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下)(三)

沿河往東走了歇,搞不清楚出了什麽狀況,河邊黑壓壓的全是人,有村民模樣的,有游客打扮的,還有抗攝像機和舉相機的,人聲嘈雜。于戎仔細找了找,尋着小方哥在人群裏一竄一竄,于戎喊他。

小方哥看見于戎,跑到了他跟前,先是一喜,接着是一詫,端詳端詳他,打量打量林望月,疑道:“您二位去哪兒了啊?手機也打不通!要不是出了人命案,我這都想和警察報失蹤了!”

林望月和于戎面面相觑,幾乎異口同聲:“人命案?”

小方哥一拍手,一跺腳:“出大事啦!”

于戎忽然一把抓住小方哥的臂膀:“等會兒,我們……不會失蹤了七天……還是七年?”

林望月被他逗笑了,小方哥皺起眉頭:“導演,啥意思?”

林望月拱了拱于戎,給他看自己的手機,哪能一下就過去七天,甚至七年的呢。距離他們進入壩美還不到二十四小時。

林望月的手機開着靜音模式,電量充足,屏保是張黑白照片,鏡頭捕捉到的是一位坐姿端正,衣着得體,慈眉善目的老婦人。屏幕上顯示,林望月有十四通來自同一串號碼的未接電話,此時,又是那串號碼有電話進來了。林望月收起手機。他不接電話,手插在口袋裏站着。于戎看着他,嘴裏漏出四個字:“你有電話……”

林望月聳了聳肩,不置一詞。

于戎搔搔頭皮,幹笑了兩聲,再和小方哥說話時,聲音輕了不少:“那到底是出了什麽人命案啊?大家都圍在河邊幹什麽?”

小方哥拉着于戎和林望月遠離了人群,到了一片僻靜,陰涼的樹蔭下說話。

“那個背登山包的人你們還記得吧?”他把自己封鎖在于戎和林望月中間,鼓圓了眼睛,看一眼林望月,看一眼于戎,在空氣裏做了個投擲的動作,“他跳河……死啦!”

林望月問:“有人看見他跳河了?”

小方哥連連點頭:“對啊對啊,就老馮家的姑娘嘛!昨晚給布羅守夜守到一點多,回家要歇息了,舉着電筒找路呢,路過河邊,看到個人,還想是誰呢,接着就看到那人跳河裏去啦!給她吓壞了!老馮擡着她到白婆婆那兒去啦。”

于戎問:“去白婆婆那裏……招魂?”

林望月說:“魂被吓跑了?”

“吓跑了還好說,就怕給吓破了!這不才找白婆婆招魂呢嘛!”小方哥又一拽于戎,雙眼直冒精光,“你知道他咋死的嗎?“

于戎偷眼瞧河邊,說:“跳河的話那就是淹死的吧,還能怎麽死啊?”

林望月犯起了嘀咕:“就聽說膽被吓破的,魂也能被吓破?”

小方哥說:“這不有魂飛魄散的說法嘛!”他又說:“哪有淹死這麽簡單!”說着,小方哥縮起了脖子,豎起了右手,半掩住嘴,要透露什麽秘密似的,神色愈發得詭秘,于戎不由跟着縮起了身子,貼緊小方哥,吞了兩口澶唾水。

小方哥道:“人跳河是會浮起來的嘛!關鍵是啊,這個人,你們還記得他的背包不?他的背包裏啊,全是石頭!一塊一塊!”小方哥在空氣裏比石頭,一塊又一塊,小的一塊,大的一塊,巨大的一塊,都比他的腦袋要大了。

他跟着道:“原來啊……你們猜怎麽着?”

于戎順着問:“怎麽着?”

林望月沒響,直起腰,直起脖子望向河邊。

小方哥嗓門一亮:“他啊!原來是個逃犯!殺了人,畏罪潛逃!他啊!從大理過來的,他們家在洱海邊上開了個小旅館,就他和他媽,就上個星期,他把他媽給殺了!”

于戎擡起頭,不禁也望那河。

林望月幽聲問:“他為什麽要死在這裏?”

小方哥說:“誰知道啊。”他問,“你們吃早飯不?豆粉吃不?”

于戎驚呼了聲,他想起來了,那份報紙--那份背包客藏在背包口袋裏,向他展示,卻不給他看的報紙!

壩美,尚不為人知的世外桃源。

于戎回到了擠滿了人的地方,使出渾身解數,硬擠到了最前頭。站在這裏能看到穿警察制服的人了,還能看到一條黃色的警戒線,由人拉着,分隔開人群和河灘上的兩塊白布。

那兩塊白布裏一塊是塑料的,上面按照大小,有序地排列着許多石頭,石頭的顏色,形狀并不一致,一個雙手都戴着手套的中年男人半蹲着,一只手抓着個登山包--于戎認得,那是那個背包客的登山包,中年男人正從那登山包裏往外掏石頭,掏一塊,比比大小,往布上合适的位置碼好;另外那塊白布是蓋在一副擔架上的,這塊白布稍稍隆起,風過來,吹開擔架上白布的一角,一個母親帶着孩子走開了,嘴裏嘟囔:“不看啦,不看啦!死人有什麽好看的!出來旅游看什麽死人呀!”

