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紅繩
紅繩
宮廷上一方天色沉沉，凜冽冬風如潮水陣陣撥送，撩得靠在梁柱上的奉禦睡意撓心，卻不敢任由眼皮阖上，只得掐着大腿肉保持清醒。
領着霍雲緩步而至的小太監見在殿外昏昏欲睡的小奉禦，抓緊使了使眼色，誰知他昏睡得沉溺，根本沒有發現來人。
小太監回頭朝霍雲笑着點了下頭，疾步走上漢白玉階，拂塵往那瞌睡蟲臉上一甩，未等瞌睡人清醒，小太監咬着牙道：“小盒子，霍公公來了，還睡呢！”
“程總管？”
小盒子一哆嗦，瘋狂眨眼，确認自己不是睡糊塗了，慌慌張張地在地上找掃帚，找了好一會兒也沒找到，只好疾步上前，躬身道：“奴，奴婢方才在清掃門階，卻不知哪個賊人偷了奴婢的掃帚，還敲昏了奴婢，但奴婢深知職責在身，不敢輕易昏睡，還請公公恕罪。”
霍雲看着被他夾在胳肢窩的掃帚，視線移至宮殿上的匾額道：“皇上如何？”
小盒子一臉愁相，仔細掰着手指道：“從上周到現在……一、二、三……有足足五日沒有從社稷廟出來了，吃食也只讓人送到門口，就只念叨着要見您。”
“期間可有其他人來？”
“有！”小盒子不帶猶豫道，“太後兩日前來過，沒待多久就被皇上轟出來了，哭哭啼啼地從社稷廟出來。”
霍雲眉眼舒展，“你确定太後哭了？”
這話倒把小盒子問住了，他回想了一會兒，有些不确定道：“奴婢只看到太後掩着臉，有聽到抽泣的聲音。”
“做的不錯，以前沒看過你，新來的？”
霍雲打量着他。
“奴婢不久前剛從華豫宮調過來的。”
小盒子依舊弓着身，不曾擡頭看過霍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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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送膳食的婢女前來，見到霍雲也不敢再往前邁一步。
霍雲掃了她一眼，伸手道：“餐盒給咱家。”
婢女戰戰兢兢送過餐盒。
霍雲由殿內臺階下的另一位婢女領着進殿。
見霍公公沒訓斥，送飯的婢女才捂着胸口輕吐一氣。瞧着婢女緊張兮兮的模樣，小盒子樂道：“還好我機智聰明，化險為夷。”
看了好一出戲的程總管蔑笑一聲，賞了他一個耳刮子，道：“看看你胳肢窩夾的好東西。”
小盒子莫名其妙一看，臉都白了。
程總管：“你自求多福吧。”
婢女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見原本得意的小盒子忽然臉色發白，一副天都要塌了的樣子，她就掩着嘴使勁兒取笑。
霍雲随着婢女拐了好幾道彎，直到視野裏出現一座玉石所砌成的祭臺，祭臺前跪着的人身着黃袍，手裏捧着玉璞，嘴裏念念有詞。
跟前擺着精致的食物，中央的香爐上還點着煙，一入殿便能察覺到氤氲的香火氣，視野中灰藍藍一片。
婢女福身道：“皇上，霍公公來了。”
霍雲放下餐盒，沉着聲開口，“臣來晚，還請皇上見諒。”
小皇帝耳朵一動，原本靜如止水的臉上睜開如黑玉的眼睛，他轉身朝霍雲跑過來，一行一動難掩喜悅之情。
“小雲，朕手裏的玉璞在幾日前出現了裂紋，可是從未摔過，而且紋路連起來正好是我大雍朝的國土，這定然是神官的旨意，來年風調雨順，民生喜樂！”
霍雲原以為小皇帝也就一點心思在神神怪怪的事情上，如今這番話倒是讓他有了那麽些為人君主的姿态，然而她只是笑笑，道：“皇上可否給臣瞧瞧這玉璞？”
小皇帝把捂得發熱的玉石遞給霍雲，霍雲拿過後上下打量，确實裂了幾道紋路，深淺不一，手指劃過可以隐隐感覺到不平的裂縫。
怎麽看，都不過是碎了。
她移開目光，落在那張充滿期待的臉上，她把玉璞還給他，“皇上所言極是，只是，皇上不是受了寒麽？”
小皇帝剛接過玉璞，“……”
“朕若不裝點病，賣點瘋，你日理萬機，怎麽會理朕？”
霍雲斂了笑意，紅唇微微展開，唇上結的疤若隐若現，她把帶來的食盤一一放好，道：“臣也就是給薛公公打點些朝中事務，多的還是姚相在管。皇上若是悶得慌，何不傳喚薛公公？”
