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下)(二)
十點多一點,于戎篤篤悠悠到了半島,進出半島的人絡繹不絕,行李箱的滾輪聲一刻不停,大聲說話的人不在少數,挑高的大堂讓聲音傳播得更快更廣,哪裏都安靜不下來,連吊燈中投射出的燈光都很浮躁,片刻間就能從一個凹凸有致的摩登女郎身上晃動到另一道精心修飾的倩影上。
于戎找了個角落,發消息給黎霄,描述了下自己今天的衣着打扮,以便想認。沒一歇,他就看到黎霄匆匆從過道口走了出來,他個子高,穿淺色的綿麻襯衫,牛仔褲,便鞋,頭發有些長了,人比相片上顯得消瘦,他走近了,于戎看到他的一雙眼睛裏布滿血絲,眼神也很黯淡,精神頭卻不賴,視線在大堂轉了一圈,最終落在于戎身上時,他的臉上尚能馬上堆出和善的笑意。他快步到了于戎跟前,和他握手,一雙大手頗有力,他和于戎問好,音量适中,聲線溫柔。
于戎忙應聲:“你好,你好。”
他眼角的餘光掃到近旁的一扇玻璃門,那門上映出了他和黎霄的倒影。他們個頭相仿,身型接近,都有種時髦的派頭,單看輪廓外形,并沒什麽不同,那倒影裏還有不少在朝他們這兒打量的人。黎霄确實一表人才,身高和相貌也确實很值得別人品評一番,但他身上還有一種更值得被人評頭論足的氣質。或許是因為他的年長,使得他擁有了一種罕見地,極易被察覺地沉穩。他的身邊是安靜的。喧嚣的聲音靠近他們這裏就輕了,那些輕急的情緒在他這兒也就淡了。黎霄看着于戎,禮貌而不失親切。于戎忽然不敢和他對視了,他單肩背着林望月的雙肩包,抓着肩帶,微低下頭,問黎霄:“他媽媽知道了嗎?”
黎霄說:“我們上樓說吧?”
“不了吧。”于戎還抓着肩帶,還低着頭,清清喉嚨,道:“東西都在這裏了。”
黎霄問:“就只有這個背包是嗎?”
于戎點頭,迅速瞥了他一眼,說:“兩本筆記本,一些衣服,一臺手機,就只有這些了。他沒別的東西。”
“雖然這麽說好像有點不近人情,不過,于先生……”
于戎聞言,一皺眉頭:“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黎霄和緩地說道:“因為涉及到一些歸屬權的問題,要是以後在市場上發現任何與林望月有關的手稿,草圖,我們這裏都有權追究出賣方的責任。”
于戎生氣了,靠近牆根,瞪着黎霄:“你什麽意思?我會偷賣他的東西?我和他是……”他咳了兩聲,眼睛瞪得更大,改口道:“我認識他十多年了!我比你認識他還早!”
黎霄附和地點頭,看着于戎,沒響。于戎的心砰砰亂跳,趁此追擊:“他和你提過我?你知道我?”
黎霄笑了笑:“他離開倫敦之後就沒有接過我的電話,只有一次,他去澳門之前,他給我打電話,我們才說了幾句。”
“那時候我就在他邊上!”于戎興沖沖地說,“我知道他和你說了什麽!他不想見你!”
黎霄點頭,臉上還帶着微笑。于戎更有底氣了,進一步說:“我在蘇州遇到他,我問他要不要給我的紀錄片當攝像,他馬上就答應了,我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很多,很多。”
黎霄看了看大堂茶座的方向,好聲好氣地詢問:“真的不用找一個地方坐下來聊嗎?”
于戎只當耳邊風,自顧自咄咄逼人地說着:“他給我拍的視頻不用問你們買什麽攝像版權吧?是屬于我的吧?”
“這倒不用。”黎霄說,一味地溫和,客氣,“既然是給您拍的,就是屬于您的。”
于戎的下巴擡得很高:“你不想知道那個紀錄片是講什麽的嗎?”
黎霄又往茶座的方向看,還看手表,于戎火更大了,道:“黎先生,你把林望月媽媽的聯系方式給我吧,她兒子的東西我想親手交給她。”
黎霄反應很快,也很自如,不見半點尴尬,他道:“是這樣的,于先生,您可能不太清楚,阿月二十歲的時候就立好遺囑了,他死之後,他的所有東西都歸我。”
于戎挑眉:“你說是就是?不對啊,他二十歲,你們才認識多久??你別騙我。”
黎霄拿出手機:“這樣吧,我讓律師具體和您說吧。”
他正要打電話,只聽他身後有人喊道:“是于戎吧??”
