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番外:白頭司馬 4 (1)
不經不覺,霍光來長安,已十年了。
自元狩二年,骠騎雷霆兩擊,打得渾邪王舉族降漢,大漢遂盡得河西走廊的廣大地區,為徹底斷絕匈奴與羌人的來往,元狩四年,漢天子複遣中郎将張骞再使西域,拓商道,以外交聯系諸國,進一步孤立匈奴。
為部署這戰略要地,漢廷更以十年功夫,陸續斥塞卒六十萬屯田,自令居以西至居延澤,先後置武威、酒泉、張掖、敦煌四郡。
去歲匈奴複現五原,今春西羌亦集結過十萬衆于隴西,雖兩胡皆不戰而去,但這畢竟是漠北一戰後,西北邊陲所出現的最大敵蹤。是以,漢天子又以駐守朔方的兩位大司馬巡河西。
有大司馬親至,自然萬事無憂,只漢天子素來重視鍛煉新人,又命骠騎的弟弟霍光為奉車都尉,前往陪同,說起來,這也是陛下體諒他們霍家兄弟久未相見的善意。
朝議已罷,宣明殿外長階上,一個年輕郎官随衆拾階而去,走得規行矩步,神态謙和平靜,卻仍引得不少人駐足相看,小聲議論,目光頗為複雜,這個人,正是那新封的奉車都尉,當朝大司馬骠騎将軍的弟弟霍光。
昔日骠騎遠戍朔方,便有喜歡評論的人言之鑿鑿的說,"鹿"只是個引子,此乃骠騎驕狂,不知進退妄議儲位,因"三子封王"一事見罪于陛下,遠戍這一薄責才不過是開始,君不見,當年绛侯周亞夫的教訓?
然而,兩位大司馬先後去了朔方,陛下卻又召骠騎的弟弟為近臣,待其甚善。許多人直到這幾年方漸漸品出滋味,這不顯山不顯水的年輕人可不簡單,不但能讓陛下信他,還能平衡周旋于各方勢力中都不偏不倚,別的不提,有"鹿"那樁子事,他霍光卻仍能得與李家善,只這一點,骠騎都不如他。嘿,骠騎将軍當年置下這枚閑子還真個老謀深算,看來此番是還朝有望了。
不久,便有一支漢軍過了河,不巧,他們一踏上河西走廊就遇到一場風沙。
霍光慢慢喝着水,同時面不改色的咽下了半口沙子,又起風了,西北的風強悍兇猛,幾乎能将人生生掀下馬背。
黃沙似海,白草連天,
閉上眼,耳邊沙聲摩擦震動,輕如絲竹,重如雷鳴,
今天的腳印會被下一場風沙埋葬,
狂風大作時,天昏地暗,仿佛永遠不會停止,
不留神,整隊人,或許都會被風沙所吞噬,
這,就是河西。
此刻的長安,渭水之畔,正是柳絲初綠,結伴踏春的好時節,河西走廊中的氣息卻如兵戈般森冷尖銳。
那寒風吹得霍光一顫,他閉了閉眼,止馬,反而迎風擡頭,努力把背挺得筆直,不加閃避的看向遠方,兩列大山遙遙相望,雄渾的山勢,蒼勁陡峭,其間是浩瀚的戈壁,前不見首,後不見尾,連綿不絕,蕩氣回腸,橫陳于天地間,只氣勢就讓人無話可說。
行至此處,差不多所有人都會想到那奪得河西的骠騎将軍霍去病,不僅是當代人,千百年後,霍骠騎的名字亦與這河西走廊緊緊聯系在一起。可,這一刻,霍光卻想起了另一個人,一個亦足與他的兄長相提并論之人,中郎将張骞。
前幾年,張大行病重時,陛下派他去慰問。說也奇怪,大行人已瘦成一把骨頭,眼睛卻還明亮異常,看見他,就笑說,你們霍家兄弟可長得真象。除了舅父,誰都說他和兄長是一個模子,可,霍光總覺得,這事是舅父更有道理。
