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劫數
劫數
“齊姐姐沒法頻繁出宮,”茶樓裏,許忱音支着胳膊道,“可她托我同你說,此事絕非小夏所為。”
“我本也并不懷疑她。”溫銜青道,“以齊貴人的為人,身側侍奉的人也定不會是蛇鼠之輩。”
她起身沏了壺茶,盯着茶葉在杯底浮沉,滿室熱氣氤氲裏,溫銜青言道:“音兒,有句話請你代為傳達。”
“我懷疑是那制作綠豆湯的禦廚身上有什麽貓膩,還望貴人能介入此事,助銜青徹查真相。”
禦廚畢竟是宮內之人,溫銜青插手不了太多,只有真正身處于宮牆內的人,才方便探查事情的原委,因而在等待齊疏桐答複的時間裏,她根本做不了什麽。
所幸那畝田地談價還算順利,且就開墾在遠山鎮,一來距食肆不算太遠,二來亦方便探望梁大娘。
只是……
“小姐,可我并不通曉耕田之道。”謝玄知蹙着眉推辭道,“只怕會叫種物顆粒無收。”
連枝倒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上個月裏母雞下了蛋,生了一窩子小雞,眼下她邊忙着添飼料,邊笑說:“總也比我這個作物殺手好,不管是多易生存的植物,到我手裏,結局都一個樣。”
溫銜青抱着毛團,但笑不語。
讓謝玄知負責這畝田的确有她的私心,節省了雇人的一筆財力,而最為主要的,卻是她信任謝玄知細心周到的性子能将事情辦好。
她向來如此,認定了一人,就可以交付所有的信任。
*
謝玄知最終還是被她唬着拎上了鋤頭,而隔了幾日,齊疏桐那裏也很快有了消息。
“齊姐姐與皇兄說了此事。”許忱音兩手握滿了糖葫蘆串兒,邊嚼着邊含糊不清地開口道,“溫姐姐猜怎麽着,那禦廚嘴硬得很,到了慎刑司也不認。”
“不過在他房中,搜到了那麽一大箱子珠寶。”她誇張地比劃,又憤憤道,“一個禦廚哪能有這麽多錢財,他怕是受賄,才在綠豆湯裏動了手腳,哼,這幫人總是貪心不足。”
溫銜青并不意外這個結果,甚至與楚淮序的猜測大差不差,如今親耳聽到許忱音此言,也不過是進一步的證實。
她只道:“繼續審吧,沒人護着,他總會招的。”
“那……”許忱音笑了笑,湊到溫銜青跟前,期待地眨了眨眼,“溫姐姐今日可以給音兒一些獎賞麽?”
“自然不會虧待咱們的小公主。”溫銜青捏了把她的臉,又意猶未盡地揉亂了她編好的發髻。
一場秋雨一場寒,連綿的細雨打在院子的青石板上,發出“嘀嗒”清響。
廚房內,溫銜青将煮好的軟面從水中瀝幹,炸好的花生米酥脆金黃,黃瓜絲清甜爽口,調制的醬汁均勻地淋下,賦予了每一根勁道的面條酸甜濃稠的口感。
涼面勝在清涼爽口,不論是盛夏還是金秋,都很适合享用。
她走出廚房時,許忱音正赤腳踩在池子邊的石階上,雨水濡濕了她的裙擺,小姑娘卻蹦蹦跳跳,全身上下洋溢着喜悅。
連枝攔不住她,只能向溫銜青吐槽:“小姐,您快讓公主回來,若是滑倒了可怎麽辦?”
溫銜青倒是不慌不忙地喚了聲“音兒”,見人轉過身來,便晃了晃手中端着的一碗涼面。
“還吃不吃了?”她笑。
“自然!溫姐姐可別偷吃!”許忱音連忙小跑着想要回到檐下。
可誰也未曾料到,便是這一着急,她腳下一滑,跌入了身後的池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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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趙寒舟額上青筋凸起,他抓了手邊的瓷杯便往地上摔去,怒道:“這溫銜青還真有本事,我們都低估了她同齊疏桐以及許忱音的關系!”
他本以為,陛下不會為了一個外人去查此事,可眼下卻将要滿盤皆輸。
“大人息怒。”身後人寬慰道,“真正觊觎溫銜青的人是陸千霖,再者如今楚淮序不在,大人您便是北順最出色的将才,又有韓大人作保,陛下最多略施小戒,眼下我們需要做的,便是不能自亂了陣腳。”
“是了,是了。”聽罷此言,趙寒舟總算有些冷靜了下來,他神經兮兮地自言自語了片刻,突然起身披了外袍,道,“走,去找韓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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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忱音落水便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溫銜青根本來不及作出反應,只能憑借本能跟着跳下水去。
池水不深,但入骨寒涼,這水織成嚴嚴實實的一張網,像是要将人吞噬在其中,她抓住小公主的衣袂,蹙着眉心将人帶上了岸。
衣裙已經濕透,緊緊貼在肌膚上,隐約可見布料遮擋下的白皙,雨後的風一吹,涼意深入骨髓,溫銜青止不住微微發顫。
她沒顧上自己臉色的蒼白,只催着連枝将許忱音帶到屋裏去,換了衣物,又生了火,見人安妥後,溫銜青方才舒了口氣。
連枝看不下去,急道:“小姐,你快去換件衣裳,莫要着了風寒!”
