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莫相送
朔方冬天特多大風,衛青誰也沒帶,一人出去了半日,回來神色略有些疲倦,霍去病對他最上心,本能覺得不對,衛青卻笑笑只道無事,晚飯蘇建、趙破奴也來了,衛青也一切如常,飯後還與他們說笑了幾句。話雖如此,人走了,霍去病忍不住又問了兩句,這次他锲而不舍的把衛青惹煩了,丢下他早早安歇去了。
霍去病睡不着,他一個人側躺在榻上,把一本兵書放在眼前,卻一個字也讀不進去,直到一更天,他忽然長身而起,大步向衛青的寝室走去。
不出所料,衛青果然也沒睡,霍去病鼻子尖,一進屋就聞到有淡淡的酒氣,朔方冬天苦寒,人們都要喝些烈酒才能禦寒,這本是常事,可,這在衛青卻真不多見。
衛青見了他,并不吃驚,他自己又倒了一杯,如常招招手道。
"來來,陪舅舅喝酒。"
霍去病見此情景,心裏有數,他依言走到近前,卻忽然伸手輕輕在衛青持杯的腕上一摁,也不等衛青皺眉,便驀的燦然一笑,自己輕車熟路的把額頭湊過去,很自然的在衛青額上貼了貼,口中軟軟的低聲道。
"舅舅病啦。"
這一串動作非常快,衛青措手不及,一愣已被他惹笑了,頓時氣勢全無。
說起來,這語氣動作都是衛青早年哄他吃藥用的,不想現在給霍去病學了個惟妙惟肖。
這個親近的小動作一時喚起兩人心中無數溫馨的回憶,之前的芥蒂也就誰也不提。
霍去病本有些揪心,試了溫度,倒放了一半的心,知道衛青大約只是着涼了,發發汗就無事。他之前一個人在寝室,心裏空蕩蕩的難受,此刻卻象有了找落。他先拉着衛青推搡到榻上躺好,自己把房間裏的爐火撥旺,間中很快出去了一趟,尋思衛青晚上怕沒吃飽,便叫下人給他做湯,又親自端了盆熱水才回去。
衛青原有些心事,想一個人靜靜,只他看霍去病的陣仗,就知道去病心裏一樣不好受,也就由得他折騰。
霍去病回憶着衛青從前照顧他的細節,用熱水給他洗了手臉,又笑眯眯的催他把一碗加了許多胡椒的熱湯都喝下去,果然見他臉色好了許多。
他十二分殷勤的把這一大堆都親手做了,心中果然舒服多了,只覺得,自己能遇到一個人,無時無刻都想盡心竭力的待他好,而這個人,又的确值得如此相待,實是幸事。
什麽都折騰好了,霍去病還是不甚放心,衛青便拍拍身邊的榻,兩人就随意躺下了,誰也沒有睡意,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只霍去病不問衛青一人去做什麽,衛青也不問他究竟想要自己答允什麽?
最終,霍去病想到了一個很安全的話題,舅舅家的葡萄。
葡萄是張骞從西域帶回來的,那年博望侯如花子般回到了闊別十幾年的長安,漢天子驚見昔日的翩翩少年變成如今的樣子,再想起自己這些年大業艱難,一時感慨萬分,不由淚垂。天子酬功,群臣望風,自張骞歸來,長安就多了個新風尚,貴族間以使用西域的器皿,講西域故事,品嘗西域傳來的蔬果為貴。
這些風尚,向來與衛青無緣,他帶着霍去病去拜訪張骞,更多是打聽地形地貌,可能去得次數多了,衛青家裏也就多了一架葡萄藤,看在是珍貴西域水果的份上,大将軍偶爾也會親自打理一番。
霍去病很支持衛青這個小愛好,他一直覺得,衛青全副精力都在戰事上,太過疲倦,總該有個放松的地方,是以,無論大将軍種的葡萄有多酸,霍去病總不吝溢美之辭,他沒事就提葡萄,終于衛青誤認為他愛吃,漸漸也就真正興趣盎然起來。到了今日,霍去病知道,只要和這人說"葡萄"兩字,衛青就能一個人滔滔不絕的講下去,而且很愉快。
這一遭,果然也不例外。霍去病偶爾回應兩句,大多時候,他半閉着眼睛,很适意的聽着衛青安安穩穩的聲音,葡萄長葡萄短。不知為什麽,他想起了幾年前的事,似乎是他二戰河西回長安,一路想衛青想得厲害,把剛接來的霍光丢在了骠騎府,自己跑到衛青家,和他一起安靜的并肩坐在碩果累累的葡萄架下。
衛青那時在削一把小木劍,自然是給據兒學劍用的,削得很好。他那日原本有許多話想對衛青說,卻看出他有心事,忽然就不忍出口,便只閑話說笑,他面不改色的大口吞着衛青種的酸葡萄,故意奇道,何以據兒要用木劍,他小時候可沒耍過木頭。衛青那時有些無奈又得意的看着他,好像說,不能誰都象你一樣啊,再後來,霍去病已記不清他說過什麽了,只記得衛青說着說着,皺着的眉頭就慢慢松開了,真好看...