那個時候,朝廷中又有些聲音,道是邊境無事,兩位大司馬卻逗留朔方,莫非有養寇自重之意?霍光明白這話背後的意義,心思有點重,可他近年追随天子左右,已漸練就了不形于色的本事,縱心底煩惱,面上卻含笑與大行徐徐閑話寬慰他。
很突然的,大行便對他說起了河西,這位孤膽雄心,曾從軍入茫茫大漠的奇男子口才極佳,雖病重如此,描述起河西的景色地貌,依舊栩栩如生。
霍光縱然心裏有事,也漸漸聽了進去,最後,張骞說:"有機會,你該去河西看看,看看那裏的匈奴人聽見你哥哥名字的樣子,到那裏,展開一面"衛"字旗,你會明白這面旗的意義。不去河西,你不會懂。"
霍光一震,已明白他的意思,大行是舅父和兄長的朋友,見面寥寥,卻相知于心,他病得這樣重,那些話還是傳到了他耳中。
他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大行卻搖搖頭笑道:"我象你這個年紀,第一次出去就在河西,離長安真遠,太遠了,那時的大漢和今日不一樣,很多東西不一樣...朝堂裏很多人不懂,大漢,不能少了你的舅父和兄長!"
那個時候,大行的神情有些懷念又象驕傲極了。
大行的話,直到親身踏上河西的土地,霍光忽然有些明白了,何謂"離長安太遠"。大行是長年孤身在外的人,在那個大漢還不是今日強漢的年代,為了這同一個強漢之夢,舅父和兄長拔劍而起,大行則大步邁進了那仍由匈奴控制的河西走廊,兩度身陷敵手,那時他除了手中漢節便完全的孤立無援,初使時随行一百壯士,長行十三載,最後僅有他和甘夫回來,這種種變遷,唯有大行的感觸最深...
年輕人那樣定定的看了一陣前方,忽然身子一晃,就直直從馬背上摔了下去,随行士兵一陣驚呼。
"霍都尉!"
還好,霍光不曾真摔下去,自有眼明手快的軍士将他一把撈住,可人已昏過去了,一摸額頭,燒得滾燙。
軍醫匆匆來瞧了瞧,道是應無大礙。将士們也明白,河西這地方氣候太怪,說變就變,一日之內可分寒暑,莫道是霍都尉這樣久居長安,總待在有屏風承塵屋子裏的公子哥,就是新兵,頭一次來病場有啥稀奇?
只年輕人一病,就病得氣勢洶洶,剛從馬上掉下來還能灌碗苦藥湯進去,下半天卻已是牙關緊咬,水米不能下,神志都昏迷了。衆人見他病成這個陣仗,都唬住了,這霍都尉,不但是天子近臣,更是骠騎将軍正經八本的親弟弟!千萬不能出事啊!
事實上,霍光一進河西,身體就有些不适,只忍耐着,每天迎着幹冷的大風,其中又淋了一場生硬的雨,本就撐不住了,更何況他心裏還有事。
這次他去河西,行前,皇後又找來了他去,當着衛長公主的面就抱怨,說大将軍總當他自己還是躍馬河朔的年紀,放着好好長安不待,幾年前長途跋涉的去朔方探望骠騎也不知回來,如今兩人又結伴去了河西,聽說那地方也苦得很,冬天冷到不是人待的所在,怎麽總找這樣的罪受?這一身的傷病不知保養,将來有得是苦頭,以前的舅母過世多年,也沒個人近身照顧他...
