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下)(一)
雨一直下到了嘉興,下進了深夜。于戎在下車的地方随便找了家漢庭住下了,他很累了,到了房間放下行李就躺在了床上連連打哈欠,閉着眼睛眯了歇,醒過來看看時間,淩晨一點而已。又是時差作祟,他再困不着,無所事事地躺了幾分鐘,編輯了條短信,發給黎霄。
明天我能到上海,你住哪裏?我去找你吧。
黎霄很快就回了:我住半島,方便的話,上午十點半?您到了之後打電話給我吧,我下來接您。
于戎坐起身,先查了查從嘉興往上海去的車票班次,買好了票,回道:好的,十點半見。
黎霄客客氣氣的,還回他呢。
好的,到時候見。
收到這條消息後,于戎徹底清醒了。他點了個肯德基外賣,淴了個浴,揩面灌嘴,刮了刮胡子,換了套幹淨衣服,去到穿衣鏡前,前前後後走了幾步,撇撇嘴,換了條褲子,又來來回回走了幾遍,換了雙襪子。他打算穿皮鞋去上海,皮鞋藏在行李箱深處,拿出來看時發現有些髒了,他脫下身上的幹淨衣服,挂進衣櫥,穿上睡衣,拿了皮鞋去了浴室,用洗臉巾擦鞋。鞋子擦完,周遭安安靜靜的,屋內屋外、一牆之隔,一點騷動都沒有。于戎捧着臉發了會兒呆,按按手機,外賣在路上了,還有二十分鐘才能到。他坐去了床上繼續發呆。
電視裏總是熱鬧非凡,壯陽廣告,網球比賽,相親節目,綜藝比拼,動作電影,情感大戲輪番上陣。地方臺的電影頻道在播《少林三十六房》,于戎拿出筆記本電腦,一頭導入相機和手機裏的視頻文件,一頭看劉家輝光着膀子在竹搭的架子上攀上跳下。
視頻導入完成,于戎一擡頭,盯着電視出神,一歇,外賣電話來了,他急匆匆拿上房卡,手機和錢包下樓去了。熱騰騰的外賣到了手,于戎一看一核對,他點了一份翅桶加一個辣堡,把飲料給忘了。于戎趿着拖鞋,提着塑料袋,回去房間泡茶。
他拉了張椅子到電視機前,坐在上面吃吃辣雞翅,揩揩手,摸摸遙控器,敲敲電腦鍵盤,劉家輝的少林武功還沒練完,本事還沒學上手呢,他的那些視頻也都還按照日期排列着,白天的火山混在黑夜的火山中間,登山的視頻夾在部落舞蹈的視頻裏。于戎左顧右盼,嘴裏嚼着雞肉,手裏還拿着一塊雞翅,一顆心跳得很快,兩道視線無處安放,忽地什麽也吃不動了。他洗幹淨手,坐在了馬桶蓋上翻微信。
珍妮弗不回複他,她是不會回複他的,他就往上刷,手指動了也就兩次吧,他就找到了一條珍妮弗發給他的語音。8月16號,珍妮弗說:“帶點草莓過來吃吃吶。”
再上一條是5月5號的:“冰箱裏有紅燒帶魚,糖醋排骨,媽媽去唐阿姨家。”
更上一條是:“啊是在忙?”
他還想往前追溯,微信刷不出來了,于戎實在無事可作,點去看別人發給他的信息。
關老師問他:“小于啊,怎麽去澳門也不說一聲啊?”
曲笙歌問他:“你認識林望月?沒聽你說起過啊。”
豪哥寒暄:“你們走了啊?什麽時候一起出來吃個飯啊,叫上林望月啊,他現在麽,和內地的圈子多走動走動也蠻好,我好幾個朋友都是自己開精品買手店的。”
馨雲昨天還微信他:“人聯系到了吧?林望月啊是出了什麽事啊?聽說下個禮拜他們有個合作項目啓動,黎霄管都不管了,就飛去上海了。你啊在上海了啊?碰個頭?”
