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中)(一)
下了飛機,于戎把身上所有現金都換成了泰铢,寄存了行李,電腦不帶了,三腳架不帶了,攝制用的器材一股腦兒全存了,就拿了手機充電線,證件和幾件貼身的換洗衣物。林望月還是那麽一只包,看着沒多少東西,背着壓塌了他的雙肩。于戎和他說:“我沒訂酒店。”
林望月說:“去壩美的工錢你還沒給我。”
于戎道:“你來過曼谷嗎?我給你當導游吧。”
林望月翻了個白眼,于戎把他拽出了機場,潮濕的熱風撲面而來,于戎徹底把蘇州抛在了腦後,全身心地投入進了曼谷的懷抱。
他先帶林望月去靠近通羅輕軌站的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水果店吃芒果糯米飯,填飽了肚子,天也亮了,同一條路上的按摩店也開門做生意了,于戎要了個全身精油按摩,林望月做腳底按摩,兩人一個上了二樓的單間,一個抱着背包,拿着筆記本坐在一樓靠門的地方泡着腳塗塗畫畫,一通熏香推背揉捏按搓的程序下來,于戎周身舒爽,洗了個澡,把油膩的精油沖了個幹淨,順道漱口洗臉,刮了刮胡子,神清氣爽地下了樓,林望月早做好腳底按摩了,正坐在門口吃冰棍,于戎過去,林望月站起來,拍拍屁股,兩人走去搭輕軌。
于戎着實像個導游,林望月着實像個游客,于戎指哪兒他都跟着,他們在通羅站買了一日票,搭了六站,到暹羅站換車,坐了一站,已經是終點站了,于戎喊林望月下車,熟門熟路地過了天橋,走到曼谷文化藝術中心一看,玻璃門緊閉,周一閉館。于戎眨眨眼睛,轉身往天橋下走,看見個賣水果的街邊攤,要了一袋芒果,一袋木瓜,沒要酸梅粉,林望月吃蓮霧,吃完一袋,又要了一袋。他們靠在街邊一頭吃水果一頭看上身穿短袖白襯衣,下身套綠褲子或綠色及膝百褶裙,露在外頭的四肢和面龐黝黑的學生。日頭逐漸偏高,吃水果混了個水飽,于戎打了個飽嗝,點了根煙。他沒剩幾根中華了,和林望月平分了,吃完手上那根,他去便利店買了四包萬寶路,還是和林望月平分。
天雖然亮了,可時間還太早,商場還沒開門,店鋪還沒開張,就連随處可見的按摩店也并非家家戶戶都起早營業。于戎和林望月打車去了游船碼頭。
碼頭上放眼望去都是游客,他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吃花生,喝芒果冰沙,搖着銅罐頭的售票員嘟囔着泰語冷着臉靠近,招攬包船生意的小女孩兒纏着于戎不放,一口一個發音詭異的“帥哥”,一會兒少算他十塊錢,一會兒送他花,送林望月印刷粗糙的明信片,把他們兩個的手拉得很近很近。于戎包了女孩兒舅舅的快船游覽湄南河。
太陽很毒辣了,船上沒有頂棚,無遮無蓋的,于戎擠着眼睛張望兩岸,一幢幢高樓過去了,他看到大皇宮的尖頂,黎明寺整修佛塔搭起來的鐵支架,河面寬闊,河水混濁,熱浪滾滾。他曬得整張臉,後背,後頸全在發燙,指了個碼頭,逃似的上了岸。岸上的路他熟悉,走就是了,走着能到大皇宮,可大皇宮門口停滿的大巴車,突突車,擠得水洩不通的入門口都叫人望而生畏,于戎隔着人牆,隔着皇牆遠遠眺望了眼,和林望月交換了個眼色,溜之大吉。
附近的卧佛寺清靜,不大也不小,一圈逛下來,還能找到一片樹蔭歇歇。他們就坐在卧佛正殿門口的樹蔭下避暑。幾朵黃白雙色的雞蛋花似乎受不了樹梢的酷熱,墜到了地上,落進了樹蔭的庇護裏。林望月低頭看花,于戎打了個哈欠,游人們或在導覽的陪同下進去正殿,或三兩個聚在一塊兒進去,他們脫鞋子,有的會跪拜,有的不,有的拍照,有的靜默,有的撫摸門窗,細細閱看門上,窗上的彩繪,有的被那龐然的卧佛驚呆,只是感嘆,流連。正殿的頂上映出佛像金色的光輝,仿佛一池的水光。林望月不動,不說走,于戎就也在樹下坐着。
