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二)

沒多久,林望月也醒了,他一睜開眼睛就能坐起來穿襪子穿鞋子,于戎也趕緊收拾東西,兩人早早退了房去了汽車站坐車。林望月對吃喝不挑剔,路邊買的大餅,張口就啃,連續換車周轉也沒抱怨過一個字,還是于戎自覺過意不去,在廣南等面的時,他去買了兩包中華,塞給了林望月。

到了壩美,落腳的地方是個停車場,下了車一眼就能看到不遠處挂着個藍底白字招牌的售票中心。那白字寫的是:世外桃源壩美售票處。

他們來得太早了,天剛亮透,售票窗口還要半個小時才始售票,窗口上貼得告示寫得清清楚楚:門票一百,包馬車費與船費,此出入口乃進出壩美唯一出入口,無票進入壩美景區者,一經發現,最高可處上萬元罰款并且行政拘留十五天。

于戎想了想,給小方哥打了個電話。小方哥是他找的壩美當地的聯絡人,在壩美經營一家農家樂,剛才在廣南上車後他已經和他微信過了,兩人約好在售票處前碰頭。眼下于戎給小方哥打電話,卻怎麽也打不通。

林望月問于戎:“這個小方哥是什麽來頭?”

于戎低頭打字,給小方哥發微信,發短信,內容一模一樣:小方哥,我們到了,就在售票處對面等馬車的地方站着。他說:“快手上找到的,他的快手號叫世外桃源壩美小方哥。”

他給林望月看手機裏截下來的小方哥的特寫近照,皮膚黝黑,眼睛也黑,薄嘴唇,凸額頭,一手鐮刀一手筍,笑得春光燦爛,精神頭十足。

林望月點了根煙,說:“那我要是注冊個快手號,我就叫人間煉獄小林弟。”

他給于戎遞去一根煙,于戎偏過頭咬住過濾嘴,林望月擦亮打火機,于戎湊近了火苗,呼了兩口,手上還在打字,說:“你可以天天直播你做衣服。”

林望月說:“不了吧,我怕大家太關注我的美貌,忽略了我的絕世才華。”

于戎嗆住,咳了幾聲,煙從鼻子嘴巴裏一個勁往外噴,林望月給他拍背,好笑地看着他,手在空中散漫地劃了道,問說:“馬車的意思是說寶馬車接送嗎?”

于戎止住了咳,一瞅空蕩蕩的水泥砌出來的馬路,說:“一百塊,寶馬車,寶駿都夠嗆。”

林望月笑了,微仰起頭,微眯起眼睛,望着那售票處,他問于戎:“去那裏買票就能去世外桃源了嗎?”

于戎收起了手機,也昂起了下巴,眯縫起了眼睛,望着林望月望的方向,說:“這個不清楚,但是一定能去壩美。”

兩人就這麽并肩站着,視線并在一處,手裏都夾着煙,時不時吃一口。

林望月又問于戎:“他姓方?”

“好像不姓方。”

”哦,那是小方的哥哥?”

”小方是誰?”于戎問。

“對啊,小方是誰?”林望月也問,眨眨眼睛,“那他是小,方哥,那大,方哥是誰?”

于戎又問:“大方是誰?”

林望月呼出一道長長的青煙,說:“他可能姓黎,他們村裏不是百分之八十都姓黎嗎?”

“這你都知道?”

不等于戎繼續追究林望月的情報來源,小方哥的電話來了,他扯着嗓門幹嚎:“導演!你人在哪兒呢??!”

于戎沖林望月打了個手勢,林望月到處看,于戎也踮起腳找,可哪兒都不見一個黑皮膚的年輕男人。

于戎說:“我們正對着售票處呢,我和我朋友,我們兩個人,一個穿黑衣服,一個穿灰衣服。”

小方哥說:“我到停車場了啊!馬上,馬上!”

停車場的方向倒陸陸續續走來了些人,有的像游客,背着包,一身短打裝扮,腳踩運動鞋,興致昂揚,有的穿花布衣服,布鞋子,挑着扁擔,或是挎着竹籃子。

于戎還是沒能找見小方哥。這時,林望月拍了下他,指着南邊,說:“是真馬車。”

于戎跟着看過去,可不是嘛,一匹灰不溜秋的矮馬拉着個綠頂棚的鐵架子,鐵架子下面是兩條橫杠,橫杠上架着兩塊木板,灰馬吃着馬夫的鞭子,晃悠悠地朝他們踱了過來。這灰馬後頭還跟着幾輛同樣配置的馬車,馬夫身上穿的是同樣的藍色衣服,料子挺括。

于戎和小方哥更新信息:“我們這兒有馬車過來了,我們就在那個等候馬車區那邊。”

林望月示意于戎:“窗口開了。”

于戎點點頭,給了他兩百塊,林望月跑去窗口排隊買票。

小方哥道:“我看到你們啦!我這就過來,您就站着,別動啊!別上車!等我一塊兒!等我!!”

