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上)(二)

老于打了輛黑車來火車站接的于戎,看到他就問:“倷來火車站啥體?(你在火車站幹什麽)到羅搭(哪裏)去白相格啊?”

于戎說:“之前去了雲南拍點素材,不想帶太多東西,就把行李箱寄在蘇州了,昨天回到上海,回來拿一下箱子。”

老于坐在副駕駛座上,講夾生普通話:“啊是要準備回美國了啊?這麽跑來跑去啊太吃力啊?”

他人稍側過來,朝着于戎,講話輕聲細氣的,腔調溫和:“格麽,拿了箱子就回上海啊?啊要在蘇州住一晚?啊要到新康住?箱子寄在哪裏了啊?”他感慨,“囊弗聲弗響塞跑到雲南去啧吶……”(怎麽不聲不響就跑到雲南去了呢)

于戎說:“不住了,行程蠻緊的,箱子在新區。”他和司機說,“師傅,麻煩去新區珠江路上的創業園。”

他們的車排在要出火車站的車隊裏,司機設好導航,說:“五十跑一趟哦。”

老于不幹了:“五十這麽貴?三十!”

說着,他從口袋裏挖出三十塊,丢到司機腿上,一副不容拒絕的姿态。

司機拿起這一張二十和一張十塊,苦笑着搖頭:“老師傅,三十塊,你打個的,車才開進新區就要喊你下車了。”

于戎摸出錢包,抽了張二十出來,遞上前。那司機收下了,老于回頭就沖于戎發脾氣:“倷(你)做啥?銅钿(錢)蒙不(沒有)地方用啊?”

于戎說:“三十太少了,人家出來做生意也不容易。”

老于火冒三丈:“啊是我塞(賺)點銅钿塞(就)便當啊?就容易啊?!倷葛銅钿(你的錢),恩哆姆媽(你媽媽)塞得塞便當啊?”

于戎握着車頂的握手,深呼吸,心平氣和地回:“你聲音小一點。”

他停了停,接着說:“錢是我自己賺的,我花在自己身上的每一分錢都是我自己賺的。”

老于瞪着于戎,瞪了好一歇,用力轉過身,用力撞了下座椅,抱着胳膊坐着。

于戎提醒他:“你弄一下安全帶。”

司機附和說:“現在路上抓得很緊的。”

老于嘩地扯出安全帶,啪嗒扣上。司機清清喉嚨,點開廣播,聽交通路況。

于戎從後排打量老于,他還在生氣,磨着牙齒,嘴唇上下翻動,不知在嘀咕什麽。于戎問他:“你說什麽?”

老于不響,放下車窗,點香煙,這才說:“格麽(那麽)你在美國麽,多少工資一個月架?賺多少用多少啊?以後讨家子婆(老婆)靠貸款啊?”

于戎笑了笑,雙手握在了一起,手指攥着手指,他也放下點窗戶,深深地吸氣。

天黑了,路旁的景觀樹披上了藍藍綠綠的裝飾燈。

于戎說:“尋(找)叔叔幫老伯伯哆一道吃個飯吧,再要碰頭啊弗曉得啥個辰光啧。”他講,“就當提前吃個團圓飯吧。我也很久沒見到他們了。”

老于點了點頭,吃完香煙,先在胥江路的香雪海訂了個包廂,接着一個一個通知親眷,還給明明姐也打了電話,關照她帶上舞舞和小風。

他講電話時聲音又軟下來。

到了珠江路上的創業園,車子開進去,于戎指路,司機把車停在一排自行車庫前,車庫用的是密碼鎖,于戎的這串密碼剛好今天到期,他進了車庫,把随身背着的相機包并入行李箱,他拖着箱子出去,老于下車了,過來幫他拖箱子。于戎松了手,讓老于拖。走到車後,老于開了後備箱,行李箱不輕,老于先是提了一下,沒能提起來,再提一下,還是沒提起來。于戎站在邊上,袖手旁觀。

不時有別的車,別的人過來卸貨,過來存取東西,人來來往往,車來來往往,一盞盞大燈照過來,老于憋紅了臉,攢足了勁,可愣是沒法把箱子完全提到一個足夠的高度。

于戎還站着,看着,人都走開了,車都開走了,老于身前身後一片幽黑。

司機從車上下來了,探頭往他們這裏張望,老于用上了雙手,低喝了聲,終于把行李箱塞進了後備箱。他沖司機笑了笑,和于戎一揮手:“上車吧!吃夜飯!”

