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番外:白頭司馬 5[鎖章] (1)
第16章 番外:白頭司馬 6
近年來,漢軍中最令人矚目的新星,是個叫李陵的年輕人。李陵出身很好,世代将才輩出,祖上可直追前朝名将李信,祖父是天下無人不識的飛将軍李廣,父親是李廣的長子李當戶,其人早亡而以耿直出名(曾在漢天子面前毆打韓嫣),叔父便是李敢。
這年輕人也真不愧是隴西李家的後人,為人聰敏、豪邁、無畏又驕傲,事親孝,與士信,談兵論道有條有理,人又那樣的意氣風發。是以,李氏故舊均深感安慰,說他行止有古人之風,大家都篤定,李陵大才,将來不戰則已,一戰必定一鳴驚人。
可惜李陵生得稍遲,沒趕上漠北的終極之戰,此後朝廷平西南、破樓蘭、征朝鮮這些地方戰事中,想立功的人又太多,大概李陵不擅鑽營,也沒得到一個很好的機會。
當然,金子始終會閃光,數年前,漢天子為紀李廣之勞,任李陵為建章監,給了他八百騎,李陵深入匈奴境兩千裏,惜不見虜,于是繪制地形圖而歸。為此,漢天子又升任李陵為騎都尉,在酒泉、張掖一帶教習騎射以備胡。
而李陵等待的只是一個機會,讓他一展才華,重振李氏家門,雪洗先祖的遺憾。這,亦是他身為李氏之後所必需擔起的責任、光榮與夢想。
說來也巧,就在衛霍自朔方返回長安那年,李陵期待已久機會似乎終于到來了。
過去十年間,大漢以兩位大司馬同時坐鎮西北,漢匈邊境始終相當的平靜,彼此有過軍力試探,卻無真正交戰。伊稚斜後的新闡于究竟懾于大漢軍威,有了軟化跡象,更一度遣使長安,似乎試圖尋找一種新的邦交方式。不幸的是,這位匈奴使者病死在大漢的領土上,漢天子以漢使送其遺體回匈奴,而漢使卻被多疑的匈奴人扣下了,于是兩國摩擦再起。
就在這一年,匈奴又換了一個新闡于叫烏師廬,剛一繼位,便逢幹旱,游牧一族賴以生存牲畜死傷無數,匈奴子民自然怨聲載道,直接影響到了闡于的地位,為了轉移內部矛盾,烏師廬決定對大漢再次采用強硬的政策,以便一致對外,穩固王權。
他的這個決策,在匈奴中亦頗有争議。無他,匈奴不是昔日的匈奴,大漢更不是昔日的大漢,許多吃過漢室雙壁大虧的老人都覺得,先王在國力最盛時都敗走漠北,何況今日。是以,漢廷很快收到一個消息,匈奴有左大都尉欲降漢,求漢軍接應納降。
漢天子劉徹接納了這一請求,卻也未把它看得太重。這不同于昔日的河西納降,渾邪、休屠兩部帶來的不止是部民,更重要的是,這一歸降将河西走廊正式嵌入了漢家版圖。這一次,不過是進一步打擊匈奴氣勢。
不過,推動匈奴內讧,仍是喜事。從另一個角度,它也證實了劉徹的想法,打了這麽多年,大漢幾代積蓄已消耗殆盡,這是朝臣們憂心忡忡的勸谏他的地方,可這些人都沒有看到,匈奴的損耗,比大漢更甚。
于是,劉徹召見将軍們,定調納降,為方便接應,同時不走漏風聲,決定就近以接替衛霍戍朔方的鷹擊将軍趙破奴率兩萬騎出朔方,向北推進兩千裏至浚稽山接應。
趙破奴正好因換防在長安,他是聽令。骠騎有納降經驗,倒不象其他将軍那麽輕松樂觀,直言提了幾個很實際問題。大将軍為人穩重,建言另出一軍,保障漢軍的後翼,兼做接應。天子亦無異議,唯人選上,卻成了僵局。
劉徹原本屬意李陵,這亦是讓他承父祖之志的道理,偏李陵上書請戰,不欲為後軍,願上前線,為國而戰,文辭很是慷慨激昂。劉徹讀罷皺眉而笑,說了"勇氣可嘉"四個字,借口沒有多餘騎兵把他駁了。偏李陵絲毫不怕,依舊力争,道是寧願以少擊多,率步卒五千直搗闡于庭。
這次劉徹有些意動,他當孤家寡人太多年,最喜歡不怕他的人,想了想,便又召大司馬們議事。
讀了李陵以五千步兵奇襲闡于庭計劃,大将軍還未說什麽,骠騎先氣笑了,很幹脆的道:"這是取死。"
劉徹不置可否,只笑笑,道:"李都尉膽大,倒讓朕想起骠騎當年。"
天子這話說得意味很深,誠然,當年骠騎年不足二十,領萬軍而下河西,世人何嘗不以為驚世駭俗,難得天子肯信他,給了他這機會,這才成就了後來的骠騎。如今,天子似乎是在問,骠騎已是大司馬,對新人是否有這樣的心胸?
