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知我心者誰

這句話,霍去病說得異常決絕。

他的聲音既慢且低,唇邊還含着一絲牢固不可破的笑容,可神态間堅硬固執得沒有一絲的柔軟。

衛青整個人都定住了,這一刻,他幾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有那麽一瞬,眼中都冒出了火光來,只惡狠狠的看着霍去病。兩人這樣無聲對峙了一陣,卻誰都不肯退讓半步,衛青忽然從地上抓起弓,面無表情的徑直越過霍去病,懶怠再看他一眼,自己一躍上馬,向城外絕塵而去。

邊關孤月明,荒野中空曠無人,四處是茫茫大雪,份外寂靜,衛青看也不看,搭箭、扣弦、開弓,瞬間三箭齊發,矢如流星,一串動作行雲流水,遠方很快傳來幾聲狼的悲鳴,然後,大地間又複安靜。

衛青漠然收弓,他雙腿一夾,座下寶馬便又風馳電掣的沖入夜色中,只它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境,長長的悲鳴了一聲。北風凜冽,拂面如刀割,衛青閉了閉眼,又将身向馬背上低了低,他想借這種極致的速度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年輕的時候,滿心想的,都是驅除匈奴。為這一件事,日子一直過得匆匆忙忙,只覺得時間不夠用,他的擔子太重,所擔的幹系太大,全副精力都放在上面,日夜不敢有一絲懈怠,其他什麽,都顧不上了。

只有些極偶爾的時候,便如打完一場大仗,他疲憊又放松的擡眼看着滿天星星,堪輿圖和兵法的空隙中,會突然閃出一個人的影子,清晰得讓他自己都詫異。他也會想,将來天下太平了,或是他也老得上不了馬的時候,就能回到家裏,和心愛的人一起,共度一生。

那個人是誰?他其實一早就知道,那個他想一生在一起的人,從一開始就在他身邊,因為這個人在,他才一直這樣心滿意足。

從很早很早開始,他就一直把這個人裝在心裏。那個時候,他也太年輕也太遲鈍,根本不明白那是怎樣的情感,懵懂了很久,只覺得彼此很好很好,就這麽陷進去了...詫異過,遲疑過,也忍耐了很久,卻從未後悔,最後還是把這種感情放在了心底,任其滋長,那情意隐藏了很久很久,沒有轉淡,卻更醇厚,他也沒辦法,動心就是動心了,或許,這就是天意。

這麽多年,他想匈奴的時候,遠比想起那個人還多得多。他總牽着那人的手,匆匆的往前走,來不及回頭去看他,等那人站到了他身邊,他也沒一絲猶豫的送他去東征西戰。縱然兩個人在一起,從小到現在,說的還是那一件事,一個約定,他們共同的使命。只這一件事,就有說不完的話,其他的,就都放在心裏了。

那時,他總想,只要自己不死,将來總會有一天,兩人老得已再無需忌諱的時候,他總能把所有的心裏話,該講不該講的,盡數都告訴他。

可,他未曾想過,等他終于有時間和這人在一起,還沒來得及把什麽都告訴他,這個人就快要不在了......

衛青不後悔。

這輩子讓他再活一次,他還是會和這人一起,把上半輩子所有的時間,全副的精力,都用在他們的共同之夢上。好男兒,本該心存天下。

衛青也不害怕。

這輩子讓他再過一次,他也還是願意一早遇到去病,即使知道,最終會有這樣傷心的結局。

那一日,他找到了為去病治頭疾的醫者,

一大把既長且利的金針,觸目驚心,刺得他心中密密麻麻的疼,

那人神色黯然,說得分明,骠騎将軍也是命中有此一劫,這病,若能熬到明年夏天,或許就什麽事也沒有,

如今看,只怕春暖花開就...