于戎越過黎霄的肩頭望出去,一個男青年朝他揮手,熱情洋溢。他認得這個男青年。他在紐約的大學同學,曲笙歌。
于戎暗自頭疼,曲笙歌還更熱情地招呼黎霄,黎霄也回應他的招呼,曲笙歌走近了,他們兩人握手寒暄,熟悉得不得了。一個說:“我們約了十二點嘛,我就想那我先來半島吃點東西吧,我還蠻牽記這裏的三明治的,我還想誰這麽眼熟,我注意了你們很久了。”
另一個說:“于先生給我帶點東西,二位認識嗎?”
曲笙歌看向于戎,一把攬過他的肩膀,把他往茶座帶,和黎霄道:“認識啊!怎麽不認識!老同學啊!我們在紐約讀一個學校,一個專業,走走走,好久沒看到了,一起喝個茶!早飯吃了嗎?一起吃點好了。”
于戎停下步子,硬掙脫開,說:“就不吃了吧,我就是來拿個東西給黎先生。”
“欸,你們怎麽認識的?哦,是通過林望月嗎?聽說你和林望月一起去澳門了啊?”曲笙歌來回打量于戎和黎霄,好奇極了。
于戎也好奇了:“你認識林望月?”
曲笙歌道:“我媽在紐約開精品店的你忘啦?”
于戎一時語塞,黎霄在旁說:“每次去紐約,伯母都很熱情地招待的。”
曲笙歌熱絡地回:“欸,ElevenMadisonPark重新裝修好了,你知道伐?什麽時候再一起去吃吃啊,我也好久沒見到小林了。”
他們兩人往茶座走,于戎跟上了,三人走進茶座,正是提供自助早餐的時候,服務生過來給他們添了兩副餐具,詢問要用果汁還是咖啡熱茶。黎霄要了杯意式濃縮咖啡,于戎喝茶。曲笙歌也喝茶,還喝橙汁,他給于戎倒茶,說:“我媽麽,她的那些什麽party,什麽gala的,我都沒什麽興趣,主要是我這個人也不時髦,不追求這個,其實,我也就見過小林一次還是兩次?”
于戎笑着抿熱茶,說:“你小林小林的叫,好像叫日本人一樣。”
黎霄笑了,問曲笙歌:“來上海之前正好去看了紐約的首映,我就想,正好要在上海開分店,不如找你來導個宣傳片。”
于戎看看黎霄:“所以你是順便來見我?”
曲笙歌插嘴:“你們到底怎麽認識的啊?于戎,Matt說你辭職啦?現在徹底成自由藝術家了?你老家不是蘇州的麽,怎麽跑上海來了,你住半島?”
于戎說:“我住漢庭,半島我怎麽住得起,林望月給我當攝像,我都只開得出五千工資。”
“啊?他給你當攝像?”曲笙歌咬了一口羊角面包,拍拍手上的碎屑,眼睛睜大了。
“對啊,我們去外地取材,一個紀錄片。”于戎說,喝茶,看了黎霄一眼。黎霄的咖啡上了,他不加糖,不加奶,喝了一小口。
曲笙歌問:“紀錄片?講什麽的?”他喋喋不休,“不是說你在搞恐怖片麽,什麽民俗跳大神還是什麽的。現在紀錄片沒什麽市場啊,不過拍得好,拿幾個獎還是可以的,處女作拍紀錄片?我一直以為你喜歡故事長片。”
于戎笑笑,看他:“講我媽媽的,關老師他們不也在籌備關于她的傳記電影嗎,不知道會拍些什麽內容,反正,我得趕在他們之前吧,不然要被人家說素雁的兒子拍素雁還不是跟在曲文後面跟風。”
曲笙歌聽了,做出個請的手勢,手掌尖向着于戎,人卻看向黎霄,含着笑問:“你知道他媽媽是誰吧?”