皇後大概也是年紀大了,說話雖還是輕聲細語,卻是絮絮不休,總之千言萬語,都是叮囑他見面要多勸大将軍,早日回長安為宜,太子和公主,幾個衛家表兄弟,也都拜托他好好照顧舅父。
照顧是晚輩應盡的孝道,至于勸舅父回長安,這,就不是字面上那麽簡單了。
西北複現胡蹤,陛下顯得成竹在握,更流露出北巡之意。
天子初有此意,朝野便已暗潮湧動。前朝的始皇帝,亦曾兩度巡視西北邊陲,特別是第二次,東出函谷關,沿太行山東麓北上,經邯鄲、恒山,北至渤海,視察遼西郡,然後沿北由東向西,視察右北平、漁陽、上谷、代郡、雁門、雲中諸郡,最後取道上郡,回鹹陽。前朝的始皇帝,亦正是通過這次北巡,了解邊防形勢,從而制定了新的對匈政策,不久,就有蒙恬以三十萬秦軍下河南的大戰。
從這點上看,漠北之後,久不伐胡的漢天子,又要按劍而起了!也對,陛下那樣的雄才大略,這幾年只平定一個小小的南越,何其無聊。
漢家對軍功所酬最重,陛下有意再戰,下面不知就有多少人謀戰,不得志的将軍還在其次,未央宮中需得母家軍功支持的女人孩子,才是真正的急切。
于是,忽然又有不少人摘指,大将軍近年越發謹慎已不宜再戰,又質疑骠騎,細細的掰說那河西之戰,道是骠騎自己才帶了多少人,斬虜之數缺如此驚人,怕是誇大其詞,徒有虛名,否則,他這些年在邊關何以毫無作為?
霍光看着這些人上竄下跳,他不谙軍事,也沒資格說什麽,可,河西一戰,匈奴闡于因渾邪、休屠慘敗而欲治其罪,逼到兩王降漢,這結果難道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龍城以來,大漢長勝,誰不想學衛霍?或者應該說,誰都以為,只要有機會,只要能戰,自己就必是下一個衛霍,封狼居胥博萬戶侯!
霍光看着那些群情激動的将領,臉上神色不動,心裏不知何故,有一絲冷,他想起的是舅父和兄長,屢次大戰前後那沒一絲笑容的臉。
很多人只看到了勝利的結果,卻從未想過那過程中的艱辛。他的舅父,十幾年前,舅父也并不比現在的自己大許多,從那時起,他将一個男子最精力充沛的年紀,日複一日,全都消耗殆盡在那些乏味的軍報地圖數字上,不過盛年就把頭發看白,眼角看皺。
霍光沒打過仗,可他知道,戰,對這兩個大漢武功最盛的将軍而言,是件極嚴肅的事,和這些人不同,而他們所追求的,亦絕非一己得失,一室之榮。
陛下按劍,太子亦是沉默,有時沉默也是一種态度。衆所周知,太子和陛下的脾氣不對付,太子主張與民休止,對陛下的方政有微詞。而太子的思想,不管來自何人,在旁人看,總是受衛氏也就是大将軍的影響。
朝局如此,霍光覺得,就舅父兄長個人而言,其實還是留在朔方,置身事外比較好。以他們的地位,最忌成為天子眼前的第一人,過份引人注目。是以,雖有人說,邊關已無戰事,陛下卻把兩位大司馬閑置在朔方,這是冷落厭棄。霍光卻一直覺得,這,或許才是陛下的保全之道。
而霍光自問,若兄長舅父處在他這位置,遇事又當如何?
這答案,他很清楚。
換了那兩個人,必定為一國謀,而不為一氏謀。
道理容易明白,
可,骠騎是他的兄長,涉及他的安危,乃至整個霍氏的得失,霍光又不能不替兄長多打算。
此刻,帳外風聲呼嘯如萬馬奔騰,霍光身上也忽冷忽熱,嗓子又幹又疼有如刀割,年輕人素來身體康健,不想平生第一次大病,竟是在這離家萬裏的路上,心境自然格外凄涼,兼有一絲莫名的怕。
有些事兄長舅父都不提,外人也不知道,而霍光心裏清楚,兄長前幾年生過一場大病,且一病幾殆,為這個緣故,那年舅父才匆匆去了朔方,萬幸無恙。兄長那場病的病根,一半是三下河西那年留下的,而張大行亦是在此身染沉疴,河西這地方不吉利,自己會不會也?