小皇帝似乎有些嫌棄，直言不諱道：“薛賀明老态龍鐘，還脂粉滿面，朕向來就不喜歡他，若不是太後總是要朕時不時見見他，朕早就想把他……”
他瞅了一旁垂頭站着的婢女，悄悄和霍雲道：“找個理由，讓他告老。”
霍雲笑容一滞，“皇上，這話可不能亂說。”
她邊說邊揮手讓那些候着的婢女都支開了去。
小皇帝見霍雲擺好筷子，物色了幾道模樣不錯的菜推到霍雲面前，“朕吃不完，看你瘦的，多吃點。”
霍雲看他吃得正香，裝着拿起筷子夾了個糕點小嘗了一口，嚼了半天始終沒再咬下第二口。
小皇帝邊吃邊問：“不好吃？”
“太甜了，臣不習慣。”
她舔了舔膩膩的唇，還是放下了糕點。
“你磕到了？”小皇帝喝了口湯後指着自己的嘴邊，“你這兒破了。”
霍雲手指點了點唇角，“不小心磕到了。”
“朕聽說，薛賀明在搞些不清不白的交易。”
小皇帝突如其來一句話讓霍雲為之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上，緊張着他下一句話會是什麽。
“父皇在世時就極為痛恨奢靡之風，十一年前那件事朕想，你應該也有所耳聞，當初北司一權獨大，木已成林，難以撼動，但哪怕只是有他淫|亂的證據，都能将他推下北司高臺。可惜，他把父皇騙得太好了，可惜了臨安的霍刺史。”
霍雲沒想到只是因玉璞出了所謂的“神跡”，小皇帝竟如此語出驚人，況且十一年前小皇帝都尚在咿呀學語的年紀，所知甚少，這些多半也是他從哪裏打聽加猜測來的。再者薛賀明背後是太後，皇上再如何聰明，能做的也就只有求神拜佛了。
“皇上這麽說，臣如今負責管理北司，倒叫臣不知該怎麽說了。”
小皇帝沉默不過片刻，“你不同，薛賀明是踩着人的血骨坐上這個位置的，你不是。”
對，她不是，她是靠着“姿色”，靠薛賀明的寵愛上位的，是她“求”來的。
她擡眸深吸一口氣，眼圈隐隐發酸。
“皇上，多吃碗飯吧。”
霍雲淡淡道。
小皇帝：“……”
陪着小皇帝“胡鬧”了一下午，她略感疲憊，從社稷廟出來，她打算去鳳儀宮走走。
在門外守了半天的小盒子見到人出來，馬上迎了上去，道：“公公，皇上身子可好？方才太後又差人來問，皇上也不讓奴婢進去，奴婢也不曉得情況如何。”
他邊問，掃地的動作還不停，霍雲低頭看着只有一塊幹淨的地兒，道：“皇上确實染了風寒，不過情況好轉，不必憂心。近日，咱家會勤來，讓太後放心。”
小盒子繼續掃地，“奴婢明白。”
霍雲擡腳要下玉階，小盒子走在前面一階一階掃下去，沒讓半點泥塵髒了公公的鞋。
臺階掃盡，霍雲瞥了他一眼，道：“把全宮殿的地都再掃一遍。”
小盒子：“……”
霍雲去換了一身青素色花衣，獨自前往鳳儀宮。
鳳儀宮自從新皇登基以來還未有新的主人，鳳儀宮後的蘭庭院便是她在宮內的住所。
她許久沒回來，只是丫鬟和奉禦都會照例清掃，沒有落一點灰，她從前門走到後院，剛打開門，院子裏卻赫然立着個人影。
她微眯了下眼，微怔，咬着唇猶豫良久才開口道：“大人。”
那身影聽到聲音似乎也是愣住，轉過身來，眼裏道不清是驚訝還是喜悅。
“我沒想到你回宮了。”
霍雲向他走去，“大人又翻牆了？您上次來還是五年前。”
她朝牆角看去，那被踩折的野草已經将一切都說明了。
蕭紀衡知道否認就是掩飾，于是他反而大方道：“我是想見你，但不敢，所以來這兒，只是沒想到……你剛好回宮。”
兩人陷入了沉默。
霍雲藏在袖筒裏的手指驀地攥緊，手心是冰涼的，卻一直在冒汗，她抽了抽嘴角，含住發幹的下唇，眼裏噙着淚，蒼白臉上扯開紅豔的唇角，笑得凄美，“大人，霍雲已經過了聽笑話的年紀了。”
“這不是笑話……”
“大人，北司還有事要咱家去處理，就不招待大人了。”
霍雲熟練地打斷，轉身欲離開，蕭紀衡上前一步道：
“我要成親了。”
聞言，霍雲腳步一頓，原來這句話是這麽刺耳。
她咽了咽喉嚨，沒有回頭，語氣官方道：“恭喜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