她家小姐自小體質虛弱,連枝是最清楚的。
“我沒事……”溫銜青見人着急,下意識便去安慰,可她實在太冷了,身體無意識的細顫自下水後便未曾停歇過。
頸後的蓮印恰在此時爆發出一陣劇痛,她狠狠地顫了一下,上半身幾乎疼得麻木。
這蓮印雖日夜出血,可從未這般疼過,有那麽一瞬間,溫銜青以為自己快死了。
在徹底昏迷前,她看見了連枝焦急的神色,和視線盡頭那影影綽綽的身影。
像極了小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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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忱音醒來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喚來寝殿的丫鬟,問自己是如何回宮的。
她還記得自己嗆水失去意識前,是溫姐姐攥住了她的手。
“公主,是陛下聽聞了您落水一事,派公公接您回來的。”
聽罷這話,許忱音本應放下心來,可不知怎的,她總有些悵然若失,心神不寧。
“皇兄現在何處?”她掀了被褥,下了榻,有些迫切地尋求一個答案,“告訴我,皇兄在哪?”
“音兒。”君王拉開垂簾,示意丫鬟退下,他于榻邊坐下,輕聲道,“好些了麽?可還有哪處不适?”
許忱音搖了搖頭,又問:“皇兄,你可知溫姐姐如何了?”
于政事上果決的君王此時卻犯起難來,他垂眼躲避許忱音探求的視線,試圖轉移話題:“音兒餓了麽?晚膳備了你最喜歡吃的糖酥……”
“皇兄,你為何要避着……”許忱音說到最後,聲音已有些控制不住的顫抖,“音兒不想吃什麽糖酥,只想知道溫姐姐現下如何,有這麽難麽?”
良久的沉默。
此後,君王沉沉嘆了口氣,他終于松了口,道句:“大都西郊,她在那裏。”
*
夜色濃重,燈火闌珊處,樹影搖曳。
楚淮序在世人面前隐姓匿跡後,便住在西郊的一間小院中,此刻萬物沉寂時,這方小院裏卻燈火通明。
“将軍……”連枝絞着手,輕聲道:“很晚了,您先去歇息會兒吧。”
楚淮序聽了這話,也不見反應,他長睫輕顫,拿了帕巾,輕拭着溫銜青的臉。
适才大夫來過,除了落水後染了風寒,皆道瞧不出讓人遲遲不醒的原因。
那麽唯一導致這一切的可能,便落到了溫銜青頸後這古怪的胎記上。
“阿青這蓮印,是何時成了這般模樣?”他開口,嗓音微啞。
“沒多久。”連枝回道,“也就前陣子,原本盛放的一朵蓮花一夜生根,成了株并蒂蓮,可當時……”
她頓了頓,看向溫銜青沒有發絲遮擋的後頸處,這株并蒂蓮的兩朵蓮花,都已全然綻開。
“當時,”連枝深吸口氣,接着先前的話道,“它還不長這樣。”
許忱音到的時候,正聽到兩人的對話。
此後她便找到了心中不安的來源。
因為失足,許忱音沒能吃到今日的那碗涼面,如今給她做涼面的溫姐姐,她也尋不到了。
她弄丢了這世上,最最溫柔的一個人。
*
只是當時的他們都未曾設想,溫銜青會昏迷這般久。
久到秋冬交替,千裏冰封。
久到謝玄知已熟悉與鋤頭和農田打交道的日子。
久到食肆內的桌椅上積了一層灰。
而禦廚在那個九月裏便招供出了趙寒舟,韓文賦說盡了好話,卻也難逃降職的罪責,陸千霖更是被貶至梁州,惹人唏噓。
平治十年的十二月裏,楚淮序隐着面容,去了一趟遠山鎮的長安寺。
聽人說這裏祈願很靈,供燈一盞,有求必應。
小将軍原本不信這些,可為了那人,他也願意一試。
這一日,他在寺廟門前遇上一個高僧。
高僧問:“施主,所求為何?”
楚淮序回:“只為一人。”
願她平安順遂,願她長歲無憂,願她如今的所有苦痛,都能讓他一人代受。
“施主,”高僧一笑,“這該是您的劫數。”
未等楚淮序反應,他說罷便轉身離去,一陣風過,他的身影便消散在雲霧之中,再看時已沒了蹤跡。
只留下那句“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