而霍光更煩惱的是,當年兄長去朔方後,長安一度有那麽多謠言,明裏暗裏的指說骠騎遠戍是舅父在背後做了些什麽手腳,好容易現今這些無稽之談平息了些,若自己此行再出什麽問題,那絕對是給舅父兄長添堵。
真是病中容易多思,霍光迷迷糊糊的想,難怪陛下曾對自己說過,他每逢身體不适就看誰都象反賊,原來,真是有道理的...
"小光病了?"
霍光昏沉中辨不清人聲,然用這稱呼叫他的人,當世只有兩個,他還道自己做夢,勉強睜眼,不想,真是衛青來了。
和霍光病得七死八活不同,舅父氣色極好,黑暗中雙目亦是炯炯有神。霍光分明記得,舅父去朔方那年,鬓角已有了白發,此刻一眼望去,卻什麽也看不見,或是戎裝之故,舅父整個人都顯得神采飛揚,直如還年輕了好些歲,與行前皇後念叨的那個年紀大了不知保養要吃苦頭的大将軍根本是兩回事。
病中驟見親長,霍光先怕自己的病氣過給舅父,又不知兄長在何處,為何來得只有舅父?兼又為自己各種亂思煩心,喉嚨哽噎,竟說不出話來。
他這種種複雜心緒,把衛青看樂了,心道這孩子平日穩重,到底也還年輕,他也不加勸慰解釋,只極簡單的道。
"別多想,睡一覺,明天什麽事也沒有。"
他完全是哄小孩的口吻,霍光聽得臉一紅,可這聲氣真讓人特別放心,說也奇怪,有舅父坐在這裏,就像回到了長安家裏,各種煩心事都簡單了,又象身邊有了座大山,得了這個依靠,天塌下來也能安心,霍光便如小時一樣,覺眼皮漸沉就睡着了。
那一晚,年輕又操心的霍光發着高燒,滿嘴分不清是湯藥還是沙子的苦味,胡思亂想的聽着帳外風聲呼嘯如萬馬奔騰,想着明日又是遮天蔽日的風沙,愁啊愁......他那忽然年輕了的舅父好心陪了一陣,似乎還笑眯眯的說道。
"天氣真不錯。"
驚天動地的大風,到了屹立的骠騎軍面前,不過春風拂面,領頭的青年将軍微微眯眼目視前方,下颚線條如同石刻,他似乎正凝神想着些什麽,目光平靜得看不出喜怒。
這些年骠騎雖駐北疆,視線卻也未離河西,西羌與匈奴勾結的這點動靜,就是隴西太守不報,也盡在他眼皮底下,而隴西太守何以匆匆報出這條軍情,骠騎也是心知肚明。
是以,一到河西,霍去病就建議,由大将軍在武威居中坐鎮,由他巡視,此乃公務,這地方又是霍去病最熟,駐守河西的漢将趙破奴又是骠騎舊部,衛青自然允了。
趙破奴看看滿天風沙,豪情頓起,他記得清楚,昔日他和兄弟們追随将軍初下河西,就是這樣的天氣。大風吹得伸手不見五指,兄弟們一張嘴,就滿口都是沙子,可将軍卻喜歡這風,而匈奴人也想不到有河西大風都吹不散的漢騎兵。直到夜襲休屠王庭,兄弟們才明白将軍平日教他們苦練隊形的用意,兵貴在奇,借着這風,他們以區區萬人,就縱橫河西。從那時起,骠騎軍沒人不喜歡這河西的大風,亦是那一戰,骠騎軍天下聞名了。
憶及往事,趙破奴忍不住就道:"将軍,您還記得那場風?"
