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這個念頭一觸即熄, 快得簡直像是個錯覺。
因而南宮舒也未曾過多在意, 只覺得是他從來未曾見過他人身體,偶爾見了一次, 難免便會覺得有些怪異罷了。
鬼無情尚且還強撐着,他與南宮舒道了謝, 便預備從衣物裏翻出傷藥,準備如曾經一般,粗暴地處理了手臂處的傷口, 但他尚且未曾來得及動手,便又被南宮舒給握住了手臂。
鬼無情差點一個激靈,将他反手拉過來扭斷脖頸, 所幸他還記得自己現在是在哪兒,後邊的人也不是敵手, 而是方才助了自己一程的恩人。他勉強按住條件反射, 只将自己的手臂抽了出來,回首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鬼無情“?”
南宮舒看懂了,他微微一笑,道“殿下還請稍等一二, 臣去取些紗巾。”
鬼無情試圖拒絕, 他道“一點小傷,不必了。”
南宮舒眉頭一皺,神色也變得嚴厲些許, 他道“殿下怎麽能這般說?這樣的傷勢, 怎麽能算小呢?再者就算是小傷, 也需得小心對待才是。”
他說一不二,竟顯得格外強勢,鬼無情頓了頓,便默默把傷藥放到了一邊去,南宮舒又為他披上外袍,道“還請殿下稍等片刻。”
他出了門,便直接端了外邊的人備好的傷藥、紗巾,又去端了洗浴的熱水、擦身的汗巾,還有澆洗傷口的烈酒。
鬼無情一見這些東西,便覺得腦門兒都在發疼,南宮舒可謂格外貼心,他先叫鬼無情擦了身上的汗水,重新換了幹淨衣衫,方才為他挽起衣袖,澆洗傷口。
鬼無情早在剝出龍蠱的第一時間,便用曾經常用的老法子止住了血。但他那會兒內息紊亂,手臂的傷勢一時半會兒沒法處理,這會兒拖延了一會兒時間,傷處便結了尚且未曾凝實的厚厚血痂,看着格外血腥可恐。
南宮舒将這般情況看在眼裏,眉頭都要皺得打結了,他溫聲細語,簡直像是在對待小姑娘一般,叫鬼無情忍一忍,痛的話,叫出來也未曾不可。
一邊說,一邊毫不留情地将血痂重新揭了。
鬼無情“………………”
他心裏道嘴上說的溫溫柔柔,格外痛惜,下手倒是毫不含糊,真真是個狠人。
南宮舒卻不曉得,他心裏頭在想些什麽,只是幹脆地用烈酒為鬼無情洗了傷口,又小心地給他上了膏藥,最後實實在在地用紗巾包好了,最後方才罷休。
他尚且還道“大殿下應會為您備下醫師,這些時日,殿下可莫要忘了勤換傷藥,洗浴時,也要顧着些傷處。”
這些要處,鬼無情要比起他熟悉得多了,但他還是點頭應了,又道了謝,得到了南宮舒一句含着笑意的“不敢當。”
他們這會兒,才終于算是得了些空閑時間。
南宮舒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道“第一次見殿下時,臣尚且覺得要帶您回來,需要用上許多功夫,卻未曾想到,還未過幾日,臣便已經能與殿下一起處在地宮中了。”
可不是嗎。
他也未曾想過,這麽快,他便已經從工資穩定,前景疑似明朗的路人甲暗衛頭頭,變成了拿了龍傲天劇本一般的,有深仇大恨未報的前朝皇子了。
鬼無情自己都覺得人生變幻太快,因而對于南宮舒這麽一句明顯帶着試探味道的搭話,倒也未曾反駁,只道“的确,也算的緣分。”
“這可不是緣分。”
南宮舒挂起笑,他道“這些事兒,殿下本也該有些猜想。實不相瞞,臣與殿下第一次見,便已經是有了盤算的。”
他倒也不隐瞞,只有一絲絲猶豫,要不要說出那時候躲在書架後觀看的,就是此刻還等在外邊,無端端地,被他扣了個龍陽帽子的大殿下。
鬼無情卻不多問,他道“本也猜到了些,只是未曾想到,你竟然當真是………雲朝的人。”
他那會兒,隐約之間,已經對自己的身份有些疑慮,正在心裏打鼓。南宮舒那會兒表現出的疑點,一開始他尚且還未曾往其他方向想,但在他從那位被雲朝勢力主動犧牲的官員家中,搜出那副美人圖的時候,他便有了這方面的疑心。
南宮舒眼裏含笑,他道“殿下實在聰明。”
卻也不再多說什麽了。
鬼無情也順勢沉默下來,他整理好衣裳,尚且還有些不習慣這種富貴的打扮,只又将自己身上的匕首,刀刃藏好了。
南宮舒極識趣地轉過了身去,只叫鬼無情沒有顧慮,安安順順把東西藏好了,便道“諸位老臣,也在外待殿下多時了,他們焦心得很,實在擔心殿下,您可要喚他們進來,好好說一說話?”
