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
半小時後,于戎的房門被人敲響了,于戎踩着鞋子去開門,來的正是林望月,人還是那身打扮,白上衣,灰褲子,眼裏依舊滿不在乎,他笑着,嘴角微微上揚,笑容顯得輕佻,他和于戎說話:“同學,你這個蘇州人在蘇州都沒朋友的嗎?不去找朋友吃飯聚會,專程騷擾我?”
于戎眨眨眼睛,說:“我是沒什麽朋友,但是我有生活啊。”
林望月拍了拍他的胸口:“看出來了,性生活是蠻有的。”
于戎問他:“你從酒店過來的?這麽快,臨頓路那邊的如家嗎?”
林望月輕笑了聲,眼梢一飛,推開于戎,自說自話進了門。他邊往裏走邊張望,說:“我和你不一樣,我朋友特別多,應付都應付不過來,剛才還在朋友家吃飯,但是為了五千塊,我立馬抛下朋友,來為你折腰了。”他看了一圈,看夠了,坐到雙人床上,上下颠了颠,瞅着于戎,道:“你這裏和如家也差不多嘛,也就床墊軟一點。”他沖于戎努下巴,“你幹嗎折磨你的鞋子?這鞋得萬把塊吧?”
于戎關好門,換上門口擺着的酒店拖鞋,問林望月:“你不打算回英國了?就在蘇州待着了?我還以為你會去上海北京之類的……”
話到這兒,于戎說不下去了,別過臉不看林望月了,他張張衣櫃,望望寫字臺,寫字臺後貼牆挂着面鏡子,恰對着那張雙人床。林望月在脫衣服,上衣,白背心,條紋襪子,牛仔褲,一件件往床上扔。他貼身穿了條印着大朵大朵扶桑花的四角褲衩,充滿熱帶風情。他沒脫這條褲衩,躬着背,彎着腰,稍昂起下巴往斜上方看。他在看于戎。他問他:“什麽之類的?之類的什麽?”
于戎的視線折了回去,落回了林望月那具真真切切,修長勻稱的肉體上,他的聲音低了,說:“比較時髦一點的地方……上海每年不還有國際時裝周嗎?”
林望月嗤了聲,反手向後撐着身子,搖晃起了小腿,活動着腳趾,說:“你知道嗎,像我這樣才華橫溢的人是餓不死的,我在中國,随便哪個城市,我辦個牌子我照樣能去倫敦,去巴黎,你信不信?”忽地,他恍然大悟:“你出五千塊原來是找我純聊天啊!”緊接着他笑彎了眼睛,樂不可支:“維持社會內需增長就靠你們這些傻有錢的文藝青年了!”
于戎一蹙眉,道:“我不是什麽文藝青年。”
林望月對此不置可否,撇了撇嘴角,跳下床,往浴室去。
于戎問他:“要喝點什麽嗎?啤酒?”
林望月進了浴室,沒關門,高聲回道:“你對自己有點信心行嗎,你還沒醜到我要麻醉自己的地步。”
于戎又問:“我沒那麽多現金,微信可以嗎?”
嘩啦啦的水聲響了起來,林望月沒回話。于戎走到浴室門口,複問了遍:“微信轉賬可以吧?”
林望月站在花灑下面沖水,一看于戎,笑開了,可還是不回話。不知怎麽,于戎氣息一虛,說出來的話有氣無力,跨進浴室的一只腳也縮了回來,他說:“轉賬要加好友的吧。”
林望月沒吭聲,往後退了一小步,剎那間,他的臉上全是水珠。他閉上了眼睛把頭發往腦後梳。他的手指好長,插進墨一樣黑的頭發裏,他的腋下很幹淨,他的小腹下聚集着一片濃密的毛叢。他的陰////莖無精打采地耷拉着。
林望月忽然說話。他道:“看出來了,你真的沒朋友。”
他正往腦袋上搓洗發水,洗發水的茉莉花味濃烈,林望月連打了幾個噴嚏,才搓出點白泡沫,他就又把腦袋湊到了水下沖洗。他皺着鼻子指揮于戎:“拿條毛巾。”
于戎走過去,拿了條擦臉巾遞給他。他問他:“你平時也喜歡看電影?”
林望月擦着臉,說:“你後來去學了電影?”
“嗯,紐約電影學院。”
“你怎麽知道我去了聖馬丁?”