而骠騎卻如無覺,淡淡道:"陛下既已下命,臣當督促李都尉奉旨。"
劉徹哈哈而笑,這次答應得很痛快。其實天子何嘗不明白,涉及李家,衛霍地位尴尬,而李陵敢越級直接向他請戰,亦是這個道理。作為天子,劉徹并不介意臣下略有芥蒂,要如此,他們才會更貼近和依賴自己的裁決。是以這事上,劉徹很樂意由骠騎出面,一如當年漠北,李廣請戰,他不出面卻拿大将軍來當惡人一樣。
且,漢天子是個痛快人,他當年最喜歡骠騎意氣,近年來罵最多的,也是骠騎不複昔日風采。他雖有意鍛煉新人,卻也不怎麽急,有兩位大司馬在,新人,多一個固然好,少了也沒什麽。
骠騎素來雷厲風行,當日就由骠騎的弟弟,李陵的好友霍光,在他的光祿大夫府設宴,邀李陵共商國事。
李家故舊聽到這消息,均力勸李陵切莫赴這鴻門宴,骠騎将軍那樣的人,豈能輕信?昔日的關內侯随他出生入死,戰功赫赫,他也敢悍然殺害,至今都讨不回公道!
李陵卻只團團一拘,謝過衆人好意,朗然道:"他是去定了!"
宴會之日,李陵一身戎裝,潇潇灑灑的按劍獨自赴宴去了,主人霍光最會做人,親至府門口迎接客人。說來也好笑,當年"鹿"那事鬧得沸沸騰騰,李家沒了兩條人命,衛霍遠戍西北十年,而長安的李氏後人卻與霍光成了不錯的朋友。事由是漢天子為平息這一事,在衛霍遠戍後,便着衛太子劉據納了李氏女兒,李氏妍麗,頗得太子愛幸,而這婚禮前後負責聯絡的,正是霍光。
越是宴非好宴,主客往往便越要刻意雍容和睦。霍光還是舊時神态,誠懇謙和又不失身份,開頭便道兄長已在府中等待,李陵也做恩怨分明的磊落樣子,道是此來既為公事,自當拜見大司馬。
兩人且談且行,步入後院,此時是初夏,庭間有棵碧綠的棗樹,霍去病一身便裝,看着樹間蜜蜂采蜜,神色寧靜,然他只是站在那兒,便是頂天立地,霍光和李陵便不自主的停了步。霍去病聞聲轉頭,被他目光一掃,李陵不覺就挺挺胸,上前一步,淡淡道:"見過骠騎将軍。"
霍去病并不計較禮節,點頭道:"李都尉來了。"
這話平淡無奇,只骠騎說出來,便有種莫名的壓迫感,加上兩家恩怨糾葛,李陵忽就一陣熱血上湧,鎮靜了一下,方傲然道。
"李陵是大丈夫,為國出征,承先祖遺志,無愧于天地!豈能糾纏私怨,何畏之?"