夜飯約了六點,于戎拖着行李箱進的包廂,明明姐已經在了,舞舞挨着明明姐坐,她的另一邊是個虎頭虎腦的大男孩兒,舞舞看到于戎,笑着揮手:“哥!”她一拍那男孩兒:“這是小風!”一看那男孩兒,“叫哥呀!”

小風讷讷地開口:“哥……”

“小風是吧,你好你好。“于戎熱情地和小風打招呼,坐去了他的另一邊。于戎和舞舞隔着小風講話:“你們一個學校的?”

舞舞說:“我們同班同學呀!”她推推小風,“你也講兩句吶。”

小風樣子機靈,說起話來卻慢吞吞的:“嗯,一個學校的。”

舞舞沖于戎努了努嘴,點開手機,打起了消消樂。

老于和明明姐喊了服務員進來點菜。明明姐關照舞舞:“游戲不要玩了哦!”

舞舞吐了吐舌頭,關了游戲的背景音樂。于戎笑着看小風:“你倒不打游戲。”

舞舞搶白道:“他不玩手機游戲的,他都在電腦上玩,什麽ps3,ps4什麽的。”

小風笑笑:“偶爾玩玩,不常玩。”他喝茶,手一會兒放在桌上,一會兒放到了膝蓋上,摸摸膝蓋,拍拍褲子。

于戎還去和他搭話:“都玩點什麽啊?今年麽,《戰神》應該玩過了吧?”

舞舞又搶話:“何止啊!還拿了全部獎杯!”她一拱小風,“哎呀,你說話吶,我哥又不是老虎,怕他吃了你啊?”

她沖于戎眨眼睛,擠兌小風:“愁頭怪腦的。”

小風不好意思地撓臉頰,耳朵有些紅了。舞舞還鬧他,舉起手機要拍他。小風擋住了半邊臉,嘴裏說着“好啦”“好啦”,于戎看鏡頭過來了,比了個剪刀手。舞舞哈哈笑,把這張小風和于戎同框的照片發去了朋友圈,标題寫:醜妹夫總要見大哥!

于戎分享了,點了個心。

舞舞捧着手機朝小風豎大拇指:“小風你有面子的,我這個哥哥萬年不更新朋友圈的,看來今天看到你心情狂好。”

于戎笑着,瞥了眼老于,他還在和明明姐商量菜色,說着:“幾個菜了?魚呢?魚還沒有哇,弄條魚!還是吃龍蝦啊?”

于戎說了句:“随便吃點好了。”

于戎的那些叔伯們拖家帶口陸陸續續來了,酒水,冷盤也都上來了。

老于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個大哥,于戎管他叫老伯伯,下有一個弟弟,于戎喊他叔叔。大伯伯一個人帶了兩個孫輩來的,大伯母和提前放中秋假的兒子兒媳一塊兒去了馬爾代夫旅游,大伯伯暈飛機,留在家裏看家帶孫子孫女,他的孫子大一些,五歲了,叫于欣,孫女三歲,叫于心悅。于戎的叔叔也有孫輩了,男孩兒,叫于景華,七歲大了,跟着叔叔,嬸嬸,于戎的表弟,表弟媳來的,叔叔一大家子一進來,叔叔推推于景華,小男孩兒一個個和大人問好,普通話和蘇州話輪着說了一遍。

明明姐誇他:“蘇州話說得這麽标準啊。”

嬸嬸入了座,說:“蘇州人麽蘇州閑話肯定要學格,倪(我們)登了屋裏(在家)幫嗯倷(他)全部是蘇州閑話。”

大伯伯家的于欣冷不丁冒出來句:“媽媽說,我講蘇州話,外公外婆要聽不懂的!”