“你上課的時候說的,說你想去。”
“聖馬丁随便想去就能去啊,你是不是太小看我的設計才華了。”林望月沒好氣地說,擰開裝沐浴露的小瓶子聞了聞,又放了回去,光站着沖水。他搓胳膊,搓陰///莖,揉搓大腿內側。一下子,他全身都布滿了因為揉搓而落下的一道道紅痕。
林望月彎下腰搓腳後跟,說着:“你還知道我有自己的品牌,你們學導演的都這麽關注時尚動态?”
于戎別過臉,從毛巾架上拿了條浴巾,展開了,抱在懷裏,說:“一個中國設計師在英國創立了個時尚品牌,而且還那麽年輕。你挺有名的。”
于戎又說:“之前我在小商品市場碰到過你一次,你在買窗簾布。我去幫我媽買連襪褲,你應該沒看到我。”
林望月仰起臉看他:“你不會現在還在單戀我吧?”
于戎看鏡子,半身鏡早就被熱汽蒸花了,模模糊糊地映出兩道殘影,一道像一個長方形,一道像魚。于戎盯着那魚一樣的輪廓說:“你倒還是老樣子。”
“你也沒怎麽變啊。”林望月說。于戎的眼皮急跳了兩下,他瞥了眼林望月,林望月重新站直了,正看他。浴室裏太熱了。于戎扯了扯衣領,說:“我們也就當了兩個多月補習班的同學,十多年沒見到了吧?”
林望月笑了,眼睛明亮,笑容狡黠。他說:“于導,從這句臺詞裏我聽出來一些自作多情的意思,你怎麽看?”
于戎連連擺手:“可別這麽喊我,我還沒正經導過什麽片子。”
“你畢業好幾年了吧?”
于戎說:“當導演哪那麽容易,一直有人來談合作,但是總覺得不合适,還是想自己磨磨看劇本。”
“是不是所有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了好幾年都沒正經導過一部長片的人都覺得自己會是下一個李安啊?”林望月還在沖水,還看着于戎,“不過你有錢,無所謂,可以繼續做夢。”
于戎問:“你朋友真的很多?你別騙我。”
“因為我有漂亮的皮囊和極端可惡的靈魂,特別容易激起人的征服欲,你不也是喜歡這些嗎?”
他說這話時幾滴水珠在他的睫毛上顫顫巍巍,搖搖欲墜。
于戎很想反駁,但他胸腔裏胡亂響起的雜音高高蓋過了頭腦裏為自己辯護的聲響,他也顫顫巍巍,搖搖欲墜了,他還有些呼吸困難。他在浴室裏待不下去了,把浴巾在洗漱臺上放下,往門口挪,另起了個話頭:“那你打算什麽時候東山再起?”
“現在這個世道一匹窗簾布都他媽要兩百塊。”林望月啐了口,關了水,問道,“你拍那個什麽紀錄片需要時裝顧問嗎?”
“我缺個幫忙抗器材的。我後天就出發去雲南,去壩美。”于戎說。
“你洗嗎?”林望月拿起浴巾擦身子,又問,“把妹?近義詞是不是泡妞?”
于戎解釋道:“壩美,雲南的一個村子,我媽的老家,大壩的壩,美麗的美,住在那裏的大多是壯族。”
“你媽還是少數民族啊?”
“不是,她姓黃。”
“啊?她不姓素?”
于戎好氣又好笑,無言以對,林望月笑得也很起勁,打着手勢示意他說下去,于戎接着道:“然後去泰國,靠近緬甸的一個小島,島上有個養小鬼的大師,養的小鬼能下冥府,還會去日本,去大阪,大阪大學的一個研究小組正在開發一種機器人,只要把一個人的相關資料,他的生活習慣,血型,星座,別人關于他的記憶,他的日記也好,寫過的備忘錄也好,論文也好,反正就是他在人間留下的任何痕跡制作成代碼輸入進那個機器,讓機器以這個人的方式去思考,讓機器成為這個人。我之前把我媽的一些基本資料傳過去了,她的書啊,她的采訪資料啊,他們也很感興趣,開發進行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聽上去有些像科幻小說?”
于戎說得有些興奮,林望月把浴巾圍在腰間,靠着洗漱臺看他:“就去這麽幾個地方?”
“最後去南半球的海島,去拍火山。”
“火山和招魂有什麽關系?”