警察也念叨:“沒什麽好看的,沒什麽好看的!”

他們有的在驅趕人群,有的在河邊的草叢裏尋找着什麽,還有的在沿河的一排綠樹下,圍攏了兩個穿潛水服的人,一道接受一個女記者的采訪。

抗攝像機和舉相機的不是電視臺的就是報紙記者,脖子上挂着工作證,于戎招呼林望月,說:“你的手機借我一下!”

林望月高聲拒絕:“我不想我的手機裏有拍死人的錄像。”

于戎看他,認真地看,林望月态度堅決,說不給就是不給,末了他還走得遠遠的,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點香煙,吃香煙。

于戎便找小方哥,小方哥也擠到前排來了,和他中間隔了三個人,他的胳膊伸得老長,費盡心機要把手機往警戒線裏頭湊。于戎想借他的手機,可話到了嘴邊,咽下了。小方哥正直播呢,在線人數一千三,還一直看漲,那手機屏幕上不時有大飛機飛過。

于戎只好只拍照片,他站着,蹲着,跪下來,遠着拍,拉近焦距拍,卡擦卡擦按了好多下快門後,那副蓋白布的擔架被兩個警察合力擡了起來,他們往碼頭的方向走。人群跟着擔架移動,警戒線跟着人群移動。小方哥追着追着擔架脫離了大部隊,于戎跟着他。兩人繞過了警戒線,跑上了停船的碼頭,擔架近在眼前了,另有兩個警察沖過來攔住了他們,不許他們再靠近,其中一個嚷嚷着搶走了小方哥的手機:“直播啥直播啥!死人有啥好直播的!都回去,回去!”

小方哥嬉皮笑臉地和警察們套近乎:“警官,聽您口音,您大理來的吧?”他指指自己和于戎:“這位是位導演,我和他,我們倆和那人一船進來的,就昨天早上!”

那兩個警察聞言,對視了番,拿着小方哥手機的是個年輕些的警察,先問話,道:“他和你們說了什麽沒有?”

小方哥說:“說了啊,他說他去過啥緬甸,啥越南,香格裏拉啥啥的。”

那擔架被擡上了船,河面上的風向它襲去,緊緊壓迫着白布,白布下顯出了一個人的輪廓。

于戎說:“我以為他就是個普通的背包客。”

另一個警察斜睨于戎:“你是導演?”

于戎道:“我來拍個紀錄片,還帶了個攝像,坐那兒抽煙呢。”他大致指了下林望月可能在的方向,人還盯着停放擔架的柳葉船。

船夫撐開船,小船悠悠飄離碼頭,切向那河道的中央。

小方哥擡了擡下巴:“他是大理人還是外地的啊?平時挺喜歡到處跑的哈。”

年輕的警察問道:“沒說過別的?他提過他的家人沒有?”

小方哥道:“沒提過,我看他和家裏人關系估計不太好,也沒個朋友,不然您說咋會一個人出來旅游?我們那個林攝像還哪壺不開提哪壺,老問他咋不回家。”

于戎說:“我的那個攝像說話比較直接……”他看警察,“該不會是他這話刺激到他了吧,他想到家裏,就……”

兩個警察都沒話了。小方哥湊過去,道:“您說他背這一背包的石頭幹啥?昨天我就看出來了,他的包特別沉!”

年輕的警察想到什麽了,問道:“到了村裏,看到他往哪個方向去了嗎?”

小方哥搶着道:“下了船他就自己走了!沿着河走,我看到他撿了塊石頭放進口袋裏!”他順勢撿起地上一塊石頭,“就這麽大一塊,就這樣揣進口袋。您說他不會一整天都在河邊晃悠吧?”

船劃遠了。

小方哥還在打聽:“他家裏沒別人了嗎?就他和他媽啊?”

年輕的警察一瞪眼,脾氣又上來,粗聲粗氣地趕他們:“行了行了,都回去吧,該幹啥幹啥。”

他攆着他們下了碼頭,這才把手機還給小方哥。于戎踩着那河邊的石灘,突生感慨:“他那些石頭……是他從大理一路撿過來的嗎?”

年輕的警察不耐煩了:“聽不懂人話吧?走啊!”

小方哥扯扯于戎的衣袖,于戎斜着身子站着,望着那遠去的柳葉船,沒動,小方哥先溜了,那年輕警察瞪于戎,還要罵,另一個警察說了句:“土生土長的大理人,一輩子都沒出過大理,這次是他頭一次離開大理。”

于戎走開了。他想立即離開這裏。

小方哥就站在不遠處,看到于戎靠近,喊他:“導演,來來,和大家打個招呼啊!你也是目擊者之一啊,導演導演,你說那個背包的,是不是完全看不出來才殺過人?和他說話,他還笑嘻嘻的,是不是?”

他熱絡地拉着于戎,又開始直播,鏡頭已經朝于戎這兒轉過來了,于戎回避開,道:“費用您看我怎麽給您?”