鬼無情微微皺了皺眉,說實在的,他只是想要借助雲朝勢力,從皇帝、禦南王那邊拖開身,卻是不欲與這些人,又再深入的什麽聯系的。
南宮舒安靜地等在一邊,他說不知道鬼無情現在的心思,但卻能切切實實地搔中他的癢處,只主動開口,道“不知殿下可還記得淩大人?”
鬼無情微微一怔,偏過臉去看他。南宮舒知道,這便是叫他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了,他也不猶豫,只道“淩大人曾經與您交過手,便是近一月前的晚上,您可還記得?”
鬼無情便是在那時,被一個雲朝之人,失聲叫了一聲“娘娘”,方才對自己的身份有了猶疑的,哪裏有記不得的道理?
他只微微颔首,應了下來,道“那時,我面對的,共有兩位領頭人,不知他是哪一位?”
南宮舒道“淩大人已過而立之年,他蓄了一把短須,殿下可有印象?”
鬼無情頓時反應過來——這可不就是那個喊了一聲“娘娘”,還被他捅了個對穿的倒黴人麽?
那會兒他們尚且還是敵手,鬼無情下手,是一點兒都未曾留手,那一劍可是實打實地将人突了個血洞。
然而現在一朝之間風雲變幻,他們忽然成了一道兒人,親親蜜蜜地成了同夥兒,南宮舒忽然提起這一茬時,鬼無情頓時便生出了些心虛的情緒。
——要早知道面對的是隊友,他便留些手了,那一劍下去,就算人還活着,也少不得得在床上躺個十天半個月。
鬼無情一邊心虛,一邊回應,道“還記得。”
想了想,又詢問道“我那時傷到了他,不知道他如今傷勢如何?”
還能不能起身,沒留下什麽後遺症罷?
南宮舒道“淩大人一向體壯,恢複得也算好。他如今本還不能起身,但臣方才出去,卻見到淩大人未曾歇着,而是在外邊,與諸位大人,一起守着您呢。”
“………………”鬼無情道“辛苦他了。”
他心底雖然有些動容,但卻也未曾松口。
所幸南宮舒本便預料到了他的态度,他從容不迫,道“其他大人,本便是臣子,殿下若不想見,臣待會兒出去,與他們說一聲,也便是了。”
鬼無情一聽他說到這裏,便知道他要拿出些自己拒絕不了的理由來了,他頓了頓,有一間的猶豫,但到底卻也未曾打斷南宮舒,只沉默着聽他繼續叨叨。
南宮舒臉上帶笑,繼續道“然而淩大人,與殿下卻并非只是上屬、下從的關系,他是殿下的舅舅。您初回地宮,若是有心,大可以先與淩大人見一見。”
鬼無情在聽着那“舅舅”二字的時候,腦海中頓時便是“嗡”的一聲,幾乎連南宮舒接下來要說的話是什麽,都要聽不見了。
他道“………舅舅?”
南宮舒微微颔首。
他道“淩大人乃是皇後娘娘的兄弟,大人年幼時,與娘娘也是極親近的。那時還得了陛下特權,能自由出入宮中。”
只是之後異變突生,一夜之間,血洗禁宮,天子換人。淩家一瞬便被擊潰,最後也只留下了幾個後生。
如今的“淩大人”,在那時,也只是剛剛及冠,偷雞摸狗的纨绔子弟,整日鬥雞遛鳥,可謂是十分的不成器。
若是那時的人過來,哪裏能相信如今這位端正嚴肅,眉頭間刻着川字的中年人,就是曾經夜宿柳巷的浪蕩公子呢?
