将軍出發前就命他們備下的。衛青欣然允了,蘇建心裏有點詫異,無他,熱水在朔方可是個稀罕物,此地雖是北方重鎮,戰略要地,但畢竟只是個小小的邊城,北地寒苦,城中□□糧食倒儲備了一些,但一應生活用品俱缺。這種數九寒天,喝口熱湯都不容易,遑論是洗漱用的熱水,不想,骠騎能這麽細心,連這都為大将軍備下了。

事實上,若蘇建真見了霍去病準備的熱水,才真正吓一跳。霍去病做事向來大手筆,他是将一間空置的內室拓成沐浴專用的屋子,先用火盆燒暖了,室中僅設一幾、一屏風,屏風後面放了只大木桶,裏面是滿滿的一桶熱水,不要說擦臉,就是解發沐浴也盡夠了,這在朔方,堪稱是奢侈了。

那案幾一側除了沐浴擦身的巾布皂莢木盆等物外,另有套幹淨衣服,從裏到外,連衛青平日喜着的半舊襪子都有一雙,另一側則放了一卷書和一壺茶和茶盞,林林總總,都是他用慣的東西,也不知去病是從哪兒替他找來的。

衛青看了這陣仗,不由也一笑,他有那麽一瞬的錯覺,覺得自己仿佛是身在長安的骠騎府。從前,他常這樣一個人過去,空着手什麽也不操心,就舒舒服服的住上十天半個月。

他心下溫暖,便很快解衣沐浴,水燒得很熱,浸得皮膚有些燙,很是舒服。衛青正想把頭發也洗洗,卻見屏風外影影綽綽多了個人影,正是霍去病。

霍去病是沒想到他動作這麽快,腳下不由一頓,有些不知進退。

兩人是一起長大的,霍去病未成年前,衛青不知給他洗過多少次澡,加上這次又是久別重逢,是以,衛青見是他,只略遲疑了一下,便出聲道。

"去病,進來吧。"

他不在意,霍去病卻有些罕見的拘謹,頓了頓道。

"舅舅沐浴的藥酒,我扔進去吧。"

衛青有點好笑,閉著眼輕叱道。

"你變成小丫頭了?"

霍去病聽着他微微含笑,開玩笑時嗓音比平日略低,有些說不出的慵懶放松,心下不由霍霍一動,忙連身子都轉了過去,定定神,只側手把藥酒扔進了桶內,卻也用玩笑的口氣道。

"末将不會擦背,在外面陪大将軍說話吧。"

衛青不再勉強他,只問他來朔方後的起居,兩人隔着屏風,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着話。霍去病背身聽着他沉穩的聲音,只覺方才那種霍霍的沖動漸漸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底一種說不出的平和寧靜。對他而言,只要是在衛青身邊,或者說,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有這樣一個人,他的心一直是滿足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