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番外:白頭司馬 3 (2)
也說明,舅父有任何問題,只要兄長插手,必能管得妥當。
兄長為舅父準備了間清靜屋子,霍光跑去看了看,覺得還不如不動,兄長是個軍人,喜歡簡潔,于是屋中就簡潔到只剩必需品,堪與那長途奔襲也往往不帶補給的骠騎營媲美,偏舅父也是個軍人,大為欣賞,說這次很好,他需要的東西一應俱全,空着手過來就能住得舒舒服服。
果然,兄長就是有辦法。舅父一來,兄長已準備好弓箭馬匹,要拉他去南山夜狩,兄長開口,舅父也就可有可無的答應了,兩人換了衣服,只帶了幾個親兵,趁天黑前不聲不響出了城,打獵打了一整晚,直到次日中午才回來,随後送來的獵物象山一樣。舅父臉上紅紅的,笑眯眯的說,兄長烤得野雞入味,帶的酒也好。兄長就推說自己困了,硬拉舅父陪他眯一會兒,有兄長在,失眠的舅父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熟,當晚再入眠也毫無問題。
舅父在漠北一戰用過多少心血,恐怕也只有兄長明白。兩人早上在院落裏過過招,上午一同工作,午間小睡則成慣例。每逢舅父睡覺,骠騎府閉門謝客之餘,阖府在兄長的嚴令下,大氣都不敢出,等舅父起身了,兄長就高高興興的去嘲笑舅父白日睡覺。舅父也不生氣,不慌不忙的和自己唠叨,說他在自己這個最愛睡的年紀時,哥哥常在身邊鬼叫,吵得他頭暈,恨不得直接把兄長扔進渭河裏去喂魚,所以現在天塌下來也先睡一覺。
這時候舅父剛睡醒,臉色紅潤,眉毛胡子上都舒展着透出惬意,他和自己說話,眼睛卻瞧着口中打算往渭河裏推的兄長,轉也不轉,眼底滿滿的都是笑。
見多了這種情形,霍光臉上淡定心下遺憾,他不能見人就分辯:你們口中反目成仇的兩個人,常常一起睡午覺呢!
"鹿"那件事,發生得很突兀。
霍光自問,若他是兄長,當年可有更好的方法?
若是他,他必不會用到兄長的手段,可那是因為,他不是霍去病。
是以,霍光也始終沒有答案。
對霍光而言,真正看透此事背後的利害關系,反而是許多年後。他也曾有些詫異的反思,這些事也并不特別複雜,何以當年會不覺不察,後來霍光想通了,只因那個時候,他是有人可以依靠的。
而這件事,正是他少年時代的結束。
那些元狩五年的回憶并不愉快,所以霍光把它們都忘了,只有兩件事讓他印象特別深刻。
"鹿"那日,家裏來了個兄長的部下,哆哆嗦嗦把事情說了一遍,道是兄長向陛下請罪後,陛下震怒,命他三日內啓程去朔方,兄長只交待部下把自己送去舅父家,再給他收拾東西,就獨自去了南山。
霍光急了,想去找兄長,可來接他的校尉說得對,諾大的南山,哪裏找得到?等他去了舅父府上,舅父也不在,不知是去找兄長?還是代兄長謝罪去了?
那一晚霍光等到倦極而眠,卻給雷聲驚醒,他睜眼才發現已是半夜,外面下很大的雨,他睡前分明坐在房間裏,醒來卻在榻上,而兄長的書房竟然有燈火。霍光一喜,光着腳就跑了過去,果然兄長和舅父都在。
室內燈火昏昏,兩人已換了幹衣服,神态如常,只頭發還是濕的,似乎剛從大雨裏回來不久。
倒底,是舅父把兄長帶回來了。霍光略安心,他是個務實的人,原本有許多話想問兄長舅父,麻煩雖大,總該好好商量一下,可有解決問題的方法?更兼,他那時到底年輕,覺得有舅父和兄長,任何事,總也該有個化解之道,不能把這麽寶貴的時間默默無語的傻坐着。
可,屋子裏的氣氛十分的凝重,讓霍光開不了口,他下意識覺得,那一刻,坐在那裏的,不是他熟悉親切的舅父和兄長,而是大将軍衛青與骠騎将軍霍去病。
舅父見他進來,卻連招呼都沒打,那一刻,舅父眼裏,好像只能見到兄長一人。食案上有下人送來的熱湯,還冒着熱氣,舅父沉默片刻,親手拿起一盞,遞與兄長,仍用他平日不疾不徐的聲音道。
"去病沒吃飯,舅舅給你留了羊湯。"
兄長沒說什麽,接過來就默默的低頭喝,看着那罐熱湯,霍光忽就覺得眼裏發熱,這一罐湯,想必是舅父心情極好才自己燒的,原本高高興興的等兄長從獵回來一起喝,結果...
