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于戎回國了。父親老于說好了去機場接他。從紐約出發,經由多倫多轉機,十八小時後終于落地上海的于戎推着一只行李箱走在接機通道上,他的左右兩邊不是目光焦灼,舉着印有某某先生,某某女士名字的名牌探頭探腦的人就是壓着眉毛,小聲嘟囔着:“去哪裏,去哪裏,南通,嘉興,啊走,現在就走。”的男女。
于戎正和老于講電話,正在這群陌生人中找老于,他邊找邊問:“我出來了,怎麽沒看到你?”
他的視線落在了接機通道的盡頭,與他擦身而過,推着行李的人們在那裏四散了開來,和看上去像是朋友,像是家人,像是司機的人三三兩兩組合,聚在了一塊兒。于戎又問:“你是在浦東吧?”
老于說:“在啊,在啊,我麽,就在那個出口那裏哇。”
于戎已經走出通道了,他環顧四周,問老于:“你邊上有什麽?我這邊有個信息問訊處,還有很多辦電話卡的櫃臺。”
問詢處前圍了不少人,多數都在講電話,多數也都在尋覓着什麽,許多目光匆匆忙忙碰撞,又急急地互相撇開,于戎走到一根立柱邊上,站好,他身邊聚着一群穿栗色制服,席地而坐的學生模樣的少年少女,他們小聲講着話,口音濃重。于戎又說:“我邊上有一群臺灣來的學生,都穿校服,很好認的。”
老于說:“就是那個五洲南路那邊嘛,你看路牌嘛。”
于戎仰頭看了看附近的的指示牌:五洲南路。于戎說:“我就在五洲南路那邊,就在路牌那裏。”
他繼續問:“你穿什麽顏色衣服?我今天穿灰色上衣,深色的牛仔褲,我的行李箱是黑色的。”
老于支支吾吾:“我穿什麽顏色啊?我麽……”
于戎等待着,老于說:“咦,怎麽會找不到呢,就在五洲南路這裏歪,你不要着急啊。”
“我沒有着急。”于戎說。
老于又說:“我再走走看看。”
“你穿什麽顏色衣服?”
“咦,怎麽會找不到呢,就在這裏哇,咦,真是奇怪了……”
老于嘟嘟囔囔說着話,忽而,他的聲音在于戎耳邊稍響了些,還産生了些微妙的重疊,一時間于戎好像聽到有兩個老于在說話,于戎擡起了頭,他看到人群中一個斜着一邊肩膀,穿紅色polo衫,藍色牛仔褲,頭發剃得很短,曬得很黑,眼袋大得醒目,一手拿着手機講話,邁着外八字朝着五洲南路的指示牌筆直走來的男人。
男人像老于,但矮一些,顯老,更黑,骨架甚至有些小了。
于戎朝男人招了招手,男人離他很近了,但是只掃了他一眼,就又看向了別處,嘴裏不停嘀咕:“你不要急吶。”
于戎挂了電話,迎面朝男人走了過去。他在男人面前站停,男人哎喲了一聲,先看看手機,再看于戎,神色迷惘,但手上卻有了動作,他拍了拍于戎的肩膀,臉上堆起笑容,打量于戎好一陣,說:“就是五洲南路嘛!”
于戎沒有響,男人臉上的笑堆得更多,他伸手幫于戎拉行李箱,頭微低着,輕聲道:“耳朵上打了兩個耳洞啊……”
于戎還是不響,他松開了握住拉杆的手,由男人推着他的行李箱往前走。他跟着。他确定這個男人是他的父親老于了。
老于仍低着頭,肩膀更斜,往前面一指,再度開腔:“走吧,走吧。”
于戎往前看,明明姐就站在不遠處,穿一條寬松的長袖黑裙子,挎着背包,面無表情。
明明姐是老于的女朋友,老于不會開車,明明姐會開,老于給明明姐買了輛車,一輛黃锃锃的名爵。
明明姐的視線和于戎對上了,沒說話,她走到老于邊上去,但她和老于離得也有些遠,像個過路人似的游離在他們父子的行進路線之外。
于戎看看明明姐,靠近過去,客氣地說:“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了,麻煩明明姐了。今天醫院不用上班麽?我還以為爸爸找廠裏的司機開一趟的,要是知道是麻煩你……那我就自己坐大巴回去了。”
明明姐說:“沒事的,就是我的腳長途開久了有些不舒服,沒事的,你難得回來。”
她的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
老于說:“司機麽要送貨的哇。”
于戎又落下了,又在老于後面了,現在還在明明姐後面了。明明姐看了看老于,伸長手拍了拍他的衣領,在空氣中撣了撣手指。
于戎再次說:“真的不好意思了。”
他走在最後面。
明明姐的車停在室外的停車場,上上下下,進進出出一路都是老于帶路,他往哪裏指,于戎就往哪裏走,明明姐出了電梯,到了室外後就不跟他們走在一起了,老于領着于戎在車流裏穿梭,明明姐隔着一條車道繞着走,她的身影在高高低低的車身間時隐時現。停車場裏時不時有人摁喇叭,還有從車上跳下來罵三門,吵得厲害,天氣也熱,半天都沒有風,雲層壓得低低的,空氣中湧動着煙火的氣味。
于戎想抽煙,手伸進了褲子口袋裏,只摸到煙盒。他看看老于,把手拿了出來,垂在身側。
老于的屁股兜裏插着一包五香蠶豆。于戎說了句:“蠶豆啊?”