李陵突然來了這麽一套,霍光先是微感愕然,多少年,他真沒見過有人敢在他兄長面前如此放肆,霍光正待從旁打圓場,還未開口,霍去病卻如無覺般道。
"入席吧。"
李陵原是繃着一股勁兒,不想骠騎聽若未聞,恰如一拳盡數打在了棉花上,不免洩氣,又自警惕,看來十年遠戍,今日的骠騎,城府已非當年了。
這一席,骠騎素不多話,李陵又自警惕,大家本是各自肚腸,偏有霍光在,不露痕跡的仍把氣氛調節得還不錯。骠騎居然都笑了笑,還贊弟弟庭中棗樹甚佳。
席罷,霍光示意下人,收了殘宴,取來一副沙盤。霍去病便目視李陵,道:"請。"
李陵很快起身,将他早就爛熟與胸的用兵計劃一一陳列出來,這是一個出關後向北挺進,且行且搜索敵軍,以期會戰的作戰計劃,他構思已久,反複推敲過,自認毫無瑕疵,頗為自豪,出手間沒有絲毫的猶豫,而霍去病從頭到尾只是看着,未發一言,臉上也毫無表情。
然而沉默也是一種壓力,不知為什麽,泰然的李陵漸漸覺得有些異樣,手下也遲疑了,近乎心虛。多少年,人人都說他是英雄出少年,天生的兵家,李陵也一直自視頗高,可眼前的骠騎,這人在他現在的年紀,不,是還未到他現在的年紀,便已封狼山禪姑衍。
骠騎當年二十二歲,這個年紀,戰神淮陰侯韓信才剛拜将,大将軍衛青也才初搗龍城,绛侯周亞夫還在細柳營,便是自己的祖父傳奇的飛将軍李廣也還是個小兵,單以這一點論,漢軍中至今無人能打破他寫下的傳奇。
李陵也曾想過,骠騎亦非當年了,他戍朔方十餘不戰,或許,那漠北決戰也是骠騎人生中的巅峰,連他自己都無法更進一步?可真正見到眼前的男子,李陵卻突然意識到,或是自己輕言了。
這麽說吧。骠騎不在眼前,或可信口評說,說多了,就象真的一樣,仿佛淩駕其上,覺得什麽天下聞名的霍骠騎也不過如此,有種衆人皆醉我獨醒的快意。可,真正見到這個人,李陵便只覺得是自己可笑了,自顧何人,至今寸功未立,拿什麽能和眼前這人相比?事實上,在大漢的軍隊裏,霍去病這三個字,除非是那并稱雙壁的大将軍衛青,否則,便足以讓任何人都自慚形愧,又毫無辦法。
而他李陵,偏要在這個人面前布陣排兵,對方越平靜,就越顯得他直如一個班門弄斧的小兒,再怎麽努力,都是枉然,李陵極力想克制自己不要比較,可,那,是種巨大的壓力,無法用言語形容,可以說,骠騎的存在,就足以讓他所有的同行在瞬間失去信心和勇氣。李陵,非常的不自在,近乎難堪。
霍去病耐心等他演示完了,方道。
"闡于庭主力方位何在?兵力幾何?"
"敵軍轉移速度?"
"交戰兩日內可趕赴增援的敵軍人數?"
李陵驀的紅了臉,他已說得很清楚,此次是率軍出關,且行且探聽敵軍主力,以期求戰。誰不知道匈奴人活在馬背上,移動不定,他這設定的計劃,本來也是漢軍的常規模式,漢軍歷次出擊,找不到敵蹤不是大有人在。骠騎這樣追問,分明是挑刺!
奈何霍去病的語氣非常平靜,摸不出一絲敵意,臉上亦完全不見喜怒,只自有一份威嚴,叫人不敢過份放肆。李陵最惱火的是,這幾個問題看似非常簡單,叫不通軍事的霍光聽了,大概覺得再尋常不過,自己若連這都答不出,豈非笑話。自己的造詣或不如他,但又何必如此挑剔挖苦!
