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相看兩相厭
第16章 相看兩相厭
一路無話,葉年年和言書回很快就走到西涼亭。
皓月高懸,微微細細的風輕輕吹過,将銀白的月光和點點星光都吹落進西涼湖面。遠遠望去,湖水與天邊交接成一線,靜谧得宛若一幅美麗的畫。
西涼亭果然早已站等着一人。
“笑紅塵”裏那玉容花貌的琴師見他二人前來,也不急着開口,只細細觀察他二人相貌,稍稍過了一會,才輕輕呼了一口氣,似放心下來。
不等葉年年和言書回發問,那琴師便問道:“請問二位從何而來,可是近日才入鎮?”
葉年年如實回答道:“我們從南幽來,昨日才入黑山鎮。我叫葉年年,這位公子叫言書回。”
琴師聞言,難掩喜色,問道:“二位一路而來可有何異常?”
言書回幹脆利落回答道:”未見異常。”
頓了頓,又直言道:“明州去年無水禍,一路而來未見難民。”
那琴師不料言書回竟如此開門見山,乍然之下臉色慘白,又自問道:“果然是這般嗎?”
但見葉年年點點頭,一旁言書回神情淡然,兩人眼神沉靜,像湖水般澄澈明淨。
琴師似大夢初醒,恍然道:“二位請不要見怪,煩請聽我細細講述。”
天階的月色涼透如水,琴師的故事像一首如泣如訴的樂曲:
我名喚顧英,自小在明州長大。
因為相貌姣好,在明州小有名氣,一家女,百家求,媒人踏破門檻,前來提親的人絡繹不絕。
我十七歲時,父親做買賣結識黑山鎮的商人丁重平。
彼時他為人刻苦老實,有上進心,待我又是關愛有加,萬事以我為先。
我父親見他買賣做得好,又溫文爾雅,文質彬彬,便将我許與他。
丁重平欣喜若狂,握住我的雙手發下誓言:與卿生死相依兩不忘。
我到現在還記得,某一天,春和景明,萬裏無雲。
丁家擺起豐盛的酒宴,八臺大轎娶我進門,十裏紅妝,鳳冠霞帔,紅奁鋪地。
天地之間流光溢彩,仿佛都在為我覓得良人慶賀。
婚禮上,樂聲婉轉纏綿:“綢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綢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父親顫抖地牽着我的手将我交與丁郎,娘親泣不成聲:“兒啊,你幸福便好,幸福便好……”
婚禮後父母兄弟便回明州去了,天地萬物間我只餘丁郎一人了。
在這陌生的黑山鎮,有丁郎我便萬事不怕,他既是我的愛人又是我的親人。
新婚二年,我與丁郎恩愛兩不相疑。
他不嫌起早貪黑出門做買賣的辛苦,我亦不辭打理繁重家務的辛勞。他若出遠門,必定三日內趕回,一日不見彼此,便思之如狂。
一次丁郎做買賣失敗,錢財如流水般而去,四望慘淡,愀然以悲。幸得我娘家人出手相幫,我亦拿出貼身嫁妝和勤儉持家節約的錢財,方才共度難關。
丁郎感激涕零,握住我雙手對我道:“娶妻如此,丁某三生有幸。有生之年,丁某定不負汝,如若負你,丁某死無全屍。”
當日誓言仍猶如在耳,過往也皆歷歷在目。
可原來那丁郎,竟是中山狼,得志便開始猖狂。
你說,人為什麽會變,變得那般面目全非。只怪我其實一直未曾看透,也許他本身便是如此卑劣無恥之人。
第三年,随着生意漸漸好起來,我們越來越富裕,他不歸家的次數卻越來越多。
那時我還太傻,為他找了很多理由,他定是被各種事情拖住,才不得歸家。
我自己也時刻反問自己,是不是我哪裏做錯了,哪裏做得不好。我天真的以為,只要我盡我最大的努力,我們便還能如從前一般恩愛。
沒有用,他不再柔情蜜意,也不再待我如初,與我說話看我都是充滿厭棄。
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我也記不清了,你說到底誰是誰的對,誰是誰的錯,誰又說得清楚。
終于有一次我質問他,他竟對我動了手。
我看透了,相看兩相厭,人又何必這樣綁得你死我活?