骠騎卻道:"破奴,你怎麽看這次西羌異動?"
趙破奴不假思索就答道:"将軍信上交待的,我們都做了!"
霍去病原有幾分考問他的意思,萬沒想到是這麽直截了當一答複,不由眉棱微皺,可他到底按捺了一下,默了默,只道:"集合隊伍,去合黎山,看看留在那裏的弟兄們。"說到最後一句,骠騎的聲音亦有些柔和了。
骠騎軍,被譽為漢軍中最精銳的部隊。
他們神出鬼沒,縱橫天下,無人能敵!
河西之地,"霍"字旗所到之處,匈奴小兒不敢夜啼。
這只隊伍,是整個漢軍的驕傲,
他們每個人都立下赫赫戰功,個個騎郎都天不怕地不怕,
他們都追随着一個人,
有這個人在,他們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團體,
生死關頭,他們記住的就不再是個人榮辱,而是團體的精神與榮譽,
有這個人在,他們就能笑談生死,刀山火海,視為等閑。
對骠騎軍的每一個将士而言,追随過骠騎将軍,是他們畢生最大的榮耀,是這個人賦予了他們這個團體那種勇悍無畏的精神,哪怕只追随過他一天,也值得誇耀直到白發蒼蒼。
誰家少年郎?禪姑衍,立狼山,守土複開疆。
誰家少年郎?終一生,戰一場,風華未曾黯,曲終人不歸。
他們就是大漢無可争議的天之驕子,代表着他們那個時代最好的精神,年輕、向上、無畏生死又大氣磅礴,可他們中的一部分,卻再沒機會回到他們最愛的長安了。
十年前,合黎山一戰,萬箭如雨,将多少家最驕傲的少年郎永遠留在了這片生滿鮮紅燕支草的土地上,他們,未能親見後來那漢騎遍祁連的盛況。
這一日,漢家将士英魂不遠,當加額以慶,他們的骠騎将軍回來看他們了!!
霍去病站在那片土地上,此地與十年前并無太大分別,卻沉睡着他的五千八百一十六位兄弟,時間隔斷了這樣久,霍去病已記不清他們每個人的樣子,卻總能再清晰不過的看見,當年山麓下是烏壓壓的匈奴人,敵衆我寡,他揮劍出擊一刻,箭林中,他的骠騎軍排得整整齊齊,每一張年輕的臉上毫無懼色,前仆後繼,絲毫無法撼動。
四周安靜極了,仿佛連風都被這種氣勢壓制住了,骠騎軍的士兵們覺得,有那麽一瞬,他們的兄弟一個又一個的回來了,他們有人缺了手,有人斷了腳,有人身上還插着箭矢,可每個人都挺胸傲立,就站在他們身側,再次加入這支隊伍,只等骠騎一聲令下,他們就當再次拔劍上馬,馳騁疆場,為大漢,雖百死而無悔!