“安布裏姆島的火山腳下住着一個原始部落,部落裏流傳着一則傳說,傳說,在那裏死去的人會成為火山的一部分,他們會和活人對話,在夢裏。”
說完,于戎沉默了,林望月亦無話,兩人無聲地站了會兒,還是于戎打破了沉默,他問林望月:“之前在美國,我去南部找一個非洲神婆拍了一段素材,大致剪了剪,做了下後期,你有沒有興趣看看?”
林望月無可奈何:“同學,五千塊呢能買春宵一夜,但是買不到友情,更買不到愛情,你要考慮清楚。”
于戎說:“還沒人給過我反饋。”
林望月說:“行吧,你傻有錢,你願意,我就願意。”
他往外走,于戎跟着出去,兩人加了微信好友,林望月收了錢,盤腿坐在床上,張開手臂,于戎把筆記本電腦塞給他,點開了桌面上的視頻文件:1-美國。
他在林望月身邊坐下。
他又開始問:“要不要喝點什麽?飲料還是水?還是茶?”
他還問:“要不要吃點什麽?我去樓下買點零食?”
林望月靜靜的,于戎便也安靜了下來。視頻開始了,電腦屏幕上出現了一個黑人女人,天色昏暗,女人穿一身明黃色的布套裝,短袖,長裙,頭發用同款式的布巾綁了起來。她站在一道白栅欄前提着一只公雞,那公雞的正下方擺着一只木碗。一個較年輕的黑人女孩兒站在女人邊上,靠近鏡頭的邊緣,她語速緩慢地講英文。
底下有中文字幕。
女孩兒說:“這是成年一年的公雞,還有羅勒葉,鼠尾草,我們常做的是,把它們混合在一起。”
黑人女人抹開了公雞的脖子,雞血簌簌地滴落,很快就裝滿了那只木碗,女人把公雞丢開了,端起木碗轉身走開。
鏡頭跟着她,跟着地上的血跡,女人推開了一扇門,門後沒有光,伸手不見五指,她走進那黑暗中,畫面裏什麽都看不出了,音響裏傳出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後來伴随着吱呀一聲,那畫面才重新亮了起來,但也不到明亮的程度,只勉強看到那端着木碗的黑人女人走進了一間中央擺着一張圓桌,兩張椅子的房間。照亮畫面的光來自地上點着的許多長短不一的蠟燭。
“你坐這裏。”黑人女孩兒的聲音在鏡頭外響了起來,一番晃動後,攝像的角度固定了下來,将那殺雞的黑人女人和與她面對面坐着的于戎都囊括了進去。
于戎說:“現在我們要開始召喚我母親的亡魂了。”
他講英文。他還說:“桌上有一塊通靈板,能看到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還有從0到9的阿拉伯數字。”
他說話的間隙,那女人捧着那碗雞血,身子搖來擺去,口中念念有詞,于戎說完,她也念完了,把雞血遞到他面前。黑人女孩兒說:“喝下去。”
于戎喝了一口。女孩兒說:“得全部喝下去。”
于戎仰頭,把雞血全部喝了下去。
看到這兒,于戎小聲和林望月說:“味道真不怎麽樣。”
林望月沒接話頁,于戎也就沒出聲了。視頻裏那黑人女人已經進入了一種忘我的狀态,她跳起來,在空地上捶胸頓足,雙手一會兒朝天努力伸展,一會兒往地上拼命揮灑着什麽,她像在跳舞,又像在無規律的發癫,時而低吟時而高喊,這麽十來分鐘過去,女人似是精疲力盡,癱倒在了地上。于戎想去看她,那女人卻自己彈了起來,她撲到桌上,一把抓住了于戎的手,按在那通靈板上。
于戎問:“我媽媽已經來到這裏了嗎?”
黑人女人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僵硬地睜着眼睛,一動也不動。那黑人女孩兒解說着:“你現在可以和你媽媽對話了。她現在就在這間屋子裏。”她說,“珍妮弗·黃,現在就在這裏。”
于戎問:“媽,你的手機密碼是什麽?”
他講普通話。
黑人女人像是尊石像,什麽反應也沒有。
于戎看女孩兒,用英文問:“她不想回答我嗎?”