黎霄搖搖頭。于戎道:“不是什麽大人物,你肯定沒聽說過的,林望月倒知道,我媽寫過的詩,寫過的書他能背,也都說得出來。”
曲笙歌給他鼓掌,笑着東張西望:“我們在這說半天,所以林望月到底人在哪兒啊?他在上海的吧?我本來還想借着這個談宣傳片的機會問問他有沒有興趣做我下一部電影的服裝顧問,不過看來是要被于戎搶先了吧!”
于戎陪笑,黎霄也笑,曲笙歌又問:“林望月還好吧?”
于戎搶着說:“蠻好的。”
黎霄說:“挺好的。”
于戎又說:“你不是對時髦不感興趣嗎,怎麽會想到要找林望月做什麽顧問?他噱頭夠足?”
eonman!他多出名啊。“
黎霄點着頭笑着附和:“壞名,壞名。”
于戎皺起眉頭,把林望月的背包在腳邊拉緊了,說:“他就是不願意委屈自己,人生說短不短,說長麽也就那麽回事,幹嗎要在有限的時間裏幹自己不喜歡的事,和不喜歡的人來往,活得不自在,不痛快?”
黎霄不響。曲笙歌的臉上一時不見了笑容,他看于戎,牢牢看着:“誰不是這樣活着?”但很快的,他重新彎起嘴角,問于戎:“那你那個紀錄片劇本寫好了嗎?投資拉得怎麽樣啊?”
于戎拂了下褲腿,笑着問:“老同學想幫我參謀參謀?”
“我?我就算了吧。”
于戎說:“一直在取材,去了挺多地方的,先去了我媽老家,雲南壩美。”
黎霄問了聲:“伯母是雲南人?”
“是的,她老家在壩美。”
黎霄說:“我聽說要進去壩美,要坐船,經過一個山洞,就像……”
“桃花源記哇!”曲笙歌說。
黎霄看着于戎,拿起勺子在咖啡杯裏轉了幾圈,喝咖啡,問說:“你也是壩美人嗎?”
“不是的,我媽媽二十歲的時候從那裏出來,到了蘇州,我是在蘇州出生的。”
黎霄不響了,什麽也不說了。
曲笙歌道:“現在觀衆接受度還是蠻高的,不過紀錄片的市場畢竟還是有限,要是能拿幾個獎……”
“拍電影也不是為了拿獎吧。”于戎說。
“拿獎是為了能拍更多的電影。”曲笙歌嬉皮笑臉,翹起了二郎腿,“也是對自己能力的證明吧,證明自己真有天賦幹這個,不然還是趕緊轉業吧。”
他靠在椅背上說話,于戎也往後靠去,說:“最近實在有點忙,還沒來得及去影院捧場,還在上映吧,你的電影。”
“在啊。”
“那蠻好。”
“還好,還好。”曲笙歌又開始吃咬了一半的羊角面包,說道,“之後可能會通過傳奇和好萊塢那邊做一些合作。”
“英文片?”
“還是華語片吧,可能是講留學生啊,移民的身份認同的,我自己也留過學,比較好control。其實現在這種局面也蠻好的,好萊塢對亞洲文化的接受度很大了,大家的range都很廣,也看到了亞裔族群的需求吧,對亞裔面孔的需求也變多了。”
“你是說在好萊塢電影裏扮演一擲千金的土豪,間諜計劃頭目的亞裔面孔的需求?”
曲笙歌說:“沒必要這麽排斥吧?當時日本文化輸出的時候,好萊塢電影裏也有很多一擲千金的日本人,扮演毀滅世界計劃的日本面孔啊。”
“經濟訴求和政治訴求吧。”于戎說,“中國電影市場夠大,加上電影本來就是政治宣傳的一種重要手段,美國夢和個人英雄主義不就是通過這種手段傳播到全世界的嗎?為多元化發聲什麽的,時下最流行。”
曲笙歌說:“那也不錯不是嗎,如果能通過這種手段,這種訴求将我們的文化傳播開來,不也很好嗎?你看黑人文化,現在多少白人,多少華人都喜歡說唱啊,嘻哈啊,看NBA啊。“
“你最後那句,在美國這樣講,要被電視評論員說你種族歧視的。”
曲笙歌哈哈笑:“Well,我在美國确實沒待太久,不是很了解,不像你和你媽媽很久前就去了。”
于戎喝茶,喝了好幾口,給自己添茶,也給曲笙歌添茶,沒人講話,黎霄看手機,用手機,很快地打着字。曲笙歌不要那剩下的面包了,起身去拿新的吃食,他拿來些培根和煎蛋,用刀叉細致地切割。
于戎問他:“你在美國打過工嗎?”