人人持杯肅立,霍去病亦取了一壇酒,自己飲了一口,親手傾于地下,骠騎軍随他一飲而盡。有人聽見,傾杯處,似有歌聲揚起。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衛霍一到,西羌便已聞風而遁,衛青人在武威,又有霍去病親視西線,他的注意力便有大半仍擺在北邊,朔方、上谷、定襄、右北平、遼西各郡的軍報只源源不絕的送來。
自元狩六年衛霍在西北步步經營至今,漢軍的預警防禦系統已頗見成效,加上雙璧威名,已漸漸達到了衛青所設想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戰略思路,一如這次,匈奴再現五原,守軍并未出擊,卻能畫地而守自然深藏不露,不給敵軍半分戰機。是以,衛青很滿意,甚至有點悠閑,他在武威聽了霍光生病的消息,就親自趕來了。
接連幾日,大風依舊,衛青只歇了一晚,就輕輕松松捎上霍光回武威了。
好幾年,霍光一直獨在長安,此刻忽然又有了舅父庇護,仿佛萬事又都無須他費心,雖仍在病中奔波,倒有些象回到若幹年前兄長從河東接他去長安的心境。
一路上,舅父都是心情甚佳,和他指指點點說着水草地貌,越來越精神抖擻,還嫌大隊走得太慢,半真半假開了幾次玩笑,道是若昔日行軍是這個速度,此地馳騁的怕還是匈奴人。後來看看拖着個病外甥,大隊實在快不了,舅父索性就帶了輕騎,自己跑去巡視途中的各個零散駐軍,偶爾半夜還出去獵狼,如此奔來跑去,全不當一回事。
霍光不習慣這樣的舅父,這與幾年前長安那個平靜教他兵法,面容波瀾不驚的舅父不同,與那個兄長不在身邊時寂寞疲倦的舅父更不同,具體哪裏不一樣,霍光也說不清,他只知道,大将軍如此風采,他從未領略過,那揮灑間是如此的快意,或許,比之長安,舅父更習慣這颠簸的戎馬生涯。
其實,這樣也挺好。
這感覺,霍光見了他那兄長後就更分明了。
隊伍近武威時,霍光正與舅父說話,卻見他忽然擡目看向前方,目中浮出喜色。霍光很熟悉這表情,他忙極目看去,慢慢的,他也看見,很遠的地方,有一隊人。
那一刻,霍光忘記了自己一貫的循規守矩,策馬,以一種要掉下來的速度沖過去,到了近前,他什麽也說不出口,跳下馬直奔兄長,跳得太急,整個人都差點撲倒在沙塵中。
霍去病被弟弟這麽大動靜的一跪難得的逗笑了,而他第一句居然和衛青一模一樣,亦是。
"小光病了??"
算起來,自骠騎去了朔方,兄弟倆已有六、七年未見。在霍光眼中,兄長除多了胡子,更見威儀外,倒還是老樣子。霍去病看這個弟弟,可頗為詫異,昔日那個他随手自河東撿來的小孩,忽已成了大人,一副舉止有度的小君子模樣兒,真不象他霍去病的弟弟,他不由一面笑一面又露出些不可置信的神氣。
兄長的铠甲被風吹得冰冷,手卻是熱的,霍光許久不見兄長,見這熟悉神氣更份外親切,而親切中又有幾分慚愧,無他,兄長在他這年紀,已把河西打下來了,而自己只來了一趟,就病到七昏八素,還要勞動舅父照拂。
這一晚,是河西的鷹擊将軍趙破奴做主人,設宴款待兩位大司馬,兼為霍光接風。趙破奴自元狩六年在朔方拜別兩位大司馬,這還是初次重會,他最喜歡熱鬧,本意想搞個大會,因大将軍低調慣了,最後席間就是四個人,盡管如此,這次沒有搗亂的蘇建,換了骠騎将軍的弟弟,趙破奴特別滿意,隆而重之。
人雖只有四個,有趙破奴在,氣氛非常好。大家互道別情,趙破奴和霍光恭賀大将軍身體安康乃漢軍之福,趙破奴又向骠騎感嘆霍都尉都是大人了,大将軍卻拿骠騎的胡子打趣,連聲叫他過幾年再蓄,骠騎笑笑巋然不動,依舊指點霍光如何以刀切肉,還親手幫他割了兩塊。
酒過三巡,趙破奴更長身而起,舞劍以助興。霍光喜歡劍,看得最入迷,他覺得,這大個子将軍生性活潑,明明沒小兄長幾歲,看起來老象是小半輩的人,沒個正經,可一旦持劍在手,整個人就不一樣了,方才的嬉皮笑臉皆無,就成了邸報上那個以七百騎破樓蘭,連陛下都拍案叫聲好的趙将軍。
劍舞初罷,帶頭起哄的居是大将軍,衛青看了看話不多的霍去病,卻對轉頭霍光含笑道:"能劍舞否?"