“啊?”于戎在原地轉了一圈,愣是沒看到小方哥,就連和他樣子相似的都沒見着一個,來旅游的多是中年人,挑着東西的多是老人。

小方哥先挂了電話,于戎也不找他了,就等着,那灰馬拉的馬車停在他面前,他讓出了位置,後頭有買好了票的人一個一個上了車,一車坐滿六人,那馬夫一牽缰繩,馬兒調頭,邁開步子,往南去了。

這麽輪空了兩輛馬車,小方哥還沒出現,林望月倒買來了票。于戎有些着急了,林望月很平靜,也很冷靜,說:“該來的總會來,着急也沒用,等吧。”

說話間,于戎看到停車場的方向跑出來一個穿套鞋,一身綠衣服,黑皮膚的年輕男人,他背着個籮筐,滿頭大汗,于戎遠遠望着他,拿出了手機,只見那男人也拿起了手機。

小方哥的電話來了。

“導演!”他在電話那端喊。那背籮筐的男人朝于戎揮舞手臂。

“欸!”于戎應着聲,也揮手。

背着籮筐的小方哥一溜煙跑到了于戎面前,于戎見到他就說:“你好,你好!你真人比視頻裏帥多了!”

林望月問:“小方是誰啊?”

于戎一口氣噎在了喉嚨裏,小方哥丈二和尚摸不着腦袋:“啥?”

于戎問道:“那……我們坐下一輛馬車?”

林望月看着小方哥,又問:“您姓黎?”

小方哥點着頭:“對啊對啊,壩美村裏十戶裏頭八戶姓黎。”

說完,他吹了聲呼哨,揚起手臂一吆喝,排在那慢悠悠地靠近人的馬車隊中間的一駕由一匹黑馬拉着的小車步出了隊列,朝他們過來,停在了他們跟前。趕車的是個花白胡子的瘦老人,用煙杆抽旱煙,一雙眼睛擠成綠豆那麽小兩粒。小方哥和他講方言,示意于戎和林望月上車,和他們道:“我們坐得寬松些。”

說着,他把背簍放上車,自己也上車,接着探頭往外喊了句:“後面的!再上來一個!就一個人的!”

一個背包客上了他們這駕馬車。于戎和林望月坐一頭,小方哥和背包客坐他們對面,那背包客的登山包和小方哥的背簍挨在一起,小方哥拍了下馬夫:“馮哥,咱走!”

馬兒打了個響鼻,轉過彎,上路了。

路上,小方哥問于戎:“你們說你們是來拍啥片子的?”

那背包客看了他們一眼,把登山包往自己腳邊拉了拉。于戎笑笑,說:“紀錄片。”

小方哥似懂非懂的應了聲,林望月說:“就是加長版快手。”

小方哥還是似懂非懂,他摸了摸下巴,一瞅那背包客的登山包,問他:“就你一個人出來旅游?”

背包客點了點頭,臉上微笑,沒說話。小方哥又問:“去壩美要住一晚不?地方定好啦?要是沒處落腳,我家就是開農家樂的,食宿全包!”

他熱絡地給背包客遞名片,寒暄道:“一個人出來旅游最重要是睡個好覺,吃頓好飯,您說是不?不然風景再美,人又累又餓,能看出點啥來?咱們微信加一個?您哪裏人啊?”

背包客就笑着,沒回話。林望月說:“也有人追求精神上的滿足。”

于戎拉開他擱在膝上的相機包的拉鏈,拿出相機,開了電源,問小方哥:“您這背簍裏是什麽啊?您去村外頭背貨進去賣?”

小方哥一擺手,長嘆一聲,打開了背簍,翻裏頭的東西給于戎看,說:“村上辦白事,知道我要出來,讓我捎點東西回去。”

于戎聽了,連珠炮似的問了一串:“白事?我們能去拍嗎?”

“這些都是葬禮上要用到的東西嗎?”

“都派什麽用場?”

他把鏡頭對準了那背簍,小方哥解說着:“喏,有米餅,白面粉,白卷紙,還有發圈,發夾,裙子。”

林望月問:“死的是個女人?”

小方哥一看鏡頭,頓時愁雲慘霧:“布羅家的媳婦兒,唉,命不好,生了個男娃娃,一面都沒見着就死了。”

于戎還是問他:“我們能去拍一拍嗎?”

