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下)(二)
于戎的手機收不到信號了,電也用得七七八八,他關了手機,坐在火堆邊和林望月說:“明早我們走去有信號的地方打個電話給小方哥,我感覺之前手機能收到信號的那個地方離這裏沒有很遠。”
林望月問:“打電話給他幹什麽?”
于戎有些傻眼:“不得找人帶我們出去嗎?”
“原路返回不就行了。”林望月說着站了起來,朝山洞裏面走去。
于戎更傻眼了:“你記得我們怎麽過來的?這黑燈瞎火的……”
他的目光追随着林望月,山洞不深,林望月點着打火機照明,走了沒幾步就走到底了,他摸着牆壁,貼着牆根漫步,繼續用腳丈量這山洞,他說:“你不記得嗎?”
于戎愣愣地:“我……應該記得嗎?”
林望月沖他笑了笑,于戎往火裏添了幾根樹枝,再看林望月,他離他遠了,輪廓小了一圈,落在地上的影子巨大,他正面朝岩壁,一只手高高擡起,他手裏握着的打火機上豎起的火苗倏地消失了,他馬上重新擦燃它,一顫一顫的紅光照出岩壁上挂着的一件外套。于戎吓了一跳,勾着脖子問:“怎麽有件衣服在這裏?有人住這裏?“
他東張西望,抓起一把燒着的樹枝掃了一大圈,山洞不大,這麽一掃,角角落落全照到了,山洞裏沒有別人了,但有一件衣服就那麽挂在這看不到人類活動跡象的山洞裏,怪瘆人的,可轉念一想,于戎起身走到那衣服跟前,和林望月說:“可能這裏是村民進山幹活兒會來歇腳的地方,那說不定明天就有人會過來,我們可以在這裏等着。”
林望月手裏的打火機又沒火了,他擦了擦,擦不起來了,于戎遞上手裏的火把,兩人一同看着那件衣服。林望月不響,于戎說:“還挺幹淨的。”
林望月點了點頭,伸手把這件衣服取了下來。于戎一看,那挂衣服的不是什麽挂鈎,而是岩壁上一處天然的凸起,這洞穴岩壁并不平整,坑坑窪窪的,這樣類似的凸起還有許多個。
于戎看林望月:“你冷?那我的外套給你穿吧。”
他作勢要脫衣服,林望月搖搖頭,展開那衣服給他看:“你看,破了個口子。”
那外套是件拉鏈的兜帽外套,深灰色,像是純棉的,款式時髦,就是右肩一側咧開來個口子。于戎點了點頭,說:“那估計是被人扔在這裏的吧,破了的衣服,不好穿了。”
”破了就不能穿了嗎?”林望月說。他低頭聞那件外套。
于戎清喉嚨:“看上去還挺新的。”
林望月沒說話,緊緊抓着那外套,頭低得更低,還在聞,整張臉幾乎埋進了外套裏。
于戎又說:“聞上去很奇怪嗎?”
他嗅嗅鼻子,并沒聞到什麽異味,林望月不回答,不出聲,于戎在邊上幹站了歇,轉身回到了火堆邊,放下木柴,從背包裏翻了半包餅幹出來。他朝林望月揮了揮餅幹:“吃嗎?”
林望月原歸不響,他沒有在聞外套了,而是抱着它站着。火堆離他有段距離,火光照不出他的全部,于戎看不清他的表情。
“吃嗎?”于戎複問了遍,聲音高了幾度。
林望月走了回來,揉揉眼睛,彎腰盤腿坐定在火堆邊,他把自己的背包拉到近旁,翻出了今天才買的那只木頭針線盒。于戎吃餅幹,遞給他一塊,林望月沒要,他把那件破外套攤在腿上,穿針引線,第一針落在了外套右側的肩線旁。
于戎靠着自己的包,看着林望月,他埋頭縫補,專心致志,不停重複着穿刺勾拉的動作,于戎看了歇,打了個哈欠,打開相機包,檢查相機拍到的素材,沒想到相機的兩塊電池都沒電了,什麽都看不了,dv的電量也開始跳紅,開起來沒多久就自動關機了。于戎無奈,只好檢查膠卷,檢查膠卷機的鏡頭,再用鏡頭檢查篝火中飛濺出來的火星,檢查火星降落的目的地--林望月的手背,林望月的手指,林望月在縫補的外套。
于戎能看出來他在那外套破口上縫什麽了。
“為什麽是柳葉?”于戎問道。
林望月翹起嘴角:“住在柳樹裏的人啊。”
于戎笑笑,又打了個哈欠。他瞅瞅外頭黑成一片的樹林,把剩下的香煙全倒了出來,最後六根,他捏起兩根點上,一根自己抽,一根塞進林望月的唇間。
火堆的勢頭弱下去了,于戎添柴,打着哈欠,伸長胳膊勾過那裝有螢火蟲的礦泉水瓶子,舉在林望月臉旁,一抹綠光在灰外套上晃動,于戎輕聲念:“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啊……”
林望月笑了,吃香煙,抖煙灰,停下了手裏的針線活兒,看于戎,說:“不是應該說鑿壁偷光的故事嗎?”