他沉了沉胸中之氣,方緩緩道:"骠騎将軍,卑将在酒泉練兵多年,部下各個饒勇忠貞,裝備弓驽精良,百發百中,可赤手扼虎。卑将戰法若有不妥,便請将軍直言指點,卑将不過是效仿大将軍當年的漠北之戰。"
霍光聽得心裏咯噔一下,李陵的意思,分明是對骠騎說,當年大将軍在漠北撞到大闡于,也不過運氣,這,怕是真犯了兄長的大忌了。他下意識就極快的象門外掃了一眼。
霍去病這次倒看了這大膽的年輕人一眼,道:"非也。"他自己上前半步,随手在沙盤上邊比劃邊答。
"闡于本部親兵約三萬,皆騎兵,是匈奴精銳,移動速度比漢騎兵平均快三成,與趙将軍所訓騎兵大致相同。"
"闡于本部主力,主要集結在浚稽山以北,現在這個季節,是這兩個位置。"
"我軍一旦遭遇,對方以六圍一,步兵被圍,速度懸殊,無法擺脫。"
"開戰兩日後,闡于庭附近增援的部隊,可達八到十萬騎,分別會從這幾個方向先後趕到戰場。"
"主戰場距我邊關兩千裏。朔方駐軍要增援,地利上太懸殊..."
骠騎一邊回答了自己方才的問題,一邊做演示,語氣極其平靜,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起伏,就他而言,是相當的耐心。而李陵的神色,也漸漸随之嚴肅起來。
這真是一場奇特的辯論,辯論雙方,一者是漢家年輕一輩中最被寄予厚望的新星,公認的才華橫溢,一者則是漢軍中的最高指揮之一,其用兵造詣之深,世間罕有敵手。在他們手中,沙盤化做無邊大漠,十萬騎對五千步兵,那是一場殘酷的、慘烈的、絕望而幾乎沒有必要發生的戰鬥。
從始至終,霍去病并未苛責李陵的臨敵應對,其中某些處置甚至堪稱精彩,然而,錯誤的出兵決定已注定了結局,臨戰發揮或匹夫之勇再沒有任何意義,毫無懸念,李陵完敗,最後是全軍覆沒。
李陵的手心皆汗,他完全聽懂了,這是他意想不到的結局,可理智上又找不出一個能反駁的地方,然而,身為李氏後人的驕傲讓他又不能這樣沉默不語。這年輕人的膽氣真是豪壯,性情又最直爽,當下便強撐着對骠騎道:"這是紙上談兵,他不服!"
骠騎近年涵養好了,答道:"紙上猶不能勝,何況實戰。"
李陵這次久久沒有開口,之後跺了跺腳,忽然轉身絕塵而去。事發突然,霍光一愣要追,卻被霍去病伸臂攔住。
兄弟倆的默契也不錯,霍光想想會意,他又看看那沙盤,霍光不通軍事,适才許多話只是似懂非懂,對他而言,李陵大敗,絲毫不意外,在霍光心目中,世間能與兄長一戰的也只有舅父而已,他一時好奇,不由問道:"依兄長看,此人如何?"