霍光聞言一呆,讪笑着目視他兄長求救,無他,霍光騎射之道平平,家人見到霍光練劍,第一個反應是退避三舍,免得被他興起失手砍到。骠騎到底是個好哥哥,咳嗽一聲替他說了一句。
"小光舞劍,還是算了。"
兄長的話雖直白,語氣卻很親切,加上趙将軍是個大好人,又改擊鼓而歌,慷慨激昂。
如此熱鬧了一陣,或許是在座有三個軍人,也不知話題怎麽一轉,又回到了此次防務上。
有情報說,此次匈奴來五原,是去歲遭遇雪災,人畜損失慘重,所以铤而走險,據悉,此次匈奴設計串聯西羌的作俑者,又是老對手趙信,他也最怕大漢雙璧,見勢不對,就退得無影無蹤。
衛青聞言嘿嘿一笑,咬一口羊肉,道:"趙信那個王八蛋!"
他的語氣并不重,兼滿口都是羊肉,聲音有些含糊,霍光卻還是聽得一愣,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聽見舅父說粗話。不等他詫異完,兄長也喝着酒,不動聲色就随口附議中。兩位大司馬喝酒吃肉說粗話,趙将軍跟着哈哈大笑,呸了一聲,表示大司馬一聲令下,他就去把趙信小子活捉回來。
霍光想了想,也笑了,他忽然發覺,自己心裏把舅父看得有多高,哪怕他随口說句粗話,也能詫異,又或許,他是真的不太了解舅父這一面。
小時候,兄長的身影比什麽都高大,
長大了,卻漸漸覺得舅父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舅父一生,許多事,霍光自問,不得不承認,他或許做不到。
如今,兄長和舅父,兩人在霍光心目中,身影常就重疊在一起,他有時亦分不清,究竟誰是誰?
他做不成兄長,似乎也無法成為舅父那樣的人...
事實上,霍光也不太了解此刻的兄長。小時候,他想像過許多次,兄長馬踏河西縱橫漠北時是什麽樣子?如那暴風驟雨,所過之處,寸草不留?
趙将軍倒是興致勃勃的給他講過一個故事,就在骠騎夜襲休屠王庭,俘虜匈奴王子金日碲的時候,被俘之際,金日碲問過一個很蠢的問題:"有誰能證明來者是霍去病?"而骠騎當年答得也妙:"無人能證。"
戰場之外,無人能識霍去病!趙将軍說這句話時,樣子驕傲極了!
可,此次見面,霍光覺得,兄長又沉着了許多,昔日那種出鞘利劍一樣的鋒利氣息,收斂了許多,談笑間多了幾分平和,卻更不可測了。
趙破奴是個爽快性子,席間有他,雖主要談的仍是軍事,卻十分的熱絡。
霍光雖不谙此道,但也算耳濡目染,更兼這幾年頗有進益,已聽得懂他們的話。他也擅長聆聽,只覺這三人談話,風格各異。
趙将軍說話很痛快,河西也是他最熟,駐兵狀況,種種情報如數家珍,他亦是個标準的軍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可,在于趙将軍,情報就是情報,除了眼前可見的內容,他往往并不往深裏再想一層。
兄長見事總是很奇特,他看的往往是常人所不見之處,細想很精妙。只兄長很少解釋他因何這樣想,莫道霍光聽不懂,趙将軍怕也是半猜,總算他和兄長配合慣了,往往只問一個結論,懂不懂一樣執行得漂漂亮亮。
舅父談起軍務,雖笑着,語氣亦如常的從容平和,卻總幾句話就把異常複雜的迷局點得透徹,且能把思路解釋得很清晰,而那運籌帷幄、胸有成竹的風采中,有種霍光不太熟悉的為帥的決斷。也對,兄長從前說過,所謂主帥,就是比常人耐得繁巨寂寞。
兄長還是不多話,只忽然皺眉一笑,打斷了正豪情滿腹吹牛的趙破奴道。
"貪功冒進,取死有道。"
兄長這話說得如此之重,把霍光都吓了一跳,忙看了舅父一眼,望他解圍,卻見舅父神色如常,而趙破奴亦只臉上紅了紅,呵呵一笑,仍是心悅誠服的樣子,完全行若無事。
那一瞬,霍光忽然明白,這就是軍人的交流,什麽都能當面說出來,不象朝堂間,連陛下都嘆笑說不出一句心裏話,那個地方,越是對待明日要動手的人,臉上越是親切。
他這一分神,下面的話就沒聽清。霍去病又點播了幾句,趙破奴跟随他多年,這點悟性是有的,當下就明白了自己的謬處,卻也不以為意,最後只舉舉杯笑道。
"是屬下思慮不周,有将軍在,我有什麽好怕?"