他那兄長,卻如無覺,喝了幾口,忽然眸子一擡,詫異道:"這是舅舅做的?"
舅父居然笑了一下道:"這也嘗得出。"
兄長亦勉強一笑道:"沒放鹽。"
舅父嘿了一聲,卻又給兄長加了一碗湯,兄長喝了幾口,才看了他一眼,有些歉然的對舅父道:"要麻煩舅舅。"
舅父依舊只看着兄長一個人,神色不動的答道:"有我在,什麽事也沒有。"
那一晚,舅父就盯着兄長喝了許多碗湯,仿佛再沒什麽事比這更重要了...
另一事,更簡單。
兄長去朔方,臨行只對他說了一句話:"無論何時,你都要站在舅父一側。"
竟然是這句,真奇妙...
兄長去朔方後,霍光雖然入仕,日子也還尋常,依照兄長的話,也是舊時習慣,他還是不時回去看舅父,甚至比從前更勤快。
有那麽一日,霍光回去時,只見衛青沒上朝,他在兄長住的院子裏,獨自坐在那間地上鋪着巨大堪輿圖的地上睡着了。
霍光愣了愣,這幾年,他是看慣了,但凡舅父和兄長都在家,兩人常常這樣在一起,對着那幅圖,有時争執,争得認真,有時相談甚歡,說的都是他聽不懂的話,更多時候,他們也不說話,好像亦能完全明白對方的所思所想。那,是他們共同的夢。
他這麽想着,衛青已醒了,揉揉眼,一貫的露出笑容,卻顯得溫和而疲倦,好像忽然老了,從前,他明明一直只象兄長的哥哥一樣...
"小光是來學兵法?"
霍光"嗯"了一聲,他想找幾句寬慰的話卻想不到。舅父卻看了看窗外,忽然道:"今年的葡萄熟了,小光去摘一串吃吧。"
霍光的鼻子忽然一酸,他記得,幾年前他初到長安見到舅父時,舅父與兄長閑坐葡萄架下,相談甚歡,當時他們相處得那麽融洽開心,以至于霍光覺得這就是常态,之後幾年,舅父和兄長那麽忙,根本把葡萄都忘光了,到了今日,舅父有時間了,兄長卻又在...
但,那也只是一瞬,舅父就恢複了常态,開始講兵法,講得特別清楚。
不知為什麽,霍光漸漸覺得,他面前坐的是舅父,也是兄長。他又想起了那個下着大雨的夜晚,舅父坐在兄長面前,看他喝湯,那時舅父的神情,他在兄長臉上也曾見到過,元狩五年,"鹿"那件事發生前,許多的夜晚,兄長一個人安靜的坐着,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那是一種,他所不能理解的寂寞。
兄長不在那段日子,舅父耐心教導了他許多,不止是兵法,每每聽着舅父的聲音,霍光就覺得整個人都很平靜,兄長去了很遠的地方,可他還有舅父依靠。
或許是□□心了,霍光過了許久才忽然發現,自他來了長安,潛移默化中,竟是這位"要提防的大将軍",言傳身教,影響他最深,只是從前兄長在,他不自覺而已。
再後來舅父忽然就去了朔方,那一刻,霍光只有慚愧,沒想到,最後,只有舅父是真正站到了兄長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