大伯伯攬住他,說:“欣欣現在麽在學英語,小孩子一下子學太多,會搞得他很混亂的,慢慢來。”

嬸嬸不無嗔怪地看了眼自己媳婦:“塞是講呀(就是說呀)!我講,少學點少學點,啥格英文,日文,以哉(現在)才(就)開始學起來啧,真家夥(真是的),倷看戎戎小辰光(小時候)啊弗是啥麽事啊吩學,以哉原歸做茲大導演。”

沒人接話,大家都憨憨地笑。明明姐起身道:“坐啊,坐啊,喝點什麽,橙汁還是酸奶啊?”

衆人紛紛拿自己要喝的飲料,男人們面前都放上了酒杯,倒上了紅酒,一屋子人坐滿了包廂。

老于先舉杯,說:“戎戎好不容易回蘇州一趟,來來來。”

他招呼起來,一呼百應,這一杯酒敬下去,叔叔問于戎:“聽你爸說,你回來拍電影啊?我們什麽時候啊能借你的光見見什麽大明星啊?”

表弟敬于戎酒,自己先喝了一口,說:“哥哥麽,做導演的,到時候結婚,我估計擺五十桌,裏面二十桌都是明星!”

于戎說:“五十桌有點多了吧?”

表弟媳笑着看于戎:“上次那個混血的呢?啊是這次沒一起回來啊?”

于戎說:“那個不是我女朋友啊。”他笑着喝酒,看老于,“老于搞錯了。”

老于揮動手臂,說:“吃啊,吃啊,”他夾糟鹵鴨舌頭和周莊鹹菜吃,咂吧着嘴接着說,“哎呀,年輕人的事情麽,讓嗯哆(他們)自家(自己)去煩。”他問表弟,“哀兩天股票囊夯架(怎麽樣),今朝早浪(今天早上)還碰着桐桐哆爸爸,講倷喊嗯倷(他)買個幾紮股票塞來跌(都在跌),之前賺葛格點全部跌忒啧。”

表弟媳拿了表弟的碗,說:“弗是前兩天還來牽記糖藕麽?”

她夾了塊糖藕,夾碎了,回頭找兒子:“華華,吃點物事!”

孩子們早就坐不住了,自顧自在包間裏打轉。這會兒,于景華正瞅着于心悅手裏的ipad,沒動。

表弟喝酒,說:“股票麽,有漲總歸有跌格歪。”

他的眼睛瞥着別處,忽而扭過頭喝了聲:“倷啥體!(你幹什麽!)去搶妹妹格ipad啥體!”

他一把扯過于景華,把他拽回了座位上:“坐好!”

于景華癟了癟嘴,低頭坐着,不響。表弟媳輕輕拍他的後背,喂他吃糖藕,吃了兩口,他又自己跑下去了。

第一道熱菜上桌了,手剝河蝦仁。

叔叔問于戎:“電影麽,講什麽的吶?”

于戎說:“我自己在拍一個紀錄片,講我媽媽的,天喜打算做一個我媽的傳記電影,找我當顧問,幫忙寫寫劇本什麽的。”

叔叔應聲:“哦,講你媽媽的啊……”

嬸嬸嘆氣,說:“你媽媽是不容易的,福沒享到什麽,人就……”

熱菜一道接着一道,很快就擺滿了圓桌。大伯伯說:“吃吧,吃吧,明明啊,我敬敬你,舞舞今年高考,不容易哦。”

明明姐笑笑,以茶代酒。

突然,包間裏爆發出一陣哭聲,大家齊刷刷看過去,叔叔家的孫子和大伯伯家的孫子扭打在了一起,三歲的于心悅在一旁哇哇大哭,一只ipad躺在地上,屏幕上還在播動畫片。表弟媳馬上把兩個男孩兒分開,表弟重重打了兒子的屁股一下:“讓你皮!”

“他先打我的!”于景華控訴道。

“嘴巴再老吶(再狡辯)!倷是哥哥,弗會讓讓弟弟妹妹啊!”表弟又是一下。

大伯伯一手撈起一個,把兩個孩子按在了椅子上,拿走了心悅手裏的ipad,也教訓:“弗許再看啧哦!眼睛看壞忒!也瞎忒葛!否要哭啧,男小姑(男孩子),哭戳嗚啦(哭哭啼啼),像啥葛腔調(像什麽樣子)!吃湯!吃湯!”

