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二)
小方哥聞言,眼珠轉轉,三步并作兩步去了廚房拉着那兩名女眷出來,把她們往客廳的方向帶。于戎看到,忙上前阻攔,和他們道:“不不不,你們留着,該幹什麽幹什麽。”
小方哥的妻子腼腆,于戎一靠近,一說話,她的耳朵瞬間紅得要滴血,下巴戳着胸口,眼睛仿佛長在頭頂心,只好用發髻對着人,小方哥的母親似是也怕生,不看于戎,轉頭找到小方哥,伸着一根手指比劃,不說話。
于戎解釋道:“這樣更有生活氣息。”
小方哥便把兩個女人領回了廚房,按回了那兩張小板凳上,他自己也拿了張板凳出來,問于戎:“導演,我坐哪兒啊?還是站着?”
于戎說:“坐吧,坐吧。”他估摸着指了個位置,指揮林望月把三腳架立在榆樹下,自己則去了院子一角堆放耕作用具的地方翻找了起來。
“導演,”小方哥又喊他,“我要換身衣服不?這身衣服會不會太寒酸了?”
于戎從一輛板車的車輪底下抽出兩塊破木板,舉得高高地道:“不用,不用,別換,千萬別換!”
林望月架好了相機,蹲在樹下抽煙,于戎小跑着過去,在相機後面瞧了眼光線和布景,林望月選的角度不賴,絢爛的自然光經由屋檐的遮擋,落在小方哥臉上的只有柔和的餘輝,使得他的樣貌看上去溫厚,平易近人,而那半根出鏡的紅色廊柱在陰影的作用下顯出了深棕色,不至于搶了小方哥那身綠衣服的戲。小方哥微笑着,敞着腿坐着,活脫脫一個樸實的莊稼漢,生在山裏,長在山裏,他是大山的子民,他是山和水的一部分。
鏡頭裏還能看到那兩個女人腌制紅辣椒的身影。
于戎不由打量了林望月好幾眼,林望月坐在地上了,懶洋洋地打哈欠,吃香煙,他意識到于戎在看他了,往地上抖煙灰,說:“我以後要是不幹設計師了,我也去當導演。”
林望月緊接着一字一頓地說:“就叫《ADoubleMan》。”
于戎笑了,從書包裏挖出那本活頁筆記本,翻到寫有“壩美”的那一頁,放到地上,拿起了先前找到的兩塊木板,伸到鏡頭前打了下板:“壩美,小方哥,第一次。”
小方哥一個激靈,仰着脖子大聲問:“這就開始,開始啦?”
于戎指指相機:“看鏡頭,不是看我。”
小方哥點了點頭,挺直了腰杆,眼睛看鏡頭,可表情卻不太自然了,沒一會兒,他就像後怕似的,抽了抽嘴角,讪讪地把目光移開了。
于戎安慰他道:“別緊張,就當我們在聊天,它也是一個一起聊天的朋友。”
小方哥笑笑,笑容僵硬,不無尴尬。這時,林望月起身,摘了一片樹葉,放去了相機上,和小方哥說:“看這個。”
樹葉似乎比冷冰冰的鏡頭親切多了,小方哥放松了不少,林望月又坐了回去,托着臉頰認真地看拍攝畫面。于戎清喉嚨,拿着筆記本,問:“那先說說你的生死觀吧……”
“啥?”小方哥的脖子往前一伸,眉毛一高一低,顯然不明所以。
林望月問:“你覺得生命意味着什麽,活着是什麽,對你來說。”
