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番外:白頭司馬 7 (3)
,可昔日這人教他兵法,對韓信頗為推崇。
衛青看着他笑了一會兒,卻很誠實的道:"最喜歡去病。"
這下霍去病連老臉都紅了,差點惱羞成怒,他再自傲,也絕不敢淩駕于歷代名将先賢,更兼兩人方才讨論的是正經,怎麽突然亂開這種玩笑?他正自度是否方才口氣太狂妄,衛青卻又慢慢道。
"再去一次漠北,我也只想和去病一起。"
這一次,霍去病安靜了,兩人都安靜了。
此乃私心,也是實話。
有名将如雲,可換了誰來,在我心裏,都是你最好。
蘇武歸來,是衛青暮年特別安慰的一件事。西北一戰,大漢籌備多年,舉重若輕,匈奴卻是元氣大傷,不久便生內讧,小冠軍侯便趁這個機會,着人接回了已被扣留多年的蘇武。
看着白發滿頭,持節而歸的蘇武,衛霍都很感嘆,他們想到的不止是蘇建,幾乎是又見到了一次張骞。
就在蘇武在衛府又哭又笑的那天,邊關死了一個郁悶的看糧小官,李廣利,死因是中暑。這是件無關痛癢的小事,只他那雅擅音律的哥哥痛哭一場,為他做了一首動聽的挽歌。這首歌做得極好,真正傳唱千古,後人稱其造就不亞于司馬相如的"長門賦"。而當時,天子聽了這歌,都一時傷感,想起多年前那位一見傾人國的李夫人,看在故去美人和現在昌邑王的面子上,天子給了這人一點哀榮,将他中暑做戰死給了撫恤。
仁者壽,衛青身體一直很好,精神矍铄,起得早睡得香,唯一糟糕的是牙齒,看着松動的牙口,大将軍很發愁,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真老了,以後吃東西不方便了。
故此,大将軍十分不快的拉着骠騎唠叨了足足兩個時辰人老了的問題,骠騎默默無語,想到這人一生言簡意赅堅忍不拔,卻能為幾口吃的絮絮叨叨的抱怨到語氣哀涼,自己唇角也就不知怎麽,一個勁兒的想往上彎,忍得辛苦。
最後骠騎努力安撫大将軍,說以後會陪他一起喝粥。任他美食三千,偏與君共享一鐘粟,大将軍聽完,感動極了,抓住骠騎的手握着不放,感嘆還是去病與他共患難(?!)。骠騎和他生死與共數十年,最後這人心中的共"患難"卻是一碗粥...骠騎這次沒忍住,樂了,他到底比大将軍年輕幾歲,笑起來,牙齒依舊雪白鋒利,仍能讓金日碲那樣的匈奴人膽寒,看着他的牙口,大将軍的臉色又很微妙。
不過骠騎也有不如大将軍的地方,耳朵這幾年居然不好使了。骠騎年輕時就不擅跟人溝通,年紀大了多些涵養,這脾氣也沒改,所以聽不到也好,省得別人牛唇不對馬嘴更惹他頭疼。不過也有人說,骠騎那是裝的,君不見,若大将軍開口,聲音或大或小,骠騎總一清二楚,只要他在大将軍府,那書房裏兩位大司馬聊得開心高高的笑聲,隔着牆都聽見。所以不是骠騎聽到聽不到,是他想聽不想聽,嘿,骠騎年輕時會作啞,年紀大了就學會裝聾了。
除此之外,兩位将軍閑時策馬南山,依舊拉弓狩獵,羽林郎都不是他們的對手。
這一日,衛青歇在了霍府,清晨起來,兩人一起喝粥,骠騎府的粥熬得特別香,衛青最喜歡,他低頭喝了一半,擡頭,卻見霍去病正眯着眼瞧他。衛青只道臉上有米粒,霍去病卻道。
"舅舅的眉毛真有些白了。"
霍去病的聲音有些感嘆,衛青明白他的意思,很久以前,他常氣急敗壞的指着去病的鼻子,說,若有一日自己須眉皆白,必是被他氣的。此刻憶及往事,衛青只是怡然自然,他低頭又把剩下的粥也喝了,才微笑道。
"再過幾年,去病的眉毛也要白了。"
這話中情景很溫馨,霍去病就又給他添了碗粥,看着他舒展開微白的眉毛,慢慢喝,舒心的樣子連眼角皺紋都淡了的樣子。當年在朔方,兩人都不曾奢望白頭,不想,竟就這麽平平靜靜的過了這許多年,若按柏梁臺約定的算法,衛青原本的年紀都已過百了,兩人都覺得荒謬,新鄉柏梁臺什麽,大概是當年病急亂投醫,其實當不得真的。
又到清明,霍去病就拉着衛青去茂陵,說要去拜祭博望侯,兼看看他們百年後的居所,衛青就跟他去了。
只要衛霍在長安,這種日子,總會去拜祭故人。張骞的墓修得整齊,離衛霍未來之所也不遠,現在兩位大司馬都老了,覺得三人再共聚葡萄架分享逸聞的日子,或許也不遠了。
看着墓前長草,衛霍不由都在想,張骞一生走遍高山大河,遠赴西域絕境,最後能安息在長安。正如他生前所說,幸甚。
衛霍未來的家,是比鄰而居。陪陵是恩典,兩位将軍墓穴的位置,卻是衛青當年在朔方親自求的,漢天子昔日大修茂陵,曾有話說将來兩位大司馬的墓冢将築如陰山與祁連山,以紀其功,下面官員連圖紙都準備了。
後來,漢天子忽然性情大變,深深自責虛耗民力,他是個大開大阖的人,凡事總要過頭,不但下令還部分上林苑為農田,更說茂陵太奢侈,當仿效先帝薄葬,生生把修築了幾十年的茂陵扔在那兒五六年沒動。後來是太子看不過去,百官也受不了,自古以來,豈有王陵爛尾的道理?一齊懇求天子複建茂陵,天子才答應了,卻再三強調切勿鋪張浪費。