霍去病已很久沒作聲了,衛青便漸漸把聲音放得很低很慢,最後停了下來,他輕輕轉頭看了看,去病果然睡着了,好像還做了個好夢,眉間嘴角微微帶笑,可他睡着了,雖笑着,那眷戀難舍之意也都再無從掩飾。
說也奇怪,一提葡萄,衛青也想起了那年去病從河西回來的事情。那天他進宮,姐姐和他說了許多據兒的事,說了很久,他好不容易才告辭回來,忽然之間,去病就來了。看到他,衛青覺得心情很好,于是故意摘了一把最酸的葡萄給他,那次去病一定是累壞了,他也象今天這樣和自己聊着聊着,居然就坐在那兒靠着自己的肩膀睡着了...然後,沒兩天,自己就又催他過河受降去了...
或有向衛青賠罪的意思,霍去病忽然邀他去看一處新設的官馬苑。衛青喜歡馬,他這一生,大半時間是和霍去病一起過的,小半時間和馬在一起,只,若算上兩人各自東西征戰那幾年,倒是戰馬陪他更久些。如今,霍去病要陪他去看馬,自然是投其所好了。
漠北一役,漢匈雙方都付出了極大代價,因為瘟疫的緣故,漢軍戰馬十損七八,連戰前霍去病親贈衛青的戰馬,也都埋骨草原,可想其慘烈。
幸而,這一戰使大漢鞏固了陰山南麓,以及河西走廊一帶的大片草原,這些水草豐美的土地宜耕宜牧,關內土地珍貴,馬政累民,長久以往,必定不堪負荷,在這些易于養馬之處設立官馬廄,方是長久之策。
這一日,雙壁同至,負責這一官馬苑的上下振奮。衛青遇到正事,就很上心,他親自轉了一圈,心中很滿意,這裏的馬養得很好,匹匹膘肥體壯毛色油亮。
霍去病看在眼裏,便示意旁人将負責這馬苑的長史找來,據他的經驗,衛青看過馬,肯定還要問問飼料搭配等問題。
那長史很快來了,一見雙壁先在地上叩頭久久不起,原來是個匈奴人。這在軍中也算常事,別的不提,為漢天子養馬的金日碲亦曾是休屠王子。
這長史不知是不是河西遷來的,明顯對骠騎怕得厲害,完全不敢直視,更兼他雖擅養馬,漢話卻說得不太流暢,兼驟然見到雙壁,緊張得冷汗淋淋,幾個問題都答得颠三倒四。
至此,就顯出了衛青的親和力,他随手把那長史拉了一把,笑了笑,從容不迫的說了幾句匈奴語,說得極其流利。
幾句話下來,那長史萬沒想到這位漢家大将軍能如此和藹可親,不單能說匈奴語,更兼連谷物價格都能如數家珍,不由大為傾服,他一開始還結結巴巴,定了定神,自己又說回了漢語,越說越是流暢,把自己養馬的秘訣合盤托出。
也就這幾句話,輕輕松松,整個氣氛都調動了起來,不單這長史一人,其他的士兵,不論是漢軍還是匈奴降卒,都情不自禁的往衛青身邊擠,各個一臉的孺慕。
霍去病見此情景,想想自己每次巡視,衆人不敢走錯一步的樣子,也不由好笑。他差不多事事能做到與衛青大致匹敵,唯獨這匈奴語上卻差得遠,他能聽得很好,只說出來,發音古怪連他自己都頭疼。因此他只是默默聽着,并不插嘴。
他一向很欣賞衛青問問題的風格,不在意對方說了什麽,只分析為什麽這樣講,昔日大将軍斷敵如神如此,今日閑談亦如此。只比起當年,衛青如今的話更少,卻更見睿智。這讓他想起漢天子的一句評語,大将軍從不說一句心裏話,自己心思倒清明,別人想什麽都瞞他不住。
想到這句話,霍去病的目光忽有些黯然。他見衛青又在教衆人相馬,而他周圍的人,哪怕蘇建也好,都是一臉的信賴依靠。
他心中微微一嘆,這麽多年,漢軍有什麽事,都自然而然的去找大将軍做主,仿佛都忘了,大将軍也是人。什麽都是衛青一個人做,做了也并不見好,旁人或依靠或挑剔...