鬼無情一時之間,卻是想不到這麽多的。
他到底是對很多事情都不清楚,曾經知道的些前程往事,也從來未曾提到過前朝皇後,有一個偷雞摸狗樣樣在行,頗受聖寵的弟弟。
他只是未曾想到,自己除了一個應當只有父親相同,其他什麽關系都搭不上的哥哥之外,竟然還有其他血親尚存。
舅舅。
這兩個字,可要比起一句“哥哥”,要重的多了。
鬼無情心裏頭複雜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他一想到自己竟然還将這位血親捅了個對穿,便覺得有無數墨水一般的黑影纏繞了過來,直叫他瀕臨窒息,恨不得穿越回去,下手輕些——捅他肩膀就好,不必下手那般穩而狠的。
但現在想了再多,都莫得什麽用處。
捅都已經捅了,穿又穿不回去,見也不能不見。鬼無情只得帶着憂愁,叫看出了他的猶豫,主動幫忙的南宮舒,去喚了這位曾經一見面,便互相捅刀以示友好的舅舅,把人請到了偏殿裏來。
淩大人,已經實在不是鬼無情印象裏頭的那個中年漢子了。
他今兒似是特意打扮了一番,身上端端正正地着了寬袍大袖,頭發梳得光光的,一絲不亂,都被束在了發冠裏頭。
雖然面色還有些蒼白,但卻是十足的精神煥發,全然看不出一點兒虛弱的模樣來。
鬼無情一時有些無措。
說起來尴尬。
他已經有很久的一段時間,都不知道應該怎麽對待長輩了。
鬼無情是在年幼的時候,就已經到了皇家訓練暗衛的地方了的。那時候訓練他們的暗衛,勉強也能算是“長輩”一樣的角色。
之後他成了正經的暗衛,頭頂也一直有年長的暗衛慣着,雖然鬼無情覺得自己與他們是同事,但在曾經的那些同事看來,他卻無意是個誤入了大齡暗衛群體的小輩。
若是這樣來說,那麽那些暗衛前輩,也能算得上是“長輩”。
但鬼無情如今已經二十有一,若算得再驚細一些,他都已經要二十二了。
暗衛的年紀,普遍算不得有多大。鬼無情這個年歲,在暗衛裏頭,就已經算是壯年了。
他要是端端正正當個暗衛,沒有什麽怪異身世,也不被主子特意針對,那再過個八九年,他就是要下崗的年紀了。
鬼無情自己都是個壯年暗衛了,是暗衛們的頭頭了,自然也就沒有多少老年暗衛,可以當他的長輩。
以至于長輩這種東西,早早便被鬼無情遺忘在身後了。
他平日裏的相處對象,除了同事就是上司。鬼無情本來都已經習慣這個工作環境了,偏偏現在因為種種原因,直接叫他這會兒的生存環境天翻地覆,平日裏的社交人群裏頭,猛地便又重新多出來了個名叫“長輩”的群體,實在是叫人腦闊發痛。
憂愁,心酸,又不知所措。
鬼無情陷入沉默,想找話題找不着,想問話又不知道能問些什麽,只能與淩大人兩兩相望,靜默無言。
所幸鬼無情自閉了,但淩大人尚且未曾自閉。
他終于見了自己本以為未曾出生,便已經葬身火海的外甥,雖然一時哽住咽喉,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但到底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緩解了一二,便也終于是開了口。
他一開口,竟還帶着些哽咽之感“臣………臣本以為,殿下未曾足月,本是未曾出生的才對。”
鬼無情微微一頓,他本想要說些什麽,但想了想,怎麽說都感覺有些不對勁,幹脆便安靜如雞,只看隊友自我發揮活躍氣氛。
隊友含上淚水,真情實意,道“若是臣早有所料,殿下也不必流落在外,吃了這般多的苦頭了。”
鬼無情略有猶豫,講道理,他自以為他本來的日子,過的其實比一些尋常百姓,要好上許多來着。
但隊友毫無所覺,甚至已經落下了心酸的淚水。
淩大人“都怪臣那時不知事,不頂用。若是臣用心一些,說不定,殿下便不必如如今這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