小方哥拉住于戎,鎖了屏幕,有意挽留:“這就走了??不多待幾天?布羅你不采訪了?”

于戎說:“還有別的安排。”

他掃了眼岸邊,先前那半蹲着從登山包裏掏石頭的中年人站了起來,他拎起了登山包,倒過來抖。

小方哥在旁關切道:“導演,你們昨晚去哪兒了啊?沒餓着,沒凍着吧?”

“就在山裏随便走走,結果晚了,找了個山洞,湊合了一宿,還好包裏有點餅幹。”于戎說,肚子叫了聲。

小方哥道:“那上家裏吃個早飯嘛!”

于戎陪個笑,摸摸肚子,還是想走:“不了不了,真要走了。”

他越走越快,回到了林望月跟前,林望月在抽煙,一看他,問道:“拍到死人了?”

于戎說:“走了,我們回廣南。”

小方哥跟着他過來,原本靜靜的,忽而壓低了聲音,看着于戎,說:“那……見着了?”

于戎想了想:“算是吧……”

“不啊,這事兒不能算啊,不能湊合,見着就是見着,沒見着就是沒見着,要不我現在再帶您去找白婆婆。”

于戎想走的心思越發重了,他提起三腳架,搖頭擺手,步子又急又快,直奔着碼頭去。小方哥攔了攔:“出去不從這兒出去,從另一個岩洞出,景區路線都是這麽安排的。”

“那這個岩洞也能出去的吧?”

“能啊,可您這花了一百塊,就看一個岩洞多不值當啊!我給你找馬車去,得先坐馬車,還得換幾次馬車呢,一下能多看兩個岩洞!”

林望月說:“我們導演最不喜歡大派送,他啊,來拍招死人的魂,結果老天多送了兩個死人給他,他就不知所措了,要跑了。”

于戎高聲道:“那這兒能出去就從這裏出去就行了,我們趕時間!”

小方哥也不勸了,站停了,搓着雙手,不笑,不說話。于戎掏錢,數了六百塞給他。小方哥接過錢,笑容逐漸回來,道:“那行,你們等着啊!”

一歇,他帶着個頭頂鬥笠的村民來了,還帶了兩碗豆粉,讓于戎他們路上墊墊饑。

”實在麻煩您了!謝謝了,太謝謝了,電影做好了一定告訴您!“于戎接過豆粉,不失禮貌地笑着,和小方哥握手,接着頭也不回地上了船。林望月跟着上船,站在船頭,和小方哥揮手,道別。

船離岸了。于戎抱着背包坐着。一歇,他說:“我有點不舒服,所以想先走。”

林望月不響,過來拿了碗豆粉,找到勺子,趁熱,拿勺子呼嚕呼嚕地把豆粉往嘴裏送,于戎看到,挖起一勺這面糊似的吃食,吹了好久才放進嘴裏,這一勺下去,他胃口大開,跟着呼嚕呼嚕吃得熱火朝天。

他們原路返回了壩美的售票處,找了輛面包車,湊夠了八個人,出發去往廣南方向,到了廣南縣城,恰好趕上去昆明的汽車,時間湊得嚴絲合縫,一點都沒浪費的,到了昆明車站,再到火車北站,他們得等一等了。歇在候車室時,于戎去買了份晚報,新聞已經出來了:世外桃源壩美發現自殺者,竟是冷血弑母逃犯,看天眼又立一功!

于戎拿着報紙走去附近的充電插座旁,林望月在那兒抱着一只全家桶看着一堆充電器。于戎從全家桶裏抓了個雞翅出來,咬了兩口,問道:“你手機壁紙是你媽媽?”

“我媽怎麽可能這麽老。”林望月的肩膀一歪,頂住牆壁,“是我奶奶。”

“哦。”

“死了。”

“哦……”于戎刮了刮鼻梁,繼續啃雞翅,繼續看在人間仙境自殺的逃犯的故事。

這名畏罪潛逃的犯罪分子背着一背包的石頭沉入了河底,屍體經過兩名潛水員兩個小時零十五分鐘的努力被打撈上岸。

詭異的是,他那一背包的石頭和他的體重一樣重。

怪異的是,他可能是徒步走去的壩美。

于戎扔了雞骨頭,拿起手機摁了摁,電夠開機了,等到信號格漲滿,他搜索上海的酒店。

“先訂四天吧?”他算着,“今天晚上到的話,一天就已經算沒了,然後,一天休息休息,我順便聯系阿篷,一天整理下素材,看阿篷那裏怎麽安排,再一天,我回一趟蘇州,拿一下行李箱,你也看看有沒有什麽要采買準備的,泰國最近大概二十來度吧,然後……還是五天?”

林望月淡淡地應聲,不回話。于戎擡眼看他,林望月正仰頭望天花板,他循着他的視線看過去。他看到的是一顆半圓,冰冷的黑珠子--火車站一角的監控攝像頭。

它像一個人半睜着或是半閉着的眼睛。它默默注視,不聲也不響。

于戎擦了擦手,打開手機的錄像功能,穩住雙手,對着那個攝像頭,遠遠地拍它。

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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