他講蘇州話。
老于說:“欸,是葛(是的),路浪(路上)買點吃吃。”
老于也講蘇州話。于戎笑笑:“阿只有倷吃哀個啧。”(也只有你吃這個了)他講不順了,又講普通話:“上海這麽熱啊。”
“蘇州阿(也)熱,窩塞熱(悶熱)。“找到車了,老于說,“開一下車吶。”
明明姐恰好也走到車邊了,開了車鎖,開了後備箱,老于作勢要提行李箱,第一下沒能提起來,于戎上去搭了把手,父子倆聯手把箱子放上了車。
“啊好放?”明明姐上了車了,放下車窗問,車窗裏吹出來陣陣熱風,冷氣風扇發出很大的排風聲。
于戎高聲應:“好放的,好放的!”
“怎麽會不好放吶!”老于關上後備箱,笑着往前走,坐到了副駕駛座上。于戎也上車,坐後排。他扣好安全帶,明明姐一邊設導航一邊說:“昨天和你爸去你家幫你打掃了一下,開了窗通通風。”
老于吃蠶豆,拍着褲腿講夾生普通話:“弄了我們半日天!我弄樓上,阿姨弄樓下,你把電都拉掉了,我還以為你們家空調壞了!”
“國內最近這麽熱啊。”
“紐約天氣怎麽樣啊?”老于問,把蠶豆嚼得嘎嘎響。
“還好。”于戎說。
老于問他:”啊要喝水?”他遞過來一瓶礦泉水。
于戎接過了,拿在手裏,沒開。老于又問:“買的什麽時候回去的機票啊?”
“回去我自己坐車好了。”于戎說,“也就兩個半小時,大巴蠻方便的。”
明明姐說:“最近大閘蟹正好上市。”
于戎一看,後排放着個紙箱,上頭印着幾只張牙舞爪的螃蟹,邊上是六個金燦燦的大字:陽澄湖大閘蟹。于戎眨眨眼睛,說:“我在家也不會弄……還是放你們那裏吧,改天我去吃飯的時候吃好了。”
老于嗓門一高:“咦,哀格囊弗會弄吶?(這個怎麽不會弄呢?)塞是繩子綁好葛,阿蠻幹淨,阿弗用汰(洗),倷拿紮镬子,放點水,蟹丢下去,切幾片老姜,煞個十三分鐘,火關忒,再悶個兩分鐘塞好吃啧,自己厭避(嫌)切老姜麻煩麽,以哉(現在)超市裏相才有得買吃蟹葛醋葛,倷去買點麽塞好啧歪。你麽,出國那麽長時間,自己都不在家燒飯的啊?”
于戎咳了兩聲,手裏翻轉着礦泉水瓶子,不響。
老于又說:“天然氣還通的吧?”
“通的,就是……”
“啊?”老于回頭看于戎,明明姐也從後視鏡裏看了看于戎。
于戎望向車窗外,摸了摸鼻梁,說:“今晚估計不行,和朋友約好了。”
“啊?出去白相(玩)啊?弗休息休息塞出去白相啊?去酒吧啊?”
于戎皺起了眉頭,視線回到了車裏,往老于坐着的方向看,說:“不是白相,和幾個朋友談談拍電影的事情。”
老于已經轉回去了,背對着于戎,講普通話,說:“又是你幾個小朋友找你投資合夥啊?你麽,財不要外露啊知道,你的那些錢麽,你麽……”
于戎丢開了礦泉水瓶,對着老于的後腦勺,說:“我訂了賓館。”
車裏安靜了。
于戎說:“我不住家裏,住賓館,就在竹輝路上,竹輝飯店,離家裏也近,要拿點什麽東西,我走過去就好了。你送我去那裏吧,晚上和朋友約好了是要談我自己拍片子的事情。”
老于沉默着,明明姐把冷氣風力調大了些,老于幹咳了一聲,明明姐遞給他一盒口香糖,他沒要,摸摸手腕,摸摸喉嚨,翻來翻去換了兩個姿勢,放下些車窗,點了根煙。窗外的風獵獵呼嘯。
于戎抓了抓褲腿,又看外面。過了會兒,老于說:“有人找你拍電影?”
“嗯。”
老于再次沉默,又過了會兒,煙抽完了,他把車窗搖上來,又問于戎話,聲音輕細,說:“格麽(那麽)紐約和國內多少時差啊?現在那邊是早上還是晚上?”
