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初見
初見
2008年,秋。
淮梧鎮。
矮小的水泥房,不斷的咒罵聲在寂靜夜晚,尤為刺耳。
“臭婆娘,就管你拿一千塊,哔哔賴賴半天,操他媽欠收拾是吧!”
喝爛醉的中年男人,不耐煩抄酒瓶砸向桌旁中年女人。巨大破碎聲響起,女人好似習以為常般一動不動,目光呆滞,明明剛才只微偏頭,酒瓶就會将她腦袋砸稀爛。
“你杵那幹啥,我讓你掏錢去!”
男人被女人的反應氣得大吼,拍桌子力道重得木柱劇烈搖晃,吓得女人後退幾步。
“我,我真沒那麽多錢了,阿軒今年就高考…”
“別提那逆子,高考他媽就是個屁!小兔崽吃我的,用我的,不知感恩就算了,還給老子擺臉色,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我老子!”
男人鷹鈎鼻上,犀利渾濁的眸子盯着女人,“夏梅,再不交出來,老子自己動手你知道下場。”
警告聲令夏梅慌了神,蠟黃面容露出祈求,“上月不是剛給一千,我這給人收玉米稻谷,拼死拼活只存夠阿軒學費,王老師說他成績總拿年紀第一,将來能考上…”
“管他考上考不上!咱鎮上像他這年紀哪個不出去幹活,白眼狼就你給他慣的,再他媽廢話老子先廢了你!”
男人不再理睬夏梅,大步朝衣櫃去,肆意搜翻櫃裏衣物,頃刻間地上一片狼藉。六十平米的平房藏不住東西,很快書桌櫃被搜出三封信,信裏的紙錢又厚又皺,一塊錢十塊錢的被橡皮筋捆成六沓。
夏梅急得拉男人衣袖,“這錢動不得,再給我點時間成不,等開學的事過去,我重新給你存。”
“滾,老子等你他媽等。”男人一手甩開腕上的手,力道大得将女人摔出,身體猝不及防撞桌角,她悶哼一聲順着桌腿滑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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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意攥着錢,厲申財不屑掃一眼地上女人,就要擡腿離開,卻被夏梅抱住,她顫抖着身子,嘴裏嘟囔。
“但凡有點良心,你就把錢留下,難道你狠心将阿軒困在這落後小村鎮,過着一眼望到頭日子嗎?”
“呵,這我可管不着。”厲申財輕蔑一笑,右腿狠踹夏梅肩,左腿上的手勁沒松動,他怒氣上來,又連踹幾腳。
幾番折騰,加上先前沒痊愈的傷,夏梅精疲力盡癱軟在地,眼眸布滿絕望,“厲申財你就是個窩囊廢,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嫁給你。”
這幾日賭運極差,今日又喝了酒,厲申財心情極不暢快,被妻子這般罵,火氣蹭的往上冒,邁開的腿又折回,直揪女人頭發,連扇幾巴掌。
“賤女人,我看你今日找抽!”
兩日後。
周末,鎮裏中學放兩天假,厲恒軒收拾書包時擡頭看了眼天空,晴空萬裏,又透股涼氣,适合與母親下地收莊稼。
鎮裏水泥路雖平坦,但滿天黃沙,到家時走了大半小時的少年,白色襯衫已泛黃,一雙縫補過的布鞋粘滿泥濘,他輕抖塵土,推開木門。
“媽,我回來了。”清澈嗓音藏着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媽?”
不對勁的寂靜,少年白淨臉上露出異樣,掃了眼客廳,大步朝母親卧室邁去,推開房門,床簾封得嚴實,因不透光也沒開燈,屋內尤為陰冷。
厲恒軒薄唇抿緊,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然而黑眸一點一點暗下,隐忍的恨意出賣了他。
“他又打你了?”