以天子的意思,大有要把茂陵修成劉氏皇陵中最寒酸的一座,為後代表率,群臣啞然,深覺陛下真不愧先帝的兒子,老了竟吝啬得和先帝一樣(更甚?)。但,想到陛下一生功績,特別是他帶給這個國家的尊嚴,所有人都極其惶恐,幸而太子堅持,在修陵一事上陽奉陰違,雖杜絕浪費,也整理得有了其當有的規模。對此,史官司馬遷最為傾服,認為陛下不愧千古一帝的表率,寫了一部長長的書名"史記",其中對本朝事大加褒揚。這書天子也讀了,很是興趣盎然,但只道:"不過史官一家之言,文詞甚美。"
天子的陵寝尚如此,兩位大司馬的陵墓,此刻自然也還是兩塊很大的空地。聽說大司馬來了,建陵的官員很殷勤的跑過來,還卷上了羊皮圖紙,以備查詢。
骠騎将軍嫌這兩塊地還不夠近,大将軍是沒說什麽,可骠騎講話他也點頭。建陵官員壓力巨大,解釋了半天,偷偷擦了擦汗,心中腹诽,這兩位大司馬都是外行,這地看起來大,把陰山冢、祁連山冢建好,差不多就已經擠一起了。墓建造得如此雄偉,也要有些間隔才氣派,否則後代看他們今日的規格,得以為他們是同墓了。都是大司馬,算誰給誰陪葬啊?
為解釋這個專業問題,建陵官員還把地圖都展開了,忍耐着時聾時不聾的骠騎将軍,說了半日,道是現在建好,兩墓最近的地方,已不過一百步(不能再近了)...
"是五十步。"
他這"一百步"三個字剛出口,剛才好像什麽也沒聽見的骠騎忽然就沉聲來了這麽一句。建陵官快哭了,都說聾子會打岔,一百步都能岔去五十步,他剛想壯起膽子大聲說一句,大将軍卻開口沉聲道。
"不錯,是五十步,不是百步。"
建陵官已完全不知說什麽好了,兩位大司馬也沒再理他,此刻四處均是長草,衛霍信步向長草中走了幾步,都笑了。
自然是五十步,雖有百步的距離,每人走五十步,也就見到了。
霍去病微微閉眼,他依稀就能看見,此處将起的兩座高冢,比肩而立,咫尺相連。他睜開眼,坦然看向衛青,清清楚楚的道。
"舅舅記住,就是這裏,去病陪你,今日如此,百年後如此,千百年後也是一樣,永遠如此,這是去病答應你的。"
衛青微微一震,夕陽太耀眼,他一時有些看不清霍去病的樣子,只覺得眼前這人,目光清晰,依舊與許多年前一般無二。他去朔方那年曾想過,最壞,不過是把去病帶回來,若是那樣,他要把去病埋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忍上十幾年,最多幾十年,必能再見。這話藏在他心裏許多年,後來,才漸漸都忘了。
半響,衛青笑了,雖然司馬白頭,卻笑得如他昔日叱咤河朔時一般,他以足頓地,道。
"霍去病,你也給我記住,就是這裏,舅舅在這裏。千百年,就是這墓都塌了沒了,地陷了崩了,找不到你,我也在這裏等你。"
長安這地方,也不知怎的,衛霍離心的謠言,隔不久就要轟轟烈烈傳一次。
這不,兩位大司馬去了茂陵不久,就有人說:
大将軍嘲笑骠騎将軍是白發骠騎,永遠當不上大将軍。
骠騎将軍回擊說,那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五十步,一百步,這話遍傳市井時,衛霍兩人正坐在葡萄架下,各自翻着一本不知第幾稿的衛霍書,外間依稀有小兒唱起骠騎将軍所作的"琴歌",童音嘹亮歡快,聽到最後,兩位白頭司馬只相視一笑。
完
作者有話要說:
參考書單
“中國風俗通史:秦漢卷”,彭衛,楊振紅
“秦漢社會生活”,王凱旋
“長城往事”,李守中
“雄,漢武帝評傳及年譜”,何新
“大漢王朝,漢武揮鞭與大漢中興”,老李船長
“司馬遷筆下的牛人們”,扶欄客
“狼自北方來,匈奴”,滔滔東流
“圖說中國歷代騎兵”,張凱
“漢代體育”,劉秉果,趙明奇
“甘肅通史:秦漢卷”,劉光華
“治國安邦:法制、行政與軍事”,邢義田
“永遠的西域”,胡孝文、徐波
“秦漢賦役與社會控制”, 臧知非
“絲綢之路經濟史研究”,殷晴
“匈奴帝國”,劉學铫
“漢代田莊研究”,杜慶餘
“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南京大學出版社
1、 桑弘羊評傳
2、 漢武帝評傳
3、 孫子評傳
4、 司馬遷評傳
5、 賈誼評傳
“中國軍事通史”,軍事科學出版社
“史記”、“漢書”、“資治通鑒”(中華書局)
“孫子兵法”、“司馬法”
“西京雜記”
“鹽鐵論”、“鹽鐵論注譯 – 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
所有漢武相關同人文的不完全參考書單如上,史料和戰例,部分邊塞景物描寫,也有參考百科百度內容。
所有詩歌都屬于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