小方哥聽明白了,咂吧咂吧嘴,說道:“活着嘛,就是早上能睜開眼睛,能吃,能睡,有力氣幹活,能賺錢,賺夠了錢就讨老婆,生孩子,孝順父母;過年時一家人聚在一起熱鬧熱鬧,孩子喜歡鞭炮,放給他看,然後我也就慢慢老了。人不就是這麽一回事兒嘛。”他一打開話匣子就剎不住車了,“我們村裏長大的和你們城裏人不一樣,你讓我上學讀書,我也讀不會,讀不進,我會讀山,早上我看到一片雲在東面,我就知道中午要下雨了,風呼啦啦地吹,我就知道要去播種了,它絲絲地響,我就知道野豬要下山了,公豬發情的季節到了,它耐不住寂寞,山上山下地找對象;月亮圓了,稻米熟了,河水漲了,田要犁了;早上吃碗面,我渾身熱乎了,我進山裏砍柴,采藥,采蘑菇,挖靈芝,夏天熏野蜂,秋天收茶葉,冬天收拾核桃,春天什麽都好,野菜好吃,野漿果也好吃,去年釀的米酒也能拿出來嘗嘗了;大米是個好東西,大米磨出來的米粉就做米糕,我媽做的米糕不摻糯米粉,光是大米粉,放上點紅豆,蜜棗子,柿餅幹切了條一塊兒蒸,出了鍋,抹上點蜂蜜,那真是甜到心裏去,秋天吃黑山羊肉啊,炖上一大鍋,光是湯水我就能下三碗飯;你們城裏人講究,沒事就去看個電影啥的,你說一個黑屋子裏一大群人聚在一起,互相不認識,還不能閑扯,多尴尬啊,還有什麽恐怖片,驚悚片的,有的人只敢從指頭縫裏看還上趕着去遭這份罪,專門去找吓,搞不懂。”
小方哥說得嘴巴幹了,舔了舔嘴唇。
于戎說:“所以……生活,生命對你來說意味着吃飽穿暖,維持在一種你熟知地生活狀态?”
“吃不飽,穿不暖不就沒有生命了嘛。”
“所以,死對你來說就意味着失去了這些,是嗎?”
小方哥說:“我要是死了,那就是我老婆成了寡婦,我孩子沒了爸,我爹媽沒了兒,這個家沒了主心骨。”
于戎說:“許多段社會關系會因此終止,是這個意思嗎?”
林望月問:“挂在客廳裏的那張照片是誰?”
小方哥雙手環抱住膝蓋,好一陣,說:“年頭的時候,我爸走了。”
他已經很會看鏡頭了,他能透過畫面牢牢盯着于戎,盯得很準。于戎擡起眼睛,從鏡頭外看他:“之前沒聽你提過這件事啊。“
“咳,提這個幹啥。”小方哥向後一仰,沒靠着什麽,遂往前傾了回來,“提這個有啥好的,沒啥好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幹澀,但還說着話:“他上山采藥,割傷了手,傷口爛了,沒當回事兒,去醫院的時候醫生說沒法子咯,破傷風。”
“來不及咯。”
“孩子生下來的那天,我夢到他,我就去問我媽,我說是不是爸想回來看看孫子?我說,要不我們去找白婆婆,找爸回來一趟,我媽說,不,我們不去,她說,讓你爸走吧,要是召了他回來了一回,他看了一眼了,那不得記挂上,他就會一直記挂着,他就走不脫了。走不脫的人沒法去投胎,不去投胎就會變成孤魂野鬼。人死了,身體會發冷,做了孤魂野鬼,時間長了,魂會發冷,發僵,會什麽都不記得,什麽都忘了,他搞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一回事,那多痛苦。”
小方哥自己點香煙,抽煙。
于戎問他:“你還記得那個夢裏發生的事嗎?”
小方哥理理頭發,說:“記得啊,我和他去山裏挖筍,他問我,早飯吃了啥,我說,早飯咱們不一起吃的嘛,還有媽,還有燕子,還有小成,你咋不記得了,你咋還來問我。”
“我爸就問我,小成是誰。”
“我說,小成你都不記得了?小成是你孫子啊。”
“我爸‘啊’地喊了一聲,我就醒了。”
話到這兒,小方哥的母親從廚房裏出來了,她拍拍小方哥,小方哥說方言,皺着眉頭唧唧呱呱好一陣,于戎問:“你媽媽也夢到過你爸嗎?”
林望月在邊上笑出來,瞄于戎,于戎摸摸鼻梁,沒響。
小方哥打發了他母親回去廚房,問于戎:“還行不?還是咱們再來一遍?”