“……”
半晌,床上終于傳出輕微摩擦聲,伴随女人虛弱嗓音,“阿軒,你回來了啊…媽不太方便…”
“他又打你了對不對?!”少年打斷,握門把的手青筋浮現,眼眸裏狠勁翻滾。
“我要告那個畜牲。”
“別,別去,他總歸是你父親,高考快到了,忍忍就……”
“我沒這種父親。”
少年語氣冰冷至極,縱容眸裏的瘋狂侵蝕理智,回客廳掏出工具箱裏的榔頭,裝進黑袋,破門而出。
“你去哪?聽媽話……”
門外不對勁的動靜,夏梅驚慌撐起身,卻只見少年決然背影。
他無數次發誓,只要那畜牲再動母親,就與他拼命,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妥協,卻得到變本加厲折磨。
呵……
既然他喜暴力。
他便以同樣方式回報他。
秋季傍晚入黑很快,沿梧桐河走不久,便見熙熙攘攘從賭場出來的賭徒,他們臉上挂着戾氣,嘴裏吐着粗俗咒罵。
在這嘈雜之地,少年的清冷氣質顯得尤為突兀,見他靠近,其中一個中年男人嬉皮笑臉道,“這不是厲家兒子嘛,不好好上學,來找你爸賭牌呀?”
“那畜牲在哪?”
聞言,中年男人笑出聲,臉上粗糙黝黑皮膚堆擠,“小兔崽膽子挺大,敢這樣罵你老子。唔,不過厲哥喝斷了片,剛往那去。”
厲恒軒眼神毫無溫度掃過男人,朝那方向離開,莫約十來分鐘,他捕捉到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此時天色已暗,層層枯樹遮掩,若不是對那人恨之入骨,很難将他認出。
厲恒軒浮起冷笑,眸裏恨意漸濃,跟随他幾百米路後,爛醉如泥的男人拐進偏僻小道。
突然,撲通巨響。
那身影竟猝不及防從少年眼皮下,墜入河中。
劇烈掙紮,醉酒男人意識全醒,大呼求救,然而才吐出個字便往下沉。
少年清瘦的臉龐露出驚愕,盯着水面漣漪無動于衷。
厲申財抓住水草,拼盡力氣,滿臉通紅露出水面,見厲恒軒站岸上看自己,他燃起希望,“快……快拉我上去。”
“……”
厲恒軒面無表情與他對視,毫無回應,男人慌得哭出聲,顫抖讨好,“是爸錯了,爸以前不該那樣對你,你将我拉上去,以後我定好好過日子。”
“阿軒你信爸,我是愛你們的。呼嚕……爸真知錯……呼嚕”
喝下大量的水使厲申財肚子漲大,見他再次被水花淹沒,母親的話宛若在耳邊響起,少年黑眸出現動容。
……他總歸是你父親
親情最後的溫存戰勝理智,他丢下榔頭,跳進河裏,刺骨冷意襲來,刺激少年大腦,17年來被父親毆打謾罵,母親遍體鱗傷的記憶湧來,他停住肢體動作,眼神逐漸恢複平靜。
八年後
雪花漫天飛舞,落在大大小小街道上。
“趙子林,今天是聖誕節哎,你真要和別人約會?”少女氣鼓鼓跺腳,紅色長絨裙左右搖擺,白色貂皮滑落胸前。
“說好幾次了,不是約會,有月正巧接場活動主持人兼職,需要搭檔,我就幫個忙。”電話裏少年嗓音爽朗,不耐煩解釋道。
“正巧正巧,哪有那麽多巧合,餐廳都訂好了,你不來就再也不要見我了。”少女嬌憨的聲音,使威脅話語變得似在撒嬌。
電話挂斷後,白皙小巧的臉上粉唇微抿,唯雨不悅低頭看手中禮盒,不由腹诽,都怪姑姑出的鬼主意,什麽唯有真心換真情都是假的,還害她織了兩個月圍巾。
趙子林那家夥...
就是個大笨蛋!
出別墅,唯雨垂頭喪氣漫步雪地,陷入兩難,若這般打道回府定會被父親取笑的。穿過楓樹小道,樹下長椅上坐着一位男人,他一身素黑與周圍白雪,形成鮮明對比。
被男人獨特的冷郁氣質吸引,唯雨不自覺靠近,耳邊腳步聲漸大,那人緩緩擡頭,卻見打扮得小紅帽似的少女,彎下腰俏皮看自己。
“您也一個人嗎?”
金絲鏡框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倒映着少女明朗笑顏,他表情毫無變化,抿着的薄唇完全沒開口之意,直到唯雨笑得快僵硬,他才“嗯”一聲。
“好巧,我也一個人...”唯雨不介意男人的冷淡,想起趙子林放自己鴿子,心中升起小小報複感。
“我今天被人爽約,所以多出一張餐票,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要不要一起去附近米其林餐廳?”