衛青其實一直都明白,他們的默契太好,一個人在想什麽,再怎麽掩飾,另一個總會明白。

只是霍去病不想說,去病那樣驕傲,驕傲到寧可不說一句話去死。那麽,就不說好了。他對這個人縱容慣了,最後一事,沒有不縱容他的道理。反正半輩子裏,他不也一直沒能把該講的話都說出來。

衛青的心境甚至很平靜。

這是他性情使然,更是這些年久歷生死後的修養,遇到的難關越大,越到動心處,他越能澹然處之。

有他一日,去病就不會沒了家,

他說過,走到哪裏都帶那人回家,

所謂有始有終,這是他的擔待,亦是他用情的方式,

至于之後,他想得不多,也無從設想。

風中突然飄起了雪,零星刮落在他眼前臉上,又濕又冷,怎麽也停不下來。

情的滋味,他是嘗盡了,

歡喜悲哀,他在一個人身上得到了一切,滿足了一切的理想,

罄盡了所有的情感,該有的,不該有的,全都給了這一個人,

也得到了這個人所有的情感,

或許,這就是他的命,

做了想做的事,遇到了最合适的人,卻留他不住。

就在那一念間,空氣中平白多了一絲異香,一個虛渺的女聲似笑似嘲的飄入他的耳中。

"英雄一世,何以窺不透情關?既如此,亦非沒有破解之道。"

衛青勒馬停了下來,前方濃濃夜色下依稀多了個宮裝女子,仿佛絕色,只飄飄渺渺,如影子般若隐若現,她身側霧濃如漆,遠方黑暗還傳來些不知名的野獸叫聲,惹得他的馬不安,低低的嘶鳴。

衛青安撫的拍拍愛馬,他往那方向看了一眼,便翻身下地,随手把弓箭挂在馬上,全不在意四周或遠或近的狼嚎,獨自一人向黑暗中閑閑走去,一任那濃霧将他完全裹住,方淡淡道。

"願聞其詳。"

也就是幾步,那霧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衛青已全然看不到任何事物,他索性停步,只靜靜站在其中,片刻,那女子的聲音又嫣然道。

"長平侯好氣概!妾,自柏梁臺而來,久聞長平侯大名,這一步踏出去,便不能回頭,可真想好了?"

衛青并不動容,只輕輕道:"生死不悔。"

大将軍孤身出城,半夜還未回來,蘇建第一個着了急,城外雖有巡城衛隊,不會出什麽亂子,因久不見人,蘇建亂了方寸,跑到霍去病處,想請他以全城士兵搜尋。

不想,他去的時候,霍去病一人獨坐,一手支額,雙眉皺得很緊。聽了他的話,霍去病很幹脆的一口回絕了。蘇建原想再争,霍去病仿佛身體很不舒服,只斷然道。

"他是漢朝的大将軍,這片城是他二十多歲打下來的!能經不起一場雪,幾只狼?"

蘇建啞然,他仍有些氣急,卻也不曾再争執,霍去病那句話,熟悉中又有些陌生,讓他忽然想起了漠南的往事。那一遭,是骠騎的第一戰,他出去了幾天幾夜音訊全無,期間,因趙信之叛,自己只身而歸。那個時候,有多少人恐怕骠騎也兇多吉少,勸大将軍去搜救,大将軍都置之不理。蘇建記得清楚,就在骠騎回來的前一晚,他自己思量再三,想去與大将軍請罪,走到帳前,赫然聽見裏面有輕微的鼾聲。骠騎生死未蔔,而大将軍能睡得那樣安心。或許那個時候,他就該明白,雙壁間,有種絕對的信任,與其說在血緣裏,不如說在骨子裏。

霍去病所料不差,天明的時候,衛青果然潇潇灑灑的回來了。霍去病一夜都很冷靜,聞訊卻跳了起來,大踏步的迎出去,恰好衛青策馬剛到門口,他定神看去,見那人穩穩坐在馬上,神色和緩,與昨夜既怒且悲絕塵而去的樣子很不同。

衛青也看到了他,嘴角扯了扯,從馬鞍後扯出幾只死狼,順手抛到一旁的小兵懷裏,道。

"去!狼腿烤熟留一只給我下酒,狼皮給你家将軍作褥子。"

衆人聞言大笑,衛青便跳下馬來,霍去病眉毛微微一跳,旋即不露痕跡的上前扶了他一把。當着衆人,衛青似已無芥蒂,反手與他一握。

"腿怎麽樣?"