女孩兒說:“你可以告訴她,你愛她。”
“媽,你最喜歡的耳環你放在哪兒了?”于戎又問,這回用英文問。
黑人女人還是不動,女孩兒說:“你應該告訴她,你愛她,這能讓她找到離開的路。”
她話音才落,視頻畫面劇烈晃動了起來,滿室的燭光也跟着抖動,一些發光的長影在畫面上亂竄,那黑人女人咚一聲趴倒在了桌上,她的手臂在桌上滑動。她在通靈板上指字母。
于戎跟着念着:“D-A-E-6。”
他問:“是什麽意思?”
林望月按了暫停,看于戎,也問:“所以,DAE6,是什麽意思?”
于戎說:“我和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故意把錢包落在了那裏,錢包裏有一張我和我媽的合照,照片我提前處理過,我在我媽穿的衣服上p了DAE6這幾個字,完全是沒意義的,突然想到的幾個字。"
林望月笑着說:“你這完全是去拆臺的嘛!”
于戎說:“後面還有。我把我p圖的過程錄了下來,還有落下錢包的那段。”
林望月繼續看,于戎看得沒什麽勁了,打了個哈欠,枕着枕頭靠在床頭,一只眼睛耷閉耷閉。他困了,疲倦得厲害,看看林望月,想再說上幾句話,嘴巴卻再張不開。他聞着刺鼻的茉莉花香睡着了。
這一覺睡醒,林望月還在房間裏,正坐在寫字臺前抽煙,他把手機放在耳邊,卻不說話。他一口接着一口吃香煙。
窗簾拉開着,外頭漆黑一片。
“天亮過了?”于戎問,嗓子有些啞。
林望月放下了手機,說:“你才睡了三個小時。”
于戎坐起來,清喉嚨。林望月看他,問他:“你就不怕我偷看你電腦裏的東西?”
“我沒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于戎說,“郵箱要用密碼登陸才能看。”
林望月說:“你媽怎麽寫來寫去都是她二十歲之前的事?插秧,播種,喂牛,修船,打漁,曬玉米,熏臘肉,沒有人的空房子,住在柳樹裏的人,荒廢了的城牆。”
于戎說:“我不知道。”他又清了下嗓子,說,“你倒看過不少……”
林望月說:“你要是能和她的靈魂對話,你想和她說什麽?除了問手機密碼和耳環在哪兒之外啊。”
于戎笑出來,拿起床頭櫃上的煙盒,點香煙,吃香煙,一歇,說:“我不知道,我想不出來。”
他屈起了一條腿坐着:“我帶她的骨灰回來落葬時,請了和尚做法事,管事的大和尚告訴我,做這個法事,是為了讓她的靈魂安息,早登西方極樂。我媽媽信佛的,還有居士證,閑下來就抄《金剛經》,《心經》。大和尚說,活人夢到死人就是死人在給活人托夢,要是法事之後她還給我托夢,就說明她沒有安息,她這一世的業還沒完全消去,我還要再找他們辦法事,或者去他們廟裏供一尊佛牌,或者和他買兩條鯉魚,買幾只烏龜去放生。反正葬禮辦完,我經常夢到我媽,我就琢磨,她為什麽沒有安息呢,她是有什麽心願未了嗎?可是她做完開顱手術,手術當時是很成功,術後的兩天,她的意識很清晰,她說她活到現在,沒有任何遺憾,只是後來血管又裂開來……”于戎走到寫字臺邊,在煙灰缸裏抖煙灰,說,“我就去供了佛牌,還放生了烏龜,我把她放在家裏抄到一半的一卷《金剛經》抄完了,但是我還是夢到她,一次又一次。”
林望月問于戎:“你相信天堂,極樂世界,地獄和冥界嗎?”
于戎說:“我也想知道人死後會去哪裏。”
“你死之後,要是你能自己選,你想去哪裏?”
“任何地方?”
“任何地方。”
“紐約現代美術館吧……”
“你竟然不選電影院?”林望月不無意外。
“電影院要是整天放什麽《速度與激情》,《黑豹》,《水形物語》,我頭都大了。”
林望月笑着吐煙圈,于戎反問他:“那你呢?”
“我?我這麽一個乳糖不耐的傳統華人,當然是遵循傳統,落葉歸根啊!回老家啊!”他拿起于戎放在寫字臺上的相機,鏡頭對準了他,問他,“我幫你抗器材,你給我開多少工資啊?”
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