小方哥不解了:“辦白事有啥好拍的?”

林望月說:“我們導演不愛拍活人活事,就愛拍死人死事,活人變數多,死人不會變,比較好研究。”

于戎辯說:“不知道您們這兒辦葬禮有沒有什麽特別的習俗,和我們的主題也算有些關系吧,要是不行……要是事主家不同意,沒事……我就随便一說。”他給小方哥派了根煙,又道:“您這兒白事出禮是用白信封包呢還是有別的講究?我這兒白紙給包兩份您看成嗎?”

小方哥搖着頭道:“禮就免了,我給你問問,欸,你們這個紀錄片電影院要上的吧?”

于戎拍着胸脯保證:“回頭我們帶上器材上村裏放給大家看!”

小方哥撓着下巴,還是頗為難的樣子,于戎接上去又說:“要是在影院上了,請您全國路演,介紹您給觀衆們認識。”

小方哥笑開了,頭搖得更起勁:“不用不用!導演你這客氣的!哈哈!”

言罷,他撥了通電話,高聲講起了土話,仿佛在唱山歌,沒幾句,他又去和趕車的老馮講話,還是講土話,這山歌唱得有些婉轉了,低低的。

那背包客這會兒開腔了,問于戎:“你們的紀錄片講什麽的,美食,人文?”

于戎說:“民俗故事。”

林望月說:“封建迷信。”

背包客抓着登山包的提手,笑了,看着他們:“就你們兩個人?”

他的手指太髒了,指甲縫裏全是黑泥。

林望月說:“你旅游也就你一個人啊。”

于戎說:“小制作,經費有點緊張。”他笑笑,摸了根煙遞到背包客面前:“怎麽想到來這兒旅游的?”

背包客沒要煙,看着于戎,說:“我之前在緬甸待了三個多月,從緬甸去了越南,一路坐火車,從最南面到了最北面,後來在胡志明坐火車,進了雲南,路上聽人說這兒有個世外桃源,就過來了。”

似乎是為了印證自己的說法,背包客拉開了登山包外側的一只口袋,從裏面掏出了一份大理的晚報,翻到生活美食版,其中一篇報道寫的正是壩美,形容這裏為“尚不為人知的世外桃源”。

于戎伸手想接過來看,那背包客卻把報紙疊好了,重新放回了包裏。于戎搓了搓手指,拂了下褲腿。

林望月問了句:“你不回家嗎?”

背包客看他,不無意外:“你問我?”

于戎插嘴說:“我還是第一次坐馬車。”

他看看小方哥,他不講電話了,光和老馮聊天,比手畫腳,唾沫橫飛。于戎只好轉回去,清喉嚨,沖背包客笑了笑:“您在雲南去了不少地方了吧?香格裏拉去了嗎?”

背包客說:“我四海為家。”他還說,“去了香格裏拉了,還去了麗江,玉龍雪山,能去的地方都去了。”

他的眼神放得有些遠了,雙手捏成了拳頭,不停磨蹭着褲子,看上去有些興奮,又有些飄飄然。他還很年輕。

車上再沒人聊天,說話了,正安靜時,小方哥轉過來和于戎比了個ok的動作:“回頭就帶你上布羅家去,正好就在白婆婆家隔壁。”

于戎對小方哥感激不盡:“那真謝謝了!”

林望月看着背包客說:“白婆婆是我們要去拍攝的對象,聽說她能召喚死者的亡魂。”

背包客先是一愣,接着幹笑了聲,應和着:“是嗎……這麽神奇……”

他別過臉看外頭,小方哥也看外頭,聲音一高:“碼頭到了,我們在這兒坐船,進村子。”

于戎看到碼頭和棧橋了,它們臨着一條無波無瀾的窄河,停泊在碼頭旁的是七八挺綠色的小船。小方哥說:“那是柳葉船,我們進出村子全靠它。”

在那些柳葉船的後頭,在一道落差極小的泉瀑後頭矗立着數屏青山,而在其中的兩座山仞之間,一道漆黑的,三角狀的開口正瞪着那泛黃的河面。

馬車上的四人依次下車,各自背起各自的行李,小方哥指着那山間的開縫說:“我們劃船從那兒進去。”

背包客停在了岸邊,雙手摳着背包的肩帶,輕聲吟道:“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于戎和林望月說:“等會兒我們在船上架上三腳架。”

駕船的還是老馮,他把馬車拴在一株柳樹旁,從車上拿了頂礦工帽似的帽子戴上,率先跳上了船,小方哥接着上去,那背包客最後上船,他一上船,那船往一側傾斜得厲害。小方哥作勢要幫他取下背包:“您這包可能有些沉,要不放下來?”