好久好久,睡在走廊上的瘦貓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林望月站起來了,于戎便也起身,他們出了卧佛寺,去碼頭搭船,渡到對岸的黎明寺去。
黎明寺的游客要多一些,光頭赤腳的僧侶穿梭在人群中,有的手捧鮮花,有的低眉不語。這裏的貓也多,不怕人,圍着人打轉,眯起眼睛舔爪子。
林望月把筆記本拿出來了,看看哪兒,在本子上畫上幾筆。他還看天,望那因為維修而保護起來的傳說中登天的佛塔臺階,嗅花香,打擾野貓,被人拉住搭讪。
于戎過去把林望月叫開了。
他們還是靠雙腳徒步游覽,沿街有不少廟宇,有的是私家的,石頭的佛龛高高聳出雪白的矮牆,焚香燒出的煙霧在日光下轉瞬即逝,也有向公衆開放的,全都很小,收費低廉,寺廟裏到處都是朱紅的門,于戎穿過一扇,不見了林望月,趕緊穿過另一扇,又看到了他。傍晚了,于戎偏要排隊去吃一家泰式炒粉,他請客,林望月自然沒意見,河粉吃到了,甜得嘴裏發膩,兩人站在路邊吃香煙。于戎一看對街的便利商店,過去買了一支防曬霜一支曬後修複。他和林望月分着抹修複霜,一會兒兩人全身就都滿是蘆荟味了,他們還喝蘆荟口味的飲料,吃路邊的班蘭味糕點,林望月出了不少汗,看上去曬黑了一層,天越黑,他們的步伐也越慢,原歸不打車,不坐突突車,就是走,走着走着,走到了湄南河邊,河水泛起臭味,黎明寺的佛塔穿上了金光閃閃的夜裝,河面上駛過燈火輝煌的夜游船,動感的音樂飄過他們的耳旁。林望月打着噴嚏走開了。走着走着,路過了唐人街,路過了酸味撲鼻的熱炒攤,路過了一群廣東人,一群福建人,現烤的大蝦生蚝,現炒的螃蟹龍蝦,他們繼續走,走往了考山路,于戎走得又餓了,得吃東西。街上到處都是小吃攤,他就挨個吃,生蝦沙律,炸雞,炸豆腐,塗滿榛子醬的香蕉煎餅,臭氣熏天的榴蓮,清甜的山竹。林望月也吃,兩人都不說話,看到什麽都要嘗嘗,後來他們坐在街邊的長凳上吃香煙消食,于戎問林望月:“剛才有人搭讪啊?”
林望月說:“所以?”
“随便問問……”
林望月笑了聲,于戎攤開身體坐着:“好想做腳底按摩啊。”
林望月踢了下他,于戎往他那裏一看,林望月指着附近的一家按摩店。
他們就又去做按摩,這次兩個人都做了腳底按摩,都去隔壁的青年旅社混了個熱水澡。
曼谷的夜越來越深,也越來越熱鬧,考山路滿街都是背包客,滿街都是招攬生意的小巴車司機,去美功的,去水上集市的,遠的還有去泰北的,夜裏就在為隔天的生計做打算了。于戎一點都不想睡覺,逛完一條街便繼續逛下一條,曼谷夜裏的熱鬧足夠滿足他打發時間的願望,他邊逛邊看,邊看邊注意林望月,林望月也沒有要休息的意思,和他一塊兒逛着,停停望望,他還是留心那些飾品,布藝的玩意兒,看來看去也不買,他愛吃蓮霧,愛喝芒果冰沙,海鮮裏愛吃蝦和扇貝。他不挑食,不挑香煙,不挑酒。
臨到四點,他們找了間咖啡店歇腳。于戎趁此給阿篷發郵件,告知自己已經抵達曼谷。他說:“阿篷也是個導演。”
林望月喝冰的美式咖啡,咬着吸管咕嚕咕嚕往杯子裏吹泡泡,擡起眼睛瞅着于戎,不響。
于戎說:“他在泰國很有名的。”他搜阿篷的履歷給林望月看。
林望月問他:“你們是同學?”
“對啊。”于戎不無得意,“我們一起做過好幾個短片作業,他畢業了就回泰國了,之後也一直有聯系,我每次來泰國都要和他碰頭,見見,他确實很愛電影。”
林望月說:“那他現在在泰國算有名的導演了吧?”
于戎摸摸鼻梁:“他拍恐怖片的,泰國恐怖片很火的。”
“恐怖片怎麽了?”