“什麽?”
“你拿綠卡了嗎?”
“怎麽突然提這個。”曲笙歌幹笑,拿餐巾揩嘴角。
“什麽時候拿的?你去美國之後,在餐館洗過碗,在路上被人吐過口水,搭過晚班的公車,被人跟蹤過,走在路上被人搶劫過嗎?”
曲笙歌說:“我是沒有,但是你也沒有吧?像你一樣咯,我可以多看看新聞,報紙,混一混留學生論壇,甚至可以發起社會調查,搜集數據資料,什麽情緒不能被掌握?什麽感情不能通過配樂,光影被調動?今村昌平質疑小津安二郎無情,誰又覺得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是無情的呢?”
于戎啞口無言,一歇,他說:“我出去抽根煙。”
他背着林望月的背包出去了。他悶着頭走,一直走到了酒店外,走到了馬路上。他點香煙。
黎霄也出來了,于戎看到他,看看肩上的背包,說:“我不是要溜。”
黎霄問他:“阿月和你一起去的壩美是嗎?”
“當然。”
黎霄還問:“你們都去了壩美哪些地方?”
于戎擡擡香煙,抖落煙灰,不太耐煩地說:“你沒去過壩美吧?壩美就那麽大,還能去哪兒啊,我們去采訪了一個神婆,去看了別人的葬禮,還去森林裏走了走,在山洞裏睡了一晚上。”
黎霄原歸斯斯文文地說話:“我的養母是壩美人。”
于戎看他,一只手插進了口袋裏:“養母?”
他往前邁出了一小步。一步接着一步。黎霄跟上他,繼續說:“後來她去了寧波,之後也到過蘇州,然後是上海,再後來移民了意大利。我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只知道他們在壩美,母親生下我之後就把我交給了養母,我跟她的姓,姓黎,聽說我父親好像也姓這個。”
于戎站住了,他看黎霄,認真、仔細地看,一抹熟悉的舊影掠過。于戎站在人潮湧動的外灘,如夢初醒。他喃喃着:“你姓黎……”
“怪不得……”
人聲鼎沸。全國的,全世界的游客都來這裏看黃浦江,看東方明珠,看往日的繁華和現代的興盛,看東方和西方喧鬧地交融。
于戎靠在了黃浦江邊的護欄上,他把雙肩包遞給了黎霄。他低下頭,吃香煙:“是因為你……他才願意和我去壩美……”
四周人多,形形色色的人都有。黎霄把林望月的背包背在身前,緊緊抱着,動作古怪,與他的氣質大相徑庭。于戎看看他,笑了笑:“你和第一次見面的人都這麽掏心掏肺地講身世的嗎?”
黎霄說:“也不是什麽醜事,網上一查就能查到。”
于戎點了點頭,往江面上眺望,抱着胳膊,撐着下巴,一嘆息,低低說:“以後再也不去半島了……”
一艘游船駛過,船上的人沖岸上的人揮手,岸上的人也沖船上的人揮手,歡呼似的呼喚。
于戎細聲問:“林望月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汽笛聲吹響了,一卷浮雲掠過商務大廈。天空很白,那白雲飛得夠高了,融入了天空,再找不見。
黎霄說:“他是一個溫柔的人。”
于戎輕輕呼出一口氣,看着發白的天際,想了想,說:“對,他是一個溫柔的人。”他問黎霄:“你想去壩美看看嗎?”
黎霄說:“在去壩美之前,能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嗎?”
于戎扭頭看他,笑出了聲音,又有些不好意思,抓耳撓腮地,随便指了個方向:“那走吧。”
他們在路邊找了間小店,一人點了一份蓋澆飯,黎霄原歸把林望月的雙肩包抱在身前,店面很小,座位很擠,桌上油茲呱啦(油膩),黎霄靠牆坐着,大口大口吃紅燒大排飯,于戎縮手縮腳地坐了歇,看餓了,拿起勺子,也放開了吃自己那份糖醋排骨飯。吃了幾勺,他緩過來了,揩揩嘴巴,朝黎霄伸出右手,說:“交個朋友吧?”
兩人再次握手,各自吃各自的飯,吃完,各吃了根香煙,在外灘分開了。
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