霍去病答得非常簡單:"有才,不能為将。"
這句話似乎有點矛盾,其一,霍去病難得的認可了李陵在用兵上的才華,卻又明确否定了他為将的能力。
霍光正琢磨這話,霍去病卻又道:"子孟,以後不必如此。"說着,淡淡目視外間。
霍光一時面紅耳赤,大感尴尬,半響只辯道:"我是善意。"這話也不假,他是擔心今日會起沖突,所以暗自在外布置了兵士,以策萬全,沒有別的意思,他也知道,兄長不喜權謀,所以連他一起瞞了,不想,還是給一眼看了出來。
霍去病見他的樣子,也知道自己話重了,便不再提,轉而笑笑道:"小光,你那棵樹不錯,舅舅愛吃棗,送我吧。"
骠騎與李陵辯論什麽,外人無從知曉,人們只看到,李陵次日便辭官而去,道是願為祖父守陵,其意甚堅,漢天子亦未留住。
于是,李陵那豪氣幹雲的這一戰,最終胎死腹中,勝負或真成紙上談兵,而輿論卻成板上釘釘。歷代皆有文學之士嘆息不絕,盛贊李陵剛正不阿,視功名如糞土,棄官而隐何等潇灑,又道李家命乖,一個不世出的名将,就這樣夭折了。若李陵能夠一戰,必然大捷,名留青史,恐怕骠騎亦當失色,骠騎必是意識到這點,所以以勢打壓,害得李陵郁郁終生,那是骠騎沒氣量,容不得他人出頭。
那一日,霍去病回到府中,卻見衛青正在他書房讀書,這人雖氣定神閑,可都跑過來了,自是擔心自己的緣故。衛青見了他,便淡淡一笑道。
"如何?"
霍去病點點頭,他今天和李陵說了太多話,重複頗多,已感疲倦,此刻回到衛青身邊,只覺得心底寧靜。兩人素來默契,衛青看他的神色,就知道麻煩已解決了,頗感欣慰,于是也不多問,只拍拍他的肩膀,自己繼續看書。霍去病在他身邊坐了一陣,卻忽然道。
"大将軍,去病之幸。"
衛青依舊目視書本,好像沒聽見,過了一會兒,卻道。
"亦是我之幸。"
李陵不願為後軍,于是天子遣伏波将軍路博德接應趙破奴師,以備不時之需。
趙破奴、路博德都是骠騎舊部,老老實實向兩位大司馬讨教自己作戰計劃中的纰漏。
衛青細細聽了一遍,不覺得有什麽毛病,朔方一線是他與霍去病親手打造,機動裝備糧草補給皆充足,衛青深具信心,只他素來對戰事應對極其嚴肅,又擔心趙、路兩人近年不在北線,格外考問兼講解了朔方敵情,把趙、路兩人問出一身大汗。最後,衛青滿意了,又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
"凡事多想一步,先做最壞打算。"
趙破奴深深點頭,這幾年,他一直用心讀兩位大司馬合著的用兵心得,頗為訝異的發覺,兩位将軍用兵,看似一者審慎,一者骠銳,其實頗有共通之處,簡單的說,都是先立于不敗之地。
誠然,戰場千變萬化,再怎麽周密計劃,始終會有風險,再怎麽細心安排,打起來也常常是另外一回事。可,這不代表為将者就該僅憑一股勇銳。趙破奴從前跟着骠騎,只見他殺伐果斷,學了他的勇毅果敢,如今年紀漸長才又發現,骠騎能斷人所不敢斷之事,是他事先花了比常人更長的時間與精力去了解敵人和戰場,他了解得越多,下決心自然也就越快。一場戰事的勝敗,戰前籌備占五分,臨陣審時度勢又占了三分,至于自己年少時引以為傲的勇銳,不過一二分而已。
霍去病的話不算多,他近年已耐心許多,只得他一人時,也肯慢慢與部下講解,但若衛青在,霍去病依舊是習慣了由衛青代為溝通,反正兩人思路大致相同,他想的衛青多也問到了。這是一層,而另一層上,霍去病思路與衛青不同,他覺得,趙破奴距離完全獨當一面上,只差那麽一點信心,這一步,不是能叮囑出來的,需他自己走出來。
果然,辭行之際,趙破奴還是忍不住按舊時習慣又問了霍去病一句,"将軍還有何吩咐?"
