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中)(一)
得到這個答案,于戎朝林望月看了看,林望月笑開了。小方哥又說:“村裏姓黎的太多啦,喊一聲小黎,半個村子的人都得跑到你面前!”
船在這時靠了岸,待到停穩當,衆人一一下了船,老馮劃着船又往那岩洞的方向去了。據小方哥說,游客多的時候,老馮一天得跑個十來趟。
那背包客最後上的岸,小方哥還想籠絡他這單生意,熱情極了,和他勾肩搭背,稱兄道弟,還指着于戎說:“老弟啊,你看這個從上海來的導演,攝制組都住我們家,我們家的舒适程度那是毋庸置疑的,你和我去看看?就看看嘛,也不用你花錢,你這一路都還沒踏實地洗過澡,睡過覺吧?我們家那衛生條件,抽水馬桶,太陽能熱水器,那還是我自己趕着馬車從廣南拖回來的。”
可背包客意志堅定,小方哥說得口幹舌燥了,仍然沒能勸下他來,他要走,下了竹橋,沿着河岸走。于戎和林望月在橋上收三腳架,他看了背包客一眼,他走出去沒多遠,撿起了河邊的一塊石頭,揣進了口袋。
壩美村不大,小方哥說,從碼頭到他的農家樂走個二十來分鐘也就到了。他行事仔細,帶路時不時提點着小心臺階,小心爛泥,踏上一條兩邊支着些小攤,夯得實實的土路時,他的步子大了,那些攤位有賣五色米飯的,有賣紅糖糍粑的,攤主見了小方哥,都熱絡地招呼,不是往他手裏塞瓜子就是包了糍粑讓他帶走吃。小方哥分了一包糍粑給于戎和林望月,林望月用手拿着吃,于戎捧着那竹葉,小心地咬了一口,路上還有賣水果和手工藝品的,什麽芒果,龍眼,竹篾,竹簍,繡花鞋,千層鞋底,銀簪子,銀手鏈,小方哥見到什麽都要介紹一番,都能說出個名堂來,什麽堿性土壤最養芒果啦,什麽非物質文化遺産價錢公道,做工精良,錯過等于錯失,路過就是有緣,于戎和林望月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沒人掏錢。那土路快走到頭時,遇上個賣刺繡手帕的攤子,林望月挪不動道了,盯着那攤主看。攤主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一頭看攤子一頭還在繡手帕,她用金色的線在黑色的手帕上繡三角梅。
小方哥在旁滔滔不絕:“林攝像,您有眼光啊,一路過來,就看中阿椿婆的東西了,實話和你說,她可是壩美村上手工最好的啦,你看看,這個手帕,一針一線她親自縫出來,外頭絕對買不到樣子重複的,你看,有鳳凰的,有桃花的,你要什麽樣的,你和她說,明天就能給你送過去,買回去送女朋友,送媽媽,特別有紀念意義。”
林望月看他:“能問問她的繡線,繡花針賣嗎?”
“不買手帕?”
“不買。”
小方哥愣了會兒,抓耳撓腮,操起方言,試探着和那老奶奶說了兩句,那老奶奶聽着聽着,狐疑地皺起了眉頭,拍着自己放繡線和繡花針的木盒子,又指指攤上那堆壘成小山的手帕,一臉的莫名其妙。
林望月摸摸下巴,掏了一疊鈔票,全放在那些手帕上。
這樁賣買就這麽成了。
于戎在邊上大致數了數,那疊鈔票得有一千好幾百。三人又走成小方哥打頭,他和林望月并排跟着的隊形時,于戎小聲說:“拉動消費內需還是需要你們這樣傻有錢的藝術家。”
林望月一本正經地回:“我沒錢,但我真不傻,我能用一千五百塊創造一千五百萬的價值,你信不信?”
于戎點點頭:“嗯,可以開淘寶店賣手帕。”
林望月翻了個白眼,于戎說:“做微商好像現在還不用繳稅。”
林望月笑出了聲音:“鼠目寸光!小農思想!我打算開課賣教程,教人怎麽縫手帕!入會只要998,一個月只要發展一個線下就能提成998!”