他和明明姐重新成為了微信好友。明明姐姐發來一張墓碑的照片,黃秀麗墓前的灰色小石盒重新封了起來,擺上了鮮花,果品。于戎感謝了她:麻煩您和老于了,花了多少錢?我微信轉給您吧。
于戎放下了手機,查看郵件,在航空公司的促銷郵件裏,他找到了J的回郵。
她發來的是一張電影海報。費裏尼的《阿瑪柯德》。她沒有寫一個字。
于戎笑出來,從自己的背包裏翻出胡秉順大師的算命紙,躺在床上一張張看,他先看屬于“于戎“的那幾張,看得頭昏眼花了,側過身,看黃秀麗的。他把它們一張一張在床上攤開,比對。那命盤表格裏,于戎的天德,魁罡後頭是圓圈,黃秀麗也是,于戎的月德,華蓋後頭是圓圈,黃秀麗也是。于戎的天官後頭是兩個小紮勾,黃秀麗是圓圈。
他看着,念着,看到最後一行,跳過評語框。他看到一串序列號一樣的代碼,他那張顯示的是:vhxuehu897R,
黃秀麗是vhxuehudae6。
于戎坐了起來。DAE6。他記得這串數字。
他調出了美國招魂的視頻。那個黃昏,那只歪着脖子的公雞,那棟木屋,那個黑人女人,那碗雞血,那個放在桌上的字母占蔔盤。
DAE6。
于戎從錢包裏挖出了他和母親的合照,他随便合成的,随便挑選的,放在了母親黑色衣服胸前的那三個英文,一個數字:DAE6。
冥冥之中,一切真的都有自己的安排嗎?
于戎打了個寒戰,他點香煙,抓着煙灰缸顫抖地彈煙灰,猛地吸進一口。他把電視音量調高了,給J寫信:你肯定不會相信,我不知道該怎麽說,該說是恐怖嗎?
他頓住,不知道該怎麽進行下去,索性删除了,阖上了電腦。房間裏有股潮味,從床單到地毯全都潮粘粘的,于戎又點了根煙,他的手還在發抖,心裏發慌,又有些激動。他重又打開了電腦,點開了在美國拍的視頻,斜着眼睛看着。
暮色下,念念有詞的黑人女人割開了公雞的脖子,血滴進木碗裏,血滴落在草叢裏。他的思緒一下遠了,他想到血液裏最細微的分子與土壤裏最細微的分子結合,野草因而蓬勃生長,野草營養了昆蟲,雞吃昆蟲,那雞的血再度流淌進土地。
美國招魂的視頻早播完了,已經放到林望月拍的東西了。
火車進入了隧道,車窗上映出一張張人臉,一個孩子那麽調皮,一群女人生機勃勃。
于戎吃香煙,抖煙灰。他看到了進入壩美的土路,髒兮兮的馬車,瘦歪歪的小樹,一條平靜的,泛黃的河,撐船的船夫站得高高的,山洞張着嘴,一口一口吞吃日光,紛紛亂亂的歌聲,茶色,褐色,鮮綠色。
這裏是觀音洞。
那裏是一線天。
我看這個很有如來的風姿。
于戎聽笑了,別過了臉去,後頭就是哭天搶地的葬禮了,再後頭是他們爬山。他,林望月,小方哥。林望月走在前面拍他們。林望月起哄似的說話:“于導,你都有什麽代表作啊?”
他聽上去那麽快樂,那麽無憂無慮,他還自我介紹,說自己是個成功者,他們一路說,一路爬坡,一起兜兜轉轉去到終點,結果發現離他們出發的原點是那麽近。
于戎重新寫信給J:我在繞圈,誰又不是呢?我對他,我的攝像,林望月,一無所知。
我對誰不是呢?
他說人是為了被寬恕,被愛而創造了一個上帝,我想,可能還因為困惑作為生命的答案太丢人了,上帝就出現了。
生命是不息的,循環往複的。生命是安排好的。我在他生命的最後這段時間遇見他,可能是一種啓示,誰給我的呢?不知道。但是我們真的需要珍惜身邊的人,珍惜每一刻。我會熱愛生活的。
就在寫給你這些聽上去像心靈雞湯一樣的感慨的時候我還想到了--我的腦袋裏現在都是問題,都是想法。世界從黑暗中誕生,五十億年後,太陽吞沒地球,世界又會回歸黑暗,我們最終都會回歸原點。我很平凡,很渺小,還很失敗,或許永遠不會成功。
我會度過平凡的一生,我會度過這一生。
于戎關了電腦,吃完了快餐,喝完了茶,等到天亮,他沒退房,而是背着林望月的背包,帶着他的東西啓程去上海。他不着急,他慢慢來。
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