兩人相偕進了屋,下人剛一退,霍去病便皺眉問了一句。衛青默了默,直截了當的答了他一個字。

"疼。"

霍去病聞言二話不說,把衛青的袍子一撩,自己單膝跪下給他揉腿。這是衛青的老毛病,他左膝上中過一只毒箭,雖無大礙,但這種天氣難免疼痛僵硬。霍去病看得出,衛青方才下馬時,微微頓了一下。經昨日一事,衛青那麽生氣,他也不知說什麽好,只埋頭給衛青揉腿。

衛青臉上看不出什麽,只霍去病算把他的脾性摸透了,知道怎麽一句話氣死他,更知道怎麽讓他消氣。霍去病為這傷下過功夫,曾親自和軍醫學過按摩,他的動作并不十分輕柔,衛青只覺得膝間陣陣酸痛,如此足足半個時辰,兩人的額上都見了汗,而那種僵硬的感覺卻漸漸消散了。

"好了。"

直到衛青伸手拉了他一把,霍去病這才擡頭,看看衛青的神氣,他隐隐覺得,衛青此行一路從長安趕到此地的那種不安焦慮,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種不可解的安詳平靜,其中,有些毅然決然,還混雜着那麽一絲歡喜又攙雜着近乎尴尬的為難,仿佛有話不知從何開口似的。

這一遭,霍去病真有些迷糊,他想不到他們兩人間,還有什麽話,衛青竟說不出口?而他也不甚明白,何以衛青忽然如此平靜,可這人放松下來的神氣,讓他看得很舒服,他想了想,幹脆直接問了出來。

"舅舅還生我氣?"

衛青又默默看了他片刻,神色溫柔,他最終只嘆了口氣道:"去病,你就這麽想我一個人長命百歲的過下去?"

又數日,已到了除夕,那晚又是大雪,朔方漢軍卻在營中齊坐一堂,空氣中彌漫着烤肉的香氣,放在正中的自然不是大将軍射殺的狼,而是烤羊、燒牛。這是趙破奴的主意,說是兄弟們宿冰卧雪孤身戍邊一年不容易,難得今日人齊,當辦個守歲宴,蘇建也贊成。

他倆難得齊心合力,這個守歲宴辦得很成功,特別是,席間有建章騎郎從長安帶來的好酒。當兵的喝多了,又逢佳節,先都想到了遠在千裏外的家人,這太傷感,不适合歡會。換個話題講講當年橫掃天下的威風,兵士們倒各個豪情滿懷,偏衛霍這兩個最有談資的一句不提昔日之勝,只肅然起身舉杯同敬了陣亡将士一杯,氣氛更沉重。大家情緒都很好,不想說敗興的話,最後便興致勃勃的聊起女人,這下真正熱鬧了。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逼大家各自說出和心上人初見的情景。大家都是軍人,酒喝多了,便也不講究禮儀,先是幾個校尉厚着臉皮大着舌頭說了,也不知誰使了個眼色,便有人上前給趙破奴使壞。

趙破奴素來豪俠,說到這事卻難得腼腆起來,他是海量,奈何雙拳不敵四手,這從骠侯差點給逼得走投無路,才低聲說了兩個字。衆人起哄說聽不清楚,又灌了他許多杯酒,才弄明白,原來他說的是"夫人"。

蘇建一直樂哈哈的看軍士們跟趙破奴胡鬧,大感快意,不想下一個遭殃的就輪到他。姜到底是老得辣,蘇建被圍住了也并不驚惶,坦坦然的喝了半杯酒方道:"阿武他娘..."衆人都伸長了脖子等他說下去,誰知問了半晚,蘇建咬定了就只有這四只字,只是笑容越來越是愉悅。

大家鬧到此刻,酒都喝多了,心裏也活泛,越發沒了上下,都暗暗瞄上了大漢雙璧。骠騎的煞氣忒重,要有膽量開他的玩笑,衆人還沒醉到那份上,有親近的軍士去狂推趙破奴,勸他舍己為人,不想從骠侯又慫了,這次寧可醉死,說什麽也不肯出頭。至于大将軍,他人雖和善,但威望甚高,不知何故,沒人真敢和他搗亂,嘿,情願去打骠騎的主意。

忽的,整晚一直若有所思的霍去病卻忽如下定什麽決心似的開口道。

"大将軍呢?"