于戎放下塑料瓶,抱着胳膊,叼着煙,一頭靠着背包,側躺在地上,吸了吸鼻子,說:“倒也不怎麽冷。”他看林望月:“有空我能采訪一下你嗎?”
“湊人頭啊?”林望月咬着香煙,繼續繡柳樹葉,“你拍我要給出場費啊,你給得起嗎?”
“還是五千?”
“五千萬!”
“你有了五千萬你會幹什麽?”
林望月重重地放下了那外套,好像它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似的,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全部兌換成一塊錢的硬幣,帶去頂着我名字的不知道什麽狗屁垃圾在設計衣服的倫敦旗艦店,我一枚一枚,我扔過去,我朝着櫥窗扔!”
于戎聽得來了點精神,問道:”那我能跟拍嗎?“
“你趕緊睡覺吧。”林望月說,低下了頭。
于戎的眼皮耷閉耷閉,人卻搖着頭,堅持不睡:“煙還沒抽完呢……”
說着,他嘴裏的煙就被人抽走了,他撐開眼皮去看,林望月抽兩根煙,抽一歇,兩根都剩下半截時,他把它們一起扔進了火堆裏。火苗竄高了瞬,林望月的側臉明亮了瞬,他的眼神卻是黯淡的。于戎勉強支起半個身子,摸到背包,他想紀錄下這一刻。火紅的光,蒼白的臉和黯淡的黑眼睛,多像一個在等待亡魂降臨的人。他想他的電影海報就應該長成這個樣子。
于戎正在摸索相機時,林望月的聲音響了起來。他毫無征兆地開始敘說往事。
“我剛到英國不久,一次假期,我去了意大利旅游,一個人,在米蘭,路過一間手工西裝店時,我突然很想擁有一套正裝,我就進去了,正好店裏有個客人來取衣服,正好他們的一個學徒抱着給這個客人做好的西服從地下室走上來。他們的縫紉間在地下室。那個學徒戴着黑邊眼鏡,很嚴肅,一本正經的,像個書呆子。”
“他的鼻梁高,戴眼鏡好看,不戴也好看。”
“他穿一件白襯衣,圍了條圍裙,圍裙口袋裏放着卷尺,鑷子,針線包,還有一本很小很小的筆記本。他用黑色的圓珠筆記東西。”
“他來幫我量尺寸。他高我好多,他年紀也比我大,大不少,他不用香水,也不用須後水,聞上去像一張白紙。我問他,下午三點有一班去倫敦的火車,我有票,兩張。”
“我不是致敬《花樣年華》啊,我是致敬《私戀失調》,我想穿過人群和他擁抱。”
“後來,我辦工作室,他是我的合夥人;後來,他和我說他能陪我吃苦,但是那些來幫忙的朋友,誰不是回絕了好的工作,好的待遇,他們也要養家,他說趁現在有人找上門來談投資,還是考慮考慮吧,我說,好;然後呢,他又說,以高定價來保證質量,鞏固品牌形象,籠絡固定客戶固然好,但是品牌不賺錢,曲高和寡,很容易消失,那我們這麽多年的努力就全都白費了,我們應該設立副線,為主線籌措資金,拓寬市場知名度,我說,好;他說啊說,一直和我說,說時代不同了,我們要擴大網絡平臺影響力,應該和influencers合作,常駐商場,去打折村開店,我讓他和他那些矽膠嘴唇,假屁股假鼻子假胸的influencers去吃屎,去死,滾,我讓他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林望月罵罵咧咧地點了根煙,抽煙,不停抖煙灰,人隐在了袅袅升起的煙霧後,“他就說我情緒不穩定,說我需要休息,讓我暫時放下所有事情好好調整;再後來,我就被除名了。”
于戎抓着相機,沒動。他本來就很困了,一時間又有那麽多信息湧入,他有些處理不過來了。