于戎從背包裏翻了件薄外套出來穿上,抱着胳膊閉上了眼睛。
誰也不說話了。
中途,于戎醒了一次,看到過了花橋收費站,老于又開始吃那包五香蠶豆,明明姐喝茶,于戎想再睡會兒,但再睡不着,裝模作樣打了會兒盹也就到了蘇州,進了市區了。
他眯着眼睛縫打量這座城市,市中心的路還是很窄,車還是很多,樹離人很近,灰色的電線杠上挂着過期了一年的家博會的廣告,一點風吹得鳳凰街上火鍋店門口的兩盞紅燈籠搖搖晃晃。他們在靠近十全街的地方堵住了,帶城橋下的糖粥店打開了霓虹燈,好利來門口一群背着書包的小孩兒站在一起吃熱乎出爐的蛋卷。于戎擦了擦車窗,天色完全黯下來了,路邊的冬青樹叢披着一身的灰。
老于說:“螃蟹你拿下去。”
于戎說:“我住賓館啊。”
“賓館廚房不能幫忙加工的啊?你拿下去。”
于戎看外面,不響了,老于也不說話了,車子緩慢地往前挪動,過了十全街的紅綠燈,明明姐發話:“我們帶回去吧,賓館怎麽可能幫你加工吶,你也想得出來的,真家夥(真是的)。”
于戎牽牽嘴角,瞥了眼後視鏡,正碰上明明姐也從鏡子裏看他,于戎不好意思了,一個勁說:“麻煩明明姐了,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住賓館也是想方便點,我一個人住家裏,也沒多少天,到時候裏裏外外還要整理……”
明明姐笑了笑,沒說什麽。到了竹輝,三人都下了車,老于去拿行李,還是要幫于戎拖行李箱,于戎拗不過他,背好背包,走在他旁邊,突然,一陣桂花香味竄進他的鼻子,于戎擡起頭,到處找,可左右不見桂花樹,更突然地,那桂花香味一下子就消失了。可能是随風來的,現在又随風走了。
于戎念叨了聲:“好香啊。”
老于已經悶頭走到了賓館大門前了,接了句:“噴的什麽香水啊,一股凹味(怪味),太香了,什麽賓館……”
于戎沒響,回頭找明明姐,她就站在車邊,挎着背包,不茍言笑,和先前在機場遠遠等他們,看着他們時的樣子如出一轍。她不像要跟着進去的意思,于戎見狀,和明明姐揮了下手,欠了欠身子,這才進了賓館。他徑直往前臺走去,老于正和前臺裏一個盤着頭發的年輕女孩兒說話,老于不無埋怨:“怎麽還要加服務費啊?不是喜來登,香格裏拉那種才加的麽?你們竹輝也要加服務費?你們那個小田啊在?就是宴席那邊那個田經理,你打個電話給她。”
老于在桌上敲手指,盤發女孩兒微笑着說:“好的,我這就讓同事幫您聯系。”
她推了推身邊坐着的一個短發女孩兒,那短發女孩兒作勢打了個電話,電話似乎一直沒接通,女孩兒握着聽筒,瞪着眼睛看着老于和于戎。
老于一咋舌頭,身子往前一沖,才要說什麽,于戎掏了身份證,掏出信用卡,說:“辦一下入住,授權用這張卡。”
老于不響了,摸摸口袋,舔舔嘴唇皮,側過身,靠着前臺站着。
盤發的女孩兒接過于戎的身份證,啪啪按鍵盤,溫聲說:“您好,于先生,一位,我這邊看到您是預訂了三天的酒店,我們這裏的中秋月餅大閘蟹禮盒要不要了解一下呢?都是蘇州特産,時令的東西,帶回去送朋友很不錯的。”
老于還是不說話,上下打量大堂。于戎搖了搖頭,說:“不用了,謝謝哦。”
“好的,那給您辦一下授權,過一下押金,您稍等。”
老于講蘇州話,和于戎說:“明朝過來吃夜飯,早點過來。”
“嗯。”
“三點多模樣。”
于戎說:“出發之前我打電話給你。”
盤發的女孩兒把身份證和信用卡一并還給了于戎,給了他兩張房卡:“四樓的411,行李幫您拿上去吧。”
她示意門僮過來幫忙。
老于還抓着于戎行李箱的拉杆,看着于戎說:“倷明朝還有安排啊?幫小朋友碰頭啊?老同學啊?”
于戎說:“明朝打電話被倷。”(明天打電話給你。)
門僮過來了,老于看也沒看他,也不看于戎,推開了行李箱,行李箱骨碌碌往前滑開,門僮和于戎忙追過去,門僮先抓住了拉杆,沖于戎笑了笑,于戎回頭看老于,老于已經背過了身去。他往外走。于戎沒響,跟着門僮去搭電梯。父子倆就這麽在賓館大堂分開了。
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