背包客婉拒了他的好意,伸展開手臂,蹒跚地走到了船尾,背着那背包,緩緩放低重心,扶住船身,坐下了。

于戎把三腳架架在了船頭,就在老馮邊上,他和林望月分坐在老馮身後兩側,一人扶住一條三腳架的支撐腿,老馮撐開竹蒿,小船駛向河中央,相機開始錄像。

船開出去不多久,小方哥的興頭上來,用手機播歌,他播的都是方言歌,于戎聽不懂,聽久了還覺得有些吵,頭開始痛,他按了按太陽穴,瞥了眼林望月,林望月倒聽得很開心,手還在腿邊打節拍,他抽煙,微風吹開他的頭發,吹亂那些煙,微風把不知哪裏飄來的霧吹到了他身後。于戎趕緊取出了膠片機,先拍了兩張沿岸的樹林,接着拍老馮,再接着鏡頭往老馮身後移。

老馮也開始唱歌,起初跟着小方哥播的曲子唱,後來自己随便唱,唱得比小方哥播的歌還難聽懂,似乎只是在欸,欸地呼喊着什麽。

前後只他們一葉扁舟。

洞穴近了。

小方哥說:“我們這裏95年才有第一批游客進來。”

“06年才通上電。”

“沒有公路,就靠船和馬車,水位上來了,岩洞就被淹了,進不來也出不去。”

船挺進了岩洞。一下有些冷,前頭一片昏暗,老馮打開了帽子上的照明燈,于戎舉起手機,調出電筒模式,舉在相機右上方打光。

小方哥不播歌了,老馮的歌聲也戛然而止。小方哥悄悄地說:“不唱了,再唱就打擾燕子了。”

幾只鳥飛了出來,似乎是燕子。于戎追着看,他聽到小方哥說:“馬上就到觀音洞了。”

過了歇,可能只有幾秒,小方哥仰頭往天上指:“你們看。”

大家都擡起了頭往天上看。

于戎聽到小方哥在說話,聲音輕輕的,顯得有些神秘:“就那兒,看見沒,像不像觀音?”

他指的是洞穴頂部一處漏着天光的縫隙間夾着的一段石柱。

林望月說:“哦,明白了,觀音在我們心裏。”

他的聲音不低,不輕,在岩洞中引起了回音。

又是幾只鳥從他們身邊掠過。船在岩洞夾壁中蜿蜒前行。

于戎終于看出點頭緒來了,他的手指在空中描摹,兀自說:“就是那裏,觀音的頭,她披着的紗巾……”

沒人響應,觀音洞過去了,這下不僅船前烏漆抹黑,連船後也是黑黢黢的,觀音洞漏下來的幽光轉眼就消失了。于戎看到那背包客的輪廓,他穩穩地坐在船尾,背後的背包高出他的腦袋一截,他也像個什麽像,什麽佛。

也沒有鳥兒了,岩洞的頂部較進來的地方矮了不少,雖然距離壓到人腦袋上還有不短的距離,但于戎還是不禁縮起了肩膀,縮起了脖子,抱着膝蓋坐着。老馮也半彎着腰在撐船,林望月的腳碰到了于戎的腳,小方哥的背彎成一道月牙似的弧。岩洞上好像挂着蝙蝠。

于戎換了只手,換了個角度打光。他的右手酸得厲害。

過了十來分鐘,前頭的河道上忽地閃現出碎金子般的光芒。

小方哥說:“前面就到了一線天,過了一線天就很快能出去了。”

林望月半個身子都探出了船外,他似乎在張望那一線天,聲音裏帶笑:“我看這個很有如來的風姿。”

于戎踢了下他,林望月踢回他,三腳架顫動了下,背包客在船尾發笑。小方哥說:“壩美,壯語裏就是森林中的洞口的意思。”

他的話音落下,他們的柳葉船劃過了那些閃爍的金光,眼前忽而是一派敞亮了,猝不及防地,竹橋,水車,青山,綠水,稻田,農舍,擠滿了于戎的視野。果然如小方哥所說,過了一線天,他們很快就出去了。

于戎把電筒模式關了。

壩美,森林中的洞口,就在這光亮的,開闊的,群山環繞中的,溪林的盡頭。出了岩洞,水流急了,柳葉船左搖右晃,背包客又輕輕念起了古文:“土地平曠,屋舍俨然。”

林望月說:“你為什麽不回家?”

他回頭看那背包客,他又看小方哥,問道:“小方到底是誰?”

小方哥一頭霧水,于戎笑着說:“還沒請教您的全名是……”

“黎小方啊。”

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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