此話一出,蘇建一口老酒直噴了出來,趙破奴心道老大真是夠膽,大夥可都樂了,覺得骠騎将軍這一問真是深體軍心,這種玩笑,也只有骠騎将軍敢和大将軍胡鬧,一大群人眼巴巴的看着衛青如何作答,摩拳擦掌的準備起哄。

衛青也愣了愣,他卻很坦然的看着霍去病,如開玩笑似的輕嘆道。

"看螞蟻打架的時候啊。"

衆人一琢磨,旋即哄笑,七嘴八舌的贊大将軍這話答得最妙。立刻有人想得很多,聽說大将軍與他的先室識于微時,看來是青梅竹馬之交,伉俪情深,難怪大将軍斷弦多年不曾再娶...

又馬上有人浮想聯翩,聽說陛下一直有意把皇姐平陽公主許配給大将軍,那位公主年紀略長,卻是國色,大将軍少年時便與她相識,微時曾為她駕車,莫非在那個時候,絕色的公主便已傾心,于是暗通款曲...咳咳咳。

一片混亂中,便沒人察覺,大将軍說話時一直看着骠騎,兩人的目光遙遙在空中碰了碰,便錯開了,骠騎将軍咳嗽了一聲,眼睛就看到別的方向去了,大将軍在垂眸喝酒,仿佛意态悠閑,那杯酒卻喝了老半天。此後,兩人沒再特別說什麽,各自笑吟吟的,臉上卻都慢慢熱透了。

守歲宴一直鬧到夜半才盡歡散去,衛青回到內院,一擡目,卻見霍去病正在廊下相候,他一見衛青,便毫不遲疑的走了過來。

月光映着雪光,霍去病的臉也紅了,雙目卻明亮異常,直是熠熠生輝,他的神色清澈寧靜,其中是極致的喜悅,再無絲毫掩飾,衛青認識他二十多年,從未見他有這樣坦蕩的歡喜,為的,不過是自己一句話...衛青凝神看着那雙眸子,忽有一絲恍惚,更多的是同樣說不盡的歡喜,便也跟着笑了。

兩人站得很近,衛青笑着,眉宇線條依舊英銳如寶劍镌刻,只多年用心太甚,眼下青痕既深且清晰,顯得有些疲倦,此刻眼角都是淡淡的魚尾紋,可在霍去病眼中,過去二十年歲月便如虛設,這人和當年那個雙眸明亮笑吟吟的摟他在懷叽叽哝哝的與他一起掏螞蟻洞的少年并無半點分別。

霍去病很慢的拉起衛青的手,指尖輕蹭,此時此刻,彼此心意終于再沒什麽好隐藏,他們都有很多話想說,只因關心太甚,滿滿的歡喜中有那麽一絲揮之不去的歉疚,那情緒積累了太久,太多太滿又太複雜,反而不知從哪裏開口,最終,仍是衛青找到了一句話。

"我有時也待你不好。"

這話說得古怪,霍去病卻瞬間明白了所有的涵義,只覺胸中盡是融融暖意,再無任何顧忌,只知道,這份情意,不能辜負,他不假思索便脫口答道。

"我喜歡你心硬。"

兩人相視一笑,誰都沒再說話,臉上都紅得更厲害了些,心中卻徹底釋然了,若你不後悔,我也不後悔。

那一夜,好雪無聲。

守歲宴次日,漢營有一半人頭疼得要裂掉,只朔方駐軍向來訓練有素,居然一大早仍能按時巡視。正午時分,衛霍也一齊到軍中轉了一圈。

衛青的興致甚佳,比之他剛從長安過來時,整個人顯得适意輕松得多,眉間多了種說不出的神采快意,一路偶爾還和士兵們開兩個略葷的玩笑,足見這位大将軍的确更适應軍中的生活。霍去病跟在衛青身側,照例并不多話,只他這日看待大将軍的禮節似乎格外殷勤些。

大夥看着兩人的情态,均是臉上嚴肅,肚裏含笑,醉歸醉,衆人都記得清楚,骠騎昨日喝醉了亂開大将軍的玩笑,此刻顯然是清醒了在賠罪。

于是一大群人笑眯眯的看骠騎的笑話,趙破奴心中很同情他老大,自己更暗道僥幸,果然大将軍的玩笑不能亂開,可他又依稀覺得,霍去病今日的心情仿佛忒好的樣子...奇了,将軍被大将軍罵了一頓,倒神采飛揚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