這人就是這樣,他太強了,強到他若不說,就沒人知道他也會累會病,
只在自己面前能略放松些,
也難怪,他擔了太多擔子,不能不強悍。
他認識這人一輩子,
眼見他強大得好像每天都能為天下再多擔待些,
可,人是有極限的...
也就在那一瞬,
霍去病明白,該是他做決斷的時候了,
那清明冷靜中,是種深入骨髓的痛,
他其實一直知道,只是舍不得,總想再多看最後幾眼,
那最後一刻,他總不能讓這人看見。
自己不在了,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能再擾他心意,
看不到,能好過些,
所以,莫相送...
又一日下午霍去病巡視回來,不見衛青,下人禀報說,大将軍去靶場看士兵們射箭了。霍去病就策馬向靶場去接人,可等他過去,人早散了。
霍去病略遲疑了片刻,向城東走了過去,他今日不知為什麽,很想看看衛青。朔方城依地勢而建,東面是全城的最高點,天氣晴好時,可遙望北方的黃河和陰山山脈。霍去病來此後,無事時也喜歡一個人來此。
這日難得出了太陽,地上的雪很厚,四周并無人影,只霍去病很快發現,地上有一排長長的腳印。他看着那排腳印,心下一動,不由自主的下了馬,自己小心跟着那排腳印慢慢向前走,只跟着那人的腳印,心中便隐約有些歡喜。
衛青果然獨自一人站在東南高地上,出乎霍去病的意料,他手上仍提着一把弓,正一個人在練拉箭的動作,這是個基本動作,但衛青做得很漂亮,他的手很穩,看不出左臂半年前受過新傷,那身形更穩,不動如山,只發箭的那一瞬,眉間會微微一凜,落日灑在他身上,如同為他的背影鍍上了一層金邊,燦爛得讓霍去病有些缭亂。
霍去病停下了步子,就那樣默默看着他,若幹年前,就是這個人,站在他身後,手把手的教他箭術,其實,又有什麽不是他教的?