“……”
唯雨眨着杏仁眼,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人畜無害,厲恒軒對上她眼眸,出奇的沒直接無視這個女孩,他想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她嘴角的弧度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三年沒回國,厲恒軒對這座城唯一牽挂的只有母親,他孜然一身,即使短暫的回來,也無處可去。
“那家糕點味道很贊,而且氛圍也挺...”
“好。”
“哎?”
唯雨打算再接再厲,觸不及防的回應,令她喜上眉梢:“您是說,您願意去對嗎?”
“......”
“嗯。”
少女過于情緒化的表情,單純得讓人一眼看透,厲恒軒不難猜出她成長在充滿愛*的家庭,他抖落大衣的雪,站起身,“多謝款待。”
低沉嗓音如他本人清冷,起身後的男人比想象中高大許多,壓迫感襲來,唯雨心裏偷偷安慰自己,只是吃頓飯,就當認識新朋友好了。
正所謂今日相遇便是緣分嘛。
随即一個敢邀,一個敢應邀的陌生人開啓了奇怪的約會。
米其林餐廳。
唯雨捧着草莓冰淇淋蛋糕,邊看對坐的男人,邊将美食投進嘴裏。厲恒軒打量着如兔子般,将自己腮幫子吃得鼓鼓的少女,臉上的冷漠微微瓦解。
“你快次,很好次的。”見男人沒動,唯雨口齒不清的邀請。
“......”
餐廳粉色裝潢,穿着甜心兔制服的女郎來回穿梭,一身素黑的男人與這格格不入,周圍怪異目光投來,厲恒軒開始有些後悔自己的草率。
“接下來,有請我們鋼琴師Jayson,為大家演奏一曲《Jingle Bell》,祝大家聖誕快樂!”
熟悉曲子奏起,場子氛圍也歡脫起來,習慣獨處的厲恒軒不适應地僵了身體,唯雨察覺異樣,“怎麽了?”
男人不打算透露真情實感,只道:“沒想到,彈的是這支曲子。”
這是他目前說的最長語句,唯雨有些欣喜。
“噢?您有其它喜歡的鋼琴曲嗎?”唯雨猜他年長自己幾歲,應該不會太喜歡這種風格。
“《Into The Dark》”厲恒軒緩慢吐出英文。
“塞巴斯蒂安·拉爾森的《Into The Dark》?”
鋼琴師演奏結束,唯雨擦了擦嘴角,意味深長道,“您說的曲子有些沉重,不過有支曲我想推薦給您。”
話畢,她起身朝舞臺去,與主持人低語片刻,竟坐上鋼琴旁的椅子。
“這首《瓦妮莎的微笑》,唯小姐送給同行的先生,祝您聖誕快樂。”
對上少女得意的笑,男人黑眸劃過一絲錯愕。
琴鍵在她指尖宛若流水,歡快的節奏如有生命般,不斷嘗試敲擊男人堅固的心門,注視着她自信從容的演奏,厲恒軒開始正眼相待這個陌生少女,一瞬間有種錯覺,好似...這樣看着她,他就能感受到真正的愉悅。
一曲終了。
飯後,厲恒軒送唯雨回家。
“您也住這一帶?”唯雨擡頭,長發上的雪花也随之滑落。
厲恒軒頓了下,眼神忽然暗下,“我母親住這。”
“噢......所以您是來看望她的吧。”唯雨猜他住得挺遠,只是他身上時不時散發冷冽氣息,還雜着絲絲落寞,讓她懷疑他經歷過不太好的事。
父親曾說,一個人若渾身散發冷漠,那不過是他保護自己的唯一手段。
“就到這吧,喏,那是我家。”
順着指的方向,厲恒軒身體僵住,薄唇抿着不發一言,出神間少女已上臺階,笑着對他揮手告別。轉身時像是想到什麽,她又折回來,将禮盒遞給他。
“給,聖誕禮物。”
“雖是原本打算送給趙子林的,但我辛辛苦苦織了兩個月,請您不要嫌棄。”
男人只是盯着她,什麽也沒說,唯雨拆開包裝,踮起腳尖,不客氣的将紅色圍巾挂男人脖子上。
“先生,有時候試着敞開心扉,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哦。”
盯着少女琥珀色瞳孔裏的真誠,男人心底剛劃出的痕跡,出現裂縫。厲恒軒注視唯雨離開的背影,濃眉蹙起,黑眸裏異樣情緒湧動。
原來,
她便是母親雇主家的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