他這話說得有些賴皮,霍光這麽個嚴肅人都聽得一樂,想不到這大個兒将軍也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霍去病卻淡淡笑道:"若我不在了呢?"
這話一出,除了衛青不過平靜一笑,趙破奴和霍光都是一驚!
霍光心下咯噔一聲,第一個反應是看舅父,卻見他神色如常,舅父素來對兄長的事最上心,這麽戳心的話,舅父能這樣輕松...霍光心下稍定,再細看兄長氣色,只覺兄長雖臉上被塞外陽光曬得黝黑,顯得比從前略瘦,而雙目炯炯,神氣更見精悍。
而霍去病也不理他的反應,依舊對趙破奴道。
"破奴,你不畏死,可為将者,顧及的就不是你一已性命,所謀不周,一旦錯了,就要親眼看着兄弟随你一起死!"
那一晚,骠騎破例說了許多話,說的是用兵之道,講得很深,霍光不盡聽得懂,他只記得,大家都喝了許多,最後,堂堂的七尺男兒,從骠侯趙破奴竟落淚了。
霍光心中有事,趙破奴有些傷情,如此以來,兩人都難持久,先後都醉了,帳中便只剩下衛霍一起喝茶醒酒。
霍去病仍有些皺眉,轉頭對衛青道:"破奴聽明白了沒有?"
衛青道:"他懂了,小光也吓到了。"
霍去病不說話,喝了一口茶,方嘆道:"我早年是不曾好好教這趙破奴,不想這麽多年他也..."
衛青見他認真不悅,不覺失笑,只徐徐道:"當年在朔方,你就嫌破奴有這毛病,卻不肯好好教他,這是你的錯。既如此,拔苗助長也沒用。破奴是聰明人,我看很好,你今天說這麽重的話,他不能不懂。"
說着,衛青又有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亡羊補牢,去病的筆記不是寫了三千字,正好給破奴看看!"
霍去病聽到此處,也不由一笑,衛青說的是兩人相約合著的一本書,用意是記錄彼此一生用兵心得,說好各寫一半,衛青那半還在構思,他已一揮而就,只寫得過份簡略,被衛青打回去重寫了。霍去病心道,破奴那小子連我的話都聽不清楚,拿本筆記有什麽用?還不如你寫出來教教他是正經。
衛青是覺得他回來有心事,這才故意與他玩笑,此刻見他眉頭展開了,方和聲道:"你有心事。"
霍去病并不隐瞞,點點頭,道:"去了合黎山。"
兩人素來知心,遑論今日,衛青已完全明白了,合黎山是場硬碰硬的血戰,毫無花巧,這是霍去病的恨事,換今日的他再打那一仗,不會死那麽多人,可,生死最無奈,骠騎今日已蕩平河西,卻再帶不回他的兄弟。而他正是去了合黎山,才更擔心趙破奴,乃至整個骠騎軍對他一人依賴太過,若後來人不能獨當一面,難免重蹈覆轍。
這種感觸,衛青經歷得更多,只是至于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