林望月仍在說話:“他利用我賺錢,利用我把他從那個沒有窗戶,沒有暖氣,人根本站不直的地下裁縫室帶到了倫敦西區,然後把我一腳踢開,這種叫什麽?這種叫忘恩負義。”
說到這裏他說完了,不響了,呼吸聲都變得低不可聞,他埋頭縫他的柳葉,一片接着一片。
于戎看了歇,到最後也沒拍他,他的意識消極怠工,索性什麽線索都不去研究,什麽關系都不去理清了,這麽迷迷瞪瞪地放松了神經,他卻還沒完全入睡,恍惚間,他看到林望月不在縫衣服了,他似乎在一張紙上寫着什麽;恍惚間,林望月還是在繡柳葉,繡好了,補上了那衣服的破口,他把它挂回了原來的位置;恍惚間,林望月站在幽暗的洞穴裏,對着岩壁上那大大小小的黑洞說着什麽。
可能因為他提到了《花樣年華》,所以他便認為他會找一些洞口訴說秘密。
“好不真實……”
于戎感覺自己說了這句話,但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真的睡着了。
後來他醒過來,一睜開眼睛,山洞外是亮的,亮得不太透明,到處是藍朦朦的霧。而山洞外,在他視野的正前方,正中間,一頭水牛站在那裏。
水牛的脖子上套着個大鈴铛,水牛睜着大而濕潤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它的尾巴掃動了下,霧散開了些。
于戎慌張地找到手機,但是手機完全開不起來,他拿dv,相機,膠片機,抓到什麽能用就用,一卷膠卷用完了,他手忙腳亂地換膠卷。
林望月也醒了,他坐起身揉眼睛。于戎換上了一卷彩色膠卷,從地上爬起來,他的小腿發麻,沒法走快,亦步亦趨地朝那水牛過去。水牛不怕生,還凝視着他,眼波溫柔,像在等他,像等他等了很久,仿佛要掉眼淚了。
于戎走到水牛面前了,他張着嘴要說話,但是到底要說什麽,他毫無頭緒,只好捂住嘴巴,屏住呼吸,首先确保不會吓跑它。
水牛輕微地晃動了下腦袋,鈴铛響了,叮鈴叮鈴。于戎緩緩伸出手,他碰到了水牛的額頭,它額上的毛發短而溫暖,它的額頭骨硬邦邦的,它不抗拒。他便把整個手掌都貼了上去,輕輕撫摸着。
于戎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他知道是林望月走過來了。他會對他說什麽?他會發表些什麽或刻薄或尖酸的高見呢?不等林望月開口,于戎先看他,先說:“可是……我媽屬兔子啊……”
林望月看着水牛,于戎放下了手,也只是看着水牛。它的眼睛還是濕潤的,眼波仍然溫柔,也許它迷路了,它試圖尋求幫助。
林望月說:“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于戎往後退了一小步:“夢到什麽了?”
“我夢到我在撐船。”
“船上坐了誰?”
“我看不到。我站在船頭,也不知道船上有沒有坐人。”
于戎點了點頭:“是麽……”
“嗯……”
兩人都不說話了,沉默中,那水牛眨眨眼睛,甩了甩尾巴,轉過身,走開了。
它走遠了,哞地叫喚了聲,就此隐入了山霧中。
晨霧彌漫的密林中又只有于戎和林望月了。
“走吧。”于戎說。
他和林望月回到山洞裏收拾了東西,确保火堆完全熄滅,找不到一點火星後,林望月一手提着三腳架,一手提着他的樹枝,由于戎帶路,他們在林間找到了昨天一路走來的足跡,還找到些兔子和鹿的腳印。他們走出了樹林,走到了那貫穿壩美的河邊。
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