于戎清了清喉嚨,移開了目光,放下了手機。一歇,他說:“我們去素昆逸吧。”
林望月聳了聳肩。于戎點香煙,吃香煙。
素昆逸的夜店小有名氣,于戎找了一家,林望月不進去,兩人在門口對着看了會兒,于戎沒管他,自己進去了。一進去他就暈頭轉向了,一下子就喝了很多酒,聽了很多歌,看到很多道暧昧的眼神,他都沒管,他喝得想吐了,沖了出去在路邊吐。
林望月沒走,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在和人說話,在聽別人說話,笑笑的,一手提着瓶啤酒,一手夾着煙。于戎擦了擦嘴,拉了他就走。
他還是想喝酒,接近清晨,沿街竟然還有一家日本餐館開着,餐館裏吃的不多,提供的雞尾酒足足列了兩張菜單,于戎叫了兩杯mojito,一杯推給了林望月。林望月把裏面的青檸檬挑出來咬着吃。于戎看得牙齒發酸,捂住半邊臉看着他。他說:“我們得吃點東西。”
他嘴裏淨是酸味。
林望月托腮坐着,眼神瞥向自己另一側。他們坐在吧臺,林望月另一側是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都上了年紀了,禿頭,大腦門,趴在吧臺桌上,此起彼伏地打呼嚕,時不時講一句日語的夢話,不是點煎餃,就是叫拉面。
于戎笑了出來,他還是說:“我們得吃點東西。”
他要了煎餃和拉面,吃得不滿足,好在天亮了,他的眼睛也亮了,他知道哪兒有能填飽他口腹之欲的東西。他回到了通羅,在一條小巷裏找到一家河粉店,店家才開門,還在熬湯呢,他就要了兩碗湯粉。
阿篷的助理阿麗回複了于戎的郵件,于戎來得太突然了,阿篷正好在清邁給一個廣告商拍短片,後天才能收工,只好安排阿麗先接待他們。
阿麗問于戎住在哪個酒店,什麽時間方便見面。
于戎看看林望月,沒回複,又要了碗豬肉湯粉。
這回他們從輕軌站出來時,文藝中心開門了,裏頭冷冷清清的,他們一層一層盤旋着繞上去,好些小店都關着呢,只有幾個獨立展廳敞開了大門。他們一間一間看,看了水墨畫的泰國的海,柬埔寨的廟,德國的天鵝堡,又看了塗鴉在牆上的濕婆,羅摩,阿周那刺殺伽爾那,還有木雕的佛,耳垂豐厚,直垂到肩上,在地上落出三道大象一樣的影。林望月在一堵挂着神話敘事皮雕的牆壁前久久站着,故事源自《叢林之書》,四個王子因為輸掉了戰役,被強制居住在一座森林裏,他們必須在那裏住滿十三年,并且這十三年裏的最後一年必須在僞裝中度過,一旦他們的僞裝被人發現,被人識破,那麽整個囚禁的周期将會重新計算,重新開始。皮影在射燈光的照耀下在牆上留下了近乎赤紅的反光。
他們在文藝中心一樓看到了阿篷導演的電影海報,去年的電影了,海報是當地一個平面設計師設計的,放出來展覽。海報上是一個眼神哀怨的少女,她身後有一面鏡子,那鏡子裏映出另一面鏡子。
林望月問于戎:“你看過他的電影嗎?”
于戎搖了搖頭,随即又點頭,他的意識有些渙散,印象中沒有,但又覺得應該回答有。
林望月望着那張海報,沒再說話了。
于戎倒很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就看着林望月,他不是累,不是沒力氣說話,到曼谷之後他睡過幾次,不是在輕軌上就是在的車上,多虧了曼谷無時無刻都在塞車的路況,他自認休息得十分足夠,他也能想到很多話好說,可此刻,他選擇沉默。
他從哪裏聽過一種說法,說如果一個人産生了幻覺,那他一說話,那幻覺就會被戳破。
于戎的手背靠着林望月的手背,他們出的汗都因為室內源源不斷的冷氣而消褪了,林望月的手背有些冰。
于戎忽然想念一碗熱粥。
兜兜轉轉,他又回到了游船碼頭附近,他知道那裏有家粥店,在熱帶喝熱粥,在曼谷算是獨一分的生意了,粥店的客人還不少,好不容易吃上了,第一口,于戎就被燙到了,他含了口冰水,看林望月。林望月吃得慢,他的手機放在桌上,一直在亮,可能因為亮得實在礙眼,林望月把它收了起來。
于戎問他:“誰啊,一直打電話給你?”
林望月說:“我們是雇傭關系,你不要搞錯了。”
于戎咽下含溫了的冰水,悶頭吃了半碗粥,熱得汗流浃背,燙得頭腦清醒。他發郵件給阿麗,約她在機場碰頭。
接着,他轉了五千塊錢給林望月,林望月敲敲桌子,于戎又轉了兩千五給他,一擡頭,說:“剩下的等拍完了再說吧。”
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