時光仿佛就那麽停頓了片刻,卻是霍去病的馬不解主人何以突然如此沉默,輕嘶了一聲,衛青聞聲轉身,看到霍去病的那一刻,适才凝重的眉宇便柔和了,這一次,霍去病卻錯開了目光,只看着他手中的弓箭道。
"舅舅好興致。"
衛青未答,他單手持弓向前往左劃了個半弧,道。
"去病,你看。"
霍去病順着他長弓所指的方向看去,正前,亦是北面,遙遙可見黃河,此刻是嚴冬,河面許多地方已結了堅冰,再遠處是陰山南麓。十年前,衛青就是在這一帶,接連擊敗了匈奴各部。
而更遠處,在陰山北面,兩人目力所不能及處,便是狼居胥山,霍去病在幾年前曾在那裏祭天。
而西北方,便是河西...衛青的目光就停在那個方向,他看了許久,忽有些突兀的開口道。
"去病在河西的時候,我一眼也沒往那邊看過,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捷報送來,你姨母都吓哭了。"
衛青怔了怔,似乎在那極目處,看見了合黎山下的萬箭如雨,他頓了頓,反而笑了,靜靜道:"現在想想,我怎麽就能那麽放心。"
霍去病只淡淡一笑,那個時候,他一直覺得衛青就在身邊,最得意時是這樣,最孤立無援時亦如此。那個時候,他正意氣飛揚,一心想邀衛青與他同去河西看看。那個時候,他就有許多話想對這個人講。可惜,已都不能了。
最終,他什麽也沒說,只指了指前方道。
"舅舅是在這裏燒的黃河浮橋。"
黃河浮橋一斷,是斷絕了河那一側匈奴右賢王部增援之力,但也是斷絕了漢軍的退路,若樓煩、白羊兩部不能克,漢軍就再無回轉的餘地。
霍去病記得很清楚,那年衛青斷黃河浮橋的小溪傳到長安,朝野震驚,有人說,當時年輕的車騎将軍只說了一句話:他過了黃河,就沒打算再回去。
兩人一起并肩站着,這是他收複的土地,也是他守護的地方。一種驕傲猶然而生,不需一言,他懂,他也懂。這個問題上,他們有畢生的默契。
久久,衛青轉頭看向他,微笑道。
"去病,春暖花開,我和你同去陰山下看看..."
他的話未說完,已被霍去病打斷,青年如聽不懂他的意思般,十分突兀的道。
"舅舅剛才在射箭嗎?我也試試。"
衛青看着他,無聲的笑了笑,将弓箭遞給霍去病。霍去病直如不覺,接過來順手拉了一下,四周略一環視,依舊指着百步外的一棵樹道。
"就它吧。"
他也不等衛青答覆,彎弓搭箭,衛青在旁看着他,忽然皺眉輕輕道:"去病..."他叫得不巧,恰好就在他出聲的一刻,箭飛了出去,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這影響,霍去病這只箭竟射空了。
名将脫靶,大是不祥,兩人俱是一愣,霍去病勉強一笑,自嘲道:"叫舅舅笑話..."
他的話沒說完,衛青忽然上前半步,站在他身邊,兩手從後穩穩托住他的雙臂,輕聲道。
"定。"
霍去病閉了閉眼,腦中的暈眩感卻愈演愈烈,從他剛才情不自禁的随着衛青的腳印追上來就是那樣,比他來朔方的路上更狂暴,他只是咬牙忍着,這病就是這樣,或許下一刻,整個人就會化做飛灰散去,又或許,這種痛苦的暈眩會突然的消失。即使如此,身後那人溫暖的懷抱,依舊在昏亂的思緒中清晰得不可思議,衛青的手依舊很穩,沒有一絲的驚惶,他貼得很近,霍去病能聽到他的心跳,沒有一絲亂,只越來越慢,有種說不出的蒼涼,一如扶着自己的那雙手,也正一絲絲的涼下去,仿佛再無法暖起來...
那一瞬,霍去病滿腔的情意,混雜着狂喜和悲哀,再無法自抑,
他抛下弓,轉身狠狠抱住了衛青。
想将這個人生生勒入血肉中,
對這個人,他心中有太多的情感,家國天下,同心同夢。
他一生驕狂,從未懼怕過任何事物,
甚至是看着自己那樣燦爛的生命漸漸消失,也驕傲得沒有一絲動容,
可,這一刻,卻怕了,且無能為力,
這人骨子裏有多強悍,沒人比他更明白,
身為大漢統帥,衛青不能經不起一場生死,
但,他們的關系太緊密,
二十多年相伴相随,患難與共,彼此在對方身上傾注了也得到了全部的感情,
在一人身上得到了一切,
因一人而得天下,
一旦失去,既是滅頂之災...
夕陽已下沉,霍去病松開了衛青,那陣暈眩已過去了,青年的臉上似喜還悲,他素來心性剛硬,唯一的溫柔耐心,也盡數都給了那一人。他深深的看着衛青,目光異常複雜,眷戀不舍又帶着古怪的冷漠和疏離,半響,卻用低啞得幾乎不可聞的聲音道。
"大将軍答應過允我一事,春暖花開,就回長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