霍去病只道:"破奴,你是主帥。"
結果,這一戰還真生變數,漢軍未至,左大都尉已因事敗被誅,趙破奴所率的二萬騎反遭遇了匈奴王庭本部的三萬騎。
事發突然,趙破奴并不慌亂,指揮迎擊,兩軍初戰,漢軍□□銳利,訓練有素,匈奴雖然人多,竟然一擊而潰。這一戰雖促,卻實是漠北以來,漢匈兩家第一次交手,于是漢軍士氣大振,便有将士主動請纓趁勝追擊,趙破奴卻罕見的持重了。
久經沙場的人,通常有種說不出的本能,仿佛可以察覺到空氣中的危險,趙破奴是跟随過骠騎縱橫瀚海的人,見過匈奴軍隊真正的潰退,他隐隐覺得,此次匈奴人雖敗,卻敗得并不慌亂。也許不安只是直覺,而趙破奴亦有非常清晰的數字進一步支持這一直覺,此地是匈奴腹地,距漢境兩千裏,情報顯示,闡于本部親兵約三萬,敵方數日內能趕到戰場的騎兵可達十萬,而漢軍只有自己這兩萬騎,最近的路博德趕來,時間地利上也均無優勢。既然左大都尉已然事敗,此刻就是敵在暗而我在明。種種綜合在一起,趙破奴很快作了一個決定,并不追擊,迅速率隊轉移。
原來,匈奴闡于這次雖僥幸平了內亂,卻唯恐部下效仿,以匈奴此時的國力,加上漢家在西北兩線的經營,匈奴已無法直接長驅直入的襲擾漢境,難得這隊漢軍孤軍深入兩千裏,是以欲不惜一切代價全殲這股漢軍立威。只是此刻雙方力量相差不遠,單以三對二的優勢難以合圍,是以故意示弱,有意誘敵深入,等自己大部隊來到,再做決戰。
不想,趙破奴沒上當,小勝之後,反而蹤影皆無。這一來,緊張得便是匈奴人,骠騎軍的飄忽不定是天下聞名,無數教訓告訴他們,一旦眼前失去其蹤影,再見必是雷霆一擊,後果不堪設想。
匈奴闡于是個狠人,不欲放過這難得的戰機,不及等待大部隊合圍,只能親自率部追擊,仗着熟識地形又捕捉到了失蹤的漢軍,兩軍交戰數次,奈何漢軍人數雖略寡,裝備卻極其精良,又效仿當年大将軍的漠北戰法,以武鋼車結陣,雖在荒漠,亦堅如城池,匈奴損失慘重。
兩軍于是陷入僵局,匈奴若想吃掉趙破奴一部,便需速戰速決,否則漢朝援軍一到,孤軍深入的就成了他們。匈奴人非常明白,漢騎兵的機動性與他們大致一樣,對方又長于弓箭,如此且戰且退,看似守弱,其實毫無破綻,而戰事每延長一天,漢騎兵就離漢境越近,兩軍優劣便随時改寫。而那朔方一線,是大漢雙壁刻苦經營十年,或許,這股與他們糾纏的漢軍根本是将計就計,他們看似是撤退,其實卻一步步獲得了戰略上的優勢,扭轉了戰局。
接戰後第六日,路博德的援軍未至,匈奴已退兵了,留下屍體無數,一路傷亡近萬人。
對這一戰,漢天子頗為滿意,雖非大捷,但漢軍能以寡敵衆,殺敵上萬,更重要的是,這是進一步減損了匈奴闡于的威風。于是漢天子刻意搞得很熱鬧,對有功将士大為褒獎,加封了趙破奴的封邑,并改封他為促野侯,亦是側面肯定了這一青年将軍獨當一面的能力。