他給兩個孩子一人拷了一碗老鵝湯。

老于出來打圓場,轉動轉盤,說:“大家吃啊,吃啊,湯趁熱葛吃,我啊幫戎戎拷一碗。”

他笑眯眯地拿了于戎的碗,給他拷了碗冒着熱氣的湯,轉到他面前。于戎拿起勺子,放進湯碗裏,沒動。老于看着他:“吃吶!趁熱葛吃吶!”

于戎說:“等忒歇……”

“哎呀,湯麽塞是要趁熱葛吃!冷忒茲吃,味道弗對葛!”

明明姐說:“燙,放忒歇。”

老于一皺眉,一咋舌頭,自己拷了碗熱湯,一口氣全喝了,他喝得急,撒出來不少。明明姐拿了餐巾墊在他的餐碟下。老于把碗丢在桌上,悶了口酒。

大伯伯這時道:“戎戎,倷看哀個小家夥哦。”他指着于欣,講起普通話,“他和你這個叔叔有點緣分的,不是小王她們老家流行抓阄麽,滿月的時候小孩子帶回去吃滿月酒,就給他抓麽,他一抓抓起來個照相機!以後看來也是要當導演,當攝影師,往文藝道路上發展的!”

嬸嬸這時道:“啊?滿月還跑到小王哆去吃啧一道啊?啊塞是登了咯搭(那裏),欣欣發格寒熱(發燒)啊?”

叔叔瞪她,沒好氣地說:“發點寒熱麽也囊夯吶,小人生點毛病,排排毒正常葛。”

表弟說:“小王老家麽塞是破足落索(破破爛爛)啧點,人家自家做葛臘腸,鹹豬肉塞蠻好吃葛。”

大伯伯說:“今年過年嗯哆(他們)再寄過來,大家再分分哦。”

舞舞這時說:“狗仔隊也是用照相機的歪。”

明明姐看了看她,舞舞低頭喝酸奶,小風夾菜給她,兩人默默吃菜。

于戎道:“都一樣,都一樣,都說明有藝術細胞的。”

老于說:“學藝術是很貴的,你像戎戎去美國麽,學費就更貴了。”

大伯伯笑笑:“哎呀,随便他,小孩子喜歡什麽,我們負擔得起麽就負擔,負擔不起麽就靠他們自己了,我們人傑麽你們都知道的,和小王兩個人結婚麽房子是自己買的,車子都是自己來的,我是一分錢都沒花。”

舞舞說:“啊?禮金都沒出啊?”

“你不是天天說要吃金花菜麽,吃啊。”明明姐夾了一筷子金花菜給舞舞。

表弟媳道:“舞舞這個話是對小風講的哇!”

小風笑笑,大家都笑。

老于舉杯說:“今天麽難得這麽多人聚在一起,我開心的,兒子在,女兒也在,開心的!來!”

全桌人響應着舉杯,全是滿面笑容,很開心的樣子。于戎喝了一口酒,看着老于,說:“美國學藝術學費貴不貴你最清楚了。”

老于正吃酸湯肥牛裏的金針菇,一看于戎,眼神迷惑。

于戎繼續道:“你不是資助了我這麽多年嗎,還是你要去問問我媽?”

表弟媳打了噴嚏,于欣站到了椅子上轉轉盤,指着松鼠鳜魚說:“爺爺,我要吃這個!這個!”

大伯伯把他抱下來,塞給他一個ipad,于心悅見狀,嘴巴張開了,眼圈紅了,眼看要哭,大伯伯趕緊把自己的手機塞給她,于景華看到,搶了自己媽媽的手機,表弟媳要搶回來,于景華發倔,抱着手機不放,表弟媳低聲說:“給媽媽!”

于景華開着公放看《托馬斯小火車》。

服務員進來了,上了份棗泥拉糕,沒人動筷子,大人們不是在瞪小孩兒,就是低頭看茶杯,餐碟。包間裏,動畫片和游戲的配樂交替響起。

嬸嬸問:“格麽……啊要加一份蔥油拌面?”

于戎站起來,拖着行李箱走了出去。

當晚,他回到上海,把已經上床睡覺的林望月拉了起來,去浦東現買了兩張機票,搭一班紅眼航班飛抵曼谷。

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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