于戎連聲說:“挺好的,挺好的。”
小方哥的母親再從廚房出來時,懷裏抱着個陶罐,她經過于戎身邊,在牆腳放下了那陶罐。她張望于戎的目光謹慎,小心。
于戎不去看她了,低下頭數自己寫下的那些問題,再挑了一個,問小方哥:“所以你相信人死後會變成鬼魂?”
“你不也相信這個嗎?不然你來這裏找白婆婆幹啥?”小方哥笑着道。
于戎笑笑,沒法辯駁。小方哥又說:“人變成了鬼魂……”他急着要講出來什麽,卻是欲言又止。他抽煙,偏過頭,沉默了,徹底不響了。
相機攝像的功能還在運作,畫面裏的光有些過白了,近乎過曝。于戎想喊停,小方哥悶聲道:“死……就是還活着的人掉進井裏面,你懂嗎?”
他看看鏡頭,眼神一高,看向于戎:“辦喪事有什麽好拍的呢?”
“死人有什麽好拍的呢?”
于戎按了暫停,輕輕地說:“我也不知道,或許拍得多了就能知道答案了吧。”
坐在他邊上的林望月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他又摘下一片榆樹葉子,放在唇間吹響了。他吹《賣報歌》。
太陽升得太高了,光線不再适合被任何機械的設計捕捉。于戎決定出發去布羅家。
出了院門,小方哥總念叨着“過了這片甘蔗田就到了”,可穿過他們遇到的第一片甘蔗田後,左右不見農舍,也聽不到什麽哭聲,哀樂聲,小方哥的腳步放慢了,往前虛指了指:“再有一會兒就到了。”
他折了一株狗尾巴草在手裏把玩。不比先前從碼頭去他家,有平坦的路可走,這一帶幾乎都是農田,黃土泥濘,三人在田埂上走着,排成一列,于戎抗着安着相機的三腳架走在最後面,他的鞋子已經沾滿了泥巴,林望月走中間,他的鞋子、褲腿也都是泥點子。小方哥走得雖慢,話還是不少,還是那個百事通,看到什麽樹,什麽莊稼,哪家的屋頂,院牆,都說得出名目。
這周圍桃樹最多,其次是柳樹,榆樹,榕樹,在壩美小學教書的張老師家有棗樹和柿子樹,這裏的柿子不結果,門前停着兩臺拖拉機的黎國雄家的梨樹開很大朵的白花,老馮家有一株臘梅,很稀奇,村裏人把它當寶貝,老馮也把它當個寶,在它邊上安了一圈栅欄,誰要看臘梅,還要請他喝茶,請他吃酒。
經過一片土豆田時,于戎問起:“這兒村裏從前有發生過大火燒死了一家人的事嗎?”
“沒聽說過。”小方哥說,回頭看于戎,“你聽哪個講的?什麽時候的事?”
于戎說:“那可能是我記錯了,可能是別的村子。”他頓了會兒,問,“那您這裏出過什麽名人嗎?”
“名人?廣南的縣委書記就是壩美人吶!”小方哥說,不無自豪。
于戎道:“沒出過什麽作家,畫家啊之類的嗎?”
小方哥想了許久,搖了搖頭。忽而,他走得快了,爬過一小片梯田,他指着一片農舍說:“看到那棵桃樹了沒有?”
“桃樹?”
這個時節,桃花早謝了,結得出桃子,那桃子也早落了,這個時節,無論是桃樹還是梨樹還是蘋果樹,在于戎看來,大同小異。
“哎呀,就是那邊那棵嘛!”小方哥指得更明确了,“那裏就是布羅家啦!”
他指着的是一棵怪模怪樣的白綠夾雜的大樹,走近了,于戎看清了,原來這大樹上挂滿了雪白的綢帶,一樹的綠葉子反成了配角。樹邊上有一扇木頭門,木頭門嵌在一堵黃土牆裏。哭聲透過門和牆,波浪一樣卷了過來。
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