而趙破奴心中卻暗叫了一聲僥幸,交戰的最後一日,漢軍其實已斷了水。趙破奴真的着急了,深恨自己思慮不周,選了這無水之地紮營,他此行所攜弓驽充足,糧草充沛,沒有援軍,匈奴人也奈何他不得,可,沒有水,一切皆惘然。黑夜中,所有的情緒都在擴大,所有的壓力都在爆發,有那麽一瞬,趙破奴幾乎想自己去找水,卻還是克制住了,畢竟,他是主帥。而那一晚,去找水的士兵再沒回來。
誠然,世事皆有僥幸,可運氣也只為有備之人存在。畢竟,漢軍當時已相當接近漢境,若匈奴選擇再戰,或能重創漢軍,可他自身,卻也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了。換句話說,匈奴最終不戰而去,是這一戰中,漢軍的整體實力淩駕其上,促成了這種"幸運"。
衛霍上朝,得知趙破奴突圍,大慰,議過正事,兩人一起出城就分了手,霍去病有事要回營裏,衛青則去探望蘇建。
蘇建幾年前就因病致休回長安了,他最近病得沉重,衛青一直惦記,叫人送去許多實用的東西,只他自己軍務繁忙,無法分神,今日才能抽空。
蘇家在城外,這一闾多是些退役的普通軍人,蘇建喜歡這種感覺,是以在此安家。他家房子不大,寒素得堪稱家徒四壁,蘇建僵卧其中,病人畏光,室內光線很暗,到處都是濃重的藥味,夏天還燒着火爐,衛青剛進屋就熱得頭上出汗,而他一見蘇建瘦骨嶙峋的樣子,心下也是一沉,知道這人怕是不行了。
蘇建是因趙信叛漢而被牽連,後雖待罪複起去了朔方,卻再也未得重用。然而,真正讓蘇建傷心的,是他最引以為傲的長子蘇武,蘇武與霍去病同歲,一般的英姿勃發,也頗得天子賞識,原是蘇家的希望,卻在出使匈奴時被扣,至今生死不明。
蘇武已病了多年,他雖是衛青舊部,其實還年長于衛青,但他也并不老,是故衛青也沒想到他會真的熬不住了。來的路上,衛青原本心情很好,大漢打了勝仗,這是值得告慰的,可,看着眼前的蘇建,衛青忽然什麽也說不出口。
蘇建,是打了一輩子匈奴的人,危難之際,每每将生死置之度外,當之無愧是個真正的軍人,将一個人最好的年華、精力全都交給了大漢。這個人與衛青帶領過的無數将士一樣,懷抱的是個樸素又簡單的道理,他們拔劍而戰,是希望家國安泰,有他們流血,百姓就再無骨肉分離之痛,正因為有無數這樣的人在,大漢才贏得了和平和尊嚴。可,這些為大漢付出了一生的将士們,不是每一個都得到了應有的報答,而今天下太平,蘇建卻坎坷半生,到了他自己臨終,都無法一見愛子。
這一刻,衛青作為大漢統帥,只覺得對他不起。
蘇建倒豁達,伸出枯瘦的手與他一握,聲音很低,臉上帶笑道:"大将軍昔日不殺之恩,杜陵蘇氏不敢忘,阿武能為大漢死,才是對得起大将軍,才是我蘇家的子弟!大将軍只管放心,蘇氏寧死不降!"