于戎笑了,兩人都笑着,小方哥回頭一看他們,說:“今天這裏人算少的咯,不少人都去了布羅家幫忙,到了晚上,大家都會去那裏。”
他往東面一指,想是布羅家在那個方向,于戎眺望着,不笑了,靜了下來聽了聽,隐隐約約地,好像能聽到一聲聲笛音自那裏傳來,也像嗚咽的哭聲。
小方哥道:“先去我家把東西放一放,再去布羅家,不遠。”
他的農家樂也在村東,村裏也确實見不到什麽人走動,多數人家大門緊閉,唯有一間雜貨店和幾家農家樂還敞開着大門。小方哥的農家樂排場大,做了兩個半人高的燈箱,門神似的一左一右擺在門口,左面的上面印着:小方農家樂,右面的印的是:樂在小方家。
進門是進院子,散養着一些母雞,一只大黃狗趴在一棵榆樹下打瞌睡,人靠近了也不動彈,眼睛都不睜開一下。樓房起了兩層,青瓦片,白牆壁,紅廊柱,屋檐下挂着紅燈籠,還挂着玉米棒子,紅辣椒,鹹魚和臘肉。
院裏有一長一少兩個女人在忙碌,兩人都穿着滾白邊的藍布衣服,胸口繡花,頭發盤得高高的,長的那個在笸籮裏切紅辣椒,少的那個背上背着個面白膚嫩的嬰孩兒,蹲在地上,往一席鋪開的塑料布上曬一種白色的菌菇,像白的茶樹菇。
小方哥說:“這些都是山上的特産,這種蘑菇,特別香,”他一指院子一角整齊排放着的許多腌菜瓦罐,道,“酸筍,酸菜,酸番茄都是自家腌的,“晚上做酸筍炖魚,酸菜炒肉,水鴨鮮菌湯,涼拌蕨菜。”
院裏還有兩個瓷缸,一個缸裏養着荷花,一個缸裏養着魚。
“荷花種了好幾年咯,年年開花,美得很。”
“魚是早上去河裏撈的。”
他高聲和那背小孩兒的女人說了句什麽,那女人放下手裏的活兒,進了間屋子,很快,她端着兩碗茶水出來了。小方哥請于戎和林望月喝茶:“自己采的茶葉,山上的野茶樹。”
他介紹道:“我的愛人。”
女人聽到這話,耳朵紅了,低下頭走開,繼續擺弄菌菇,趴在她背後的孩子睡得很熟。
“那是我媽媽。”小方哥說,沖着那切紅辣椒的女人喊了一聲“阿媽”,女人微微擡起頭,露出個微笑。
于戎喝茶,問道:“孩子多大了啊?”
“六個月了!”小方哥喜滋滋地搓手,領他們進了屋,樓房裏鋪的是白瓷磚,廳堂敞亮,也很空,靠牆停了兩臺電瓶車,牆上沒什麽裝飾,只有東面靠近房梁的地方能看到一幅男人的黑白像。
小方哥放下了背簍,把他們往二樓帶。二樓總共有三間客房,于戎他們住走廊最末端的一間,兩張單人床,全鋪着白床單,枕頭套,牆壁,床頭櫃也全是雪白的,廁所就在房間裏,用的還是抽水馬桶。窗戶正對着床頭,沒有安窗簾,窗外是綿延的青山和發白的天空。
“插座在這裏,熱水要放一放才會熱起來,熱水瓶你們需要嗎?”小方哥把屋裏的燈開了,退到了門口,說,“你們收拾收拾,收拾好了,咱們再走,不着急,不着急。”
他留下鑰匙給于戎後就走了。
于戎把帶來的衣服,相機接線,充電器一一拿了出來,林望月卻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站在窗前往外遠望。他幽聲說:“你說我現在喊一聲小黎,真的會有半村的人都跑到我面前來嗎?”
于戎說:“不會吧。你得去那個布羅家喊,那小黎估計能把你團團圍住。”他重新挎上背包,“我好了。”
林望月還幹站着,于戎問他:“你怎麽知道村裏姓黎的多。”
“我的個天,你來之前都沒百度過?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就過來了?”林望月從窗邊走開了。
兩人出去,于戎鎖了門,收好鑰匙,他問林望月:“其實……你為什麽願意和我來壩美?”
林望月看着他,笑笑的:“你是不是産生了一種我對你有好感的錯覺?”
于戎不看他:“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林望月道:“我缺錢,你給我開工資,我就來了啊,人缺錢的時候不是什麽都幹嗎?”
于戎垂着眼睛,垂着頭,扶着扶手走到一樓了。他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呼哨,轉過頭,林望月還沒下來,他趴在樓道轉角處看他,說:“我有男朋友,我很愛他。”
于戎也看他,問他:“那他呢?”
林望月哈哈大笑,他往樓下過來了,口中碎碎咕哝着:“對啊,那他呢?”
他經過于戎身邊,攤了攤手。
他們一前一後回到了院子裏,一人點了一根煙,小方哥過來了,于戎給他也點煙,三人站在陽光充沛的地方抽煙。院子裏其他照不到光的地方裏一朵荷花從瓷缸裏探出兩片尖尖的花瓣,雪白瘦長的菌菇在微風中互相緊挨着,母雞們窩在陰頭裏閉着眼睛,黃狗睡得四腳朝天。
小方哥說:“中華吧?”
于戎點頭,說:“想采訪您一下,可能會用到片子裏。”
“采訪我?我有啥好采訪的?”小方哥一摸後腦勺,“那我算演員了嗎?”
于戎笑眯眯地說:“本色出演,本色出演。”
林望月說:“不用緊張,采了也不一定會用,不然你讓導演給你寫個保證書保證會用你的采訪段落,你看他給不給你寫。”
于戎咳了聲,翻出煙盒看了看:“是中華。”
小方哥說:“晚上我得去布羅家幫着守夜,就不和你們一塊兒吃了吧。”
于戎點了點頭,小方哥也點頭,林望月抖煙灰,陽光偏移了角度,撒落在了敞開了門的廚房前,小方哥的媽媽和妻子一人一張板凳坐在那門檻裏,一人一把勺子,一人一只陶罐,她們往陶罐子裏一勺一勺塞紅辣椒碎。光拂過她們的手,她們手上的金戒指、銀镯子、辣椒籽全在閃光。
于戎指着廚房門口,說:“就在那裏采吧。”
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