衛青還是說不出話,只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那一日,大概回光返照,蘇建的心情很好,說了許多話,神色安然,可從始至終,沒向大将軍拜托他的兒子,一句,也沒提。
不久,蘇建離世,至死,愛子仍滞匈奴,蘇武果然寧死不降,匈奴人氣急,逐其至極北苦寒地,說是公羊生子,則放蘇武歸漢。
衛青在蘇家逗留良久,出來時,天已很晚了,這裏離建章營不遠,衛青叫親兵先散了,自己拉着馬,信步走了一陣,發現竟離舊居不遠。
每到這地方,衛青總會想起許多他與霍去病少年時的事,那時他不是大将軍,去病也不是骠騎将軍,不過是兩個只有彼此的孩子,懵懵懂懂又意氣風發,雖也想着有一日躍馬草原,卻并不知道會走那樣遠。那些年,那許多共同的記憶,件件快事,想想都覺得親切又懷念,因為太好了,衛青有時恨不得能把所有事都再重複一次,即便如此,也還是不夠。
是以,衛青只要回到這裏,差不多什麽煩心事都能忘記。哪怕是霍去病獨自去了朔方那年,他氣悶了,便會獨自來坐坐,把往事想想,就好像去病又在他身邊一樣。只這一遭,衛青看着熟悉的景致,心裏仍有說不出的沉重,他沒說什麽,又靜靜站了一會兒,直接去了建章營。
不出衛青所料,霍去病今日事多瑣碎,果然就留在建章營。霍去病治軍極嚴,有他在此,整座漢營安靜得如同随時能消失在夜色中。衛青到了大帳口,豎立的哨兵見大将軍匆匆而至,也只無聲的向他行禮。衛青點頭示意,他進帳一看,卻是微愕,帳內燈火通明,而霍去病坐在案前睡着了,睡得很沉,鼻子裏發出細細的鼾聲。
霍去病素來警醒,只人畢竟是血肉之軀,衛青知道他過去十幾天加起來也只睡了不到三日,想必是累狠了,兼來得是衛青,故而毫無防備。
衛青放輕了腳步,沒出聲的先把帳中的大燭熄了,只留下霍去病案上的一盞沒動,又繞到他身側,順手輕輕拿起一份案牍,想看看他在忙什麽,驀的身上一沉,卻是霍去病在睡夢中感到熟悉的體溫,他方才撐案而眠睡得并不舒服,此刻就自然而然的歪了過來。衛青一愣,笑了,便順勢挨着他慢慢坐了下去,他知道去病的性子,若此刻叫醒他去床上睡,必是不肯,反而要工作到天明,倒不如這樣讓他靠着自己打個瞌睡,還能多休息一會兒。
兩人靠背而坐,衛青手上還拿着份公文,打算幫他看看,只看了沒兩行,案上燭光一跳滅了。燈火驟滅,眼前一片漆黑,這下可好什麽也幹不成了,衛青哭笑不得,覺得是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套鑽,偏霍去病睡得那麽好,衛青也就沒動,坐在黑暗中陪着他。
過了一會兒,霍去病又自己換了個姿勢,衛青看似清癯,其實肌肉結實,他的背很寬,霍去病從小就睡慣了,找了個最舒服的位置,滿意極了。他身子沉甸甸的,衛青也要挺挺腰才撐得住,此刻是夏天,兩人的體溫都偏高,湊在一起本來有點熱,可,或許是心底親近的緣故,有這麽個人如此信賴的睡在身邊,衛青心裏莫名其妙倒輕快了些,唇角也不自覺的彎了彎,他原想再把幾件要務在腦子裏過過,只霍去病幾日沒睡,他自己何嘗不是如此,燈一黑,眼皮也就越來越重。
本意是阖眼養神,不意就這麽睡着了,衛青再睜眼,發覺這回自己倒是好好的躺在榻上,去病不知什麽時候醒了,又坐在一旁的案前忙碌,想來是怕擾了自己,他也只點了盞很昏暗的小燈,人湊在燈前,專著太過,素來筆直的背脊都有些彎曲。燭光打在霍去病臉上,半明半暗的光影下,眼下猶有青黯之色,下颚線條亦繃得緊緊的,冷峻嚴肅外,有重罕見的凝重。
霍去病正奮筆疾書,聞聲也未擡頭,只很快說了句:"舅舅再休息一會兒。"便又忙碌起來。兩人上午才分手,霍去病醒來見衛青此刻突然至此,也略感詫異,只他現在腦中正有千頭萬緒,無暇相問。
衛青喜歡霍去病工作時的神采飛揚,這種忙得六親不認的專著摸樣,與他在戰場上類似,冷峻嚴肅,可又十分值得信賴,仿佛什麽艱難險阻都能舉重若輕。
衛青心裏雖有事,卻是越遇繁巨越能冷靜自若的人,當下便把自己的事放下,有意相助,可他才碰到案卷,霍去病已哼了一聲,飛快掃他一眼,明顯嫌他幫倒忙,衛青嘿了一聲,看着他不語,霍去病只得停筆另推了很大一堆文案給他,順手還把燭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