一日,他在外頭的相好尋上了家,在家門前大鬧一場,那丁郎卻說只是逢場作戲,露水情緣,叫我不要惹是生非。
我心灰意冷,求他一紙休書放了我。
他戲谑看着我說:“休了便休了,如今你還當自己是個寶貝麽?乖乖在我身邊扮演好以夫為天的妻子,睜只眼閉只眼,我還能考慮養着你。”
你說,眼前這人模樣分明未變,為何像是換了一副心腸?
我充滿憐憫地細細看着他,想把他嘴臉全數刻進我心裏。
我怕有一天,他死無全屍之時,我認不得他啊!
他厭惡我這樣看着他,速速寫好休書将我趕出家門。
我沒臉回娘家,我的爹娘啊,若知你們的好女婿如此狼心狗肺,你們捧在手心的女兒被人這樣對待,女兒怕你們是要嚎啕大哭,肝腸寸斷。
幸得我一手琴彈的不錯,在樂坊尋了琴師的謀生。每每節日,總要寄家書回娘家,寬慰家人,又總叮囑丁家事忙,切莫回信。
一年又過去,我與那負心人再無瓜葛。
聽聞他成為黑山鎮大財主,興建青樓酒肆,日日夜夜流連其中,左擁右抱,如花美眷,好不快活。人人道丁老板財大氣粗,卻不知他抛棄結發妻子,甚至連他曾娶妻,也被荒唐遺忘,無人提起。
第五年,便是四年前。
明州相繼爆發數次水災,難民盡數湧進城。我與娘家人失去聯系,便日日守在城門,盼望家人能平安無事,來黑山鎮避難。
不知等了多少個日夜,我別無他法,只得去丁家求那無恥之人幫忙打探我家人消息,妄想他還存有半點往日情分。
怎料那人禮義廉恥全無,昔日父母的恩情忘得一幹二淨,還詛咒我家人家散人亡,勸我不要白費力氣。
如今你丁重平坐擁家財萬貫,可還記得曾經拉你一把的我父母親,可還記得你八擡大轎娶進門的結發妻子。
我要一直等啊等,定要等你的誓言應驗,等你真的死無全屍的那一天。
第六年,水禍平息,難民漸漸得到安置,明州亦開始災後重建。我往明州一趟,家已不在,家人也不知流落何方。
前塵往事已成過眼雲煙,明州沒有我的家,我孤身一人,別無他去,只得回黑山鎮繼續做我的琴師。
第七年,黑山鎮開始詭異起來。
人人道,去年明州水禍,死傷慘重。
我起初只當他人記錯,又或者我迷糊聽錯了。未曾想,黑山鎮竟是真的湧入大批難民。
我心中卻喜,妄念父母親還健在,于是又日日前往城門等待,難民如潮,就像當初一般。
一日,我照例守在城門,日上三竿頭,陽光刺了我的眼,恍惚一瞬間,竟看那些難民皆是無臉之人。再一定睛細看,又恢複如常。
我尋人未果,又去找那丁重平,冥冥之中總覺得事情在重演。
怎知那丁重平,并不像預想中那般詛咒我的家人,卻是當作不識我般羞辱我。
後來,我又趕往明州一趟,得知明州去年并無水禍,反而已休整一年,陸續重建。我心中怪異,又實在無處可去,只得回黑山鎮繼續做我的琴師。
第八年,也就是今年。
人人又道,去年明州水禍,死傷慘重。
我心力已乏,日漸接受了這說法。
只是我不再去城門相望,也不再去找丁重平。
某一夜之間,難民又全部憑空消失。
那天過後,還憑空多了一個雲紹坊,人人言黑山鎮雲紹蝶舞聞名天下。
我經過那兒好幾次,都想不明白,為何曾經一間青樓,一夜間換了個招牌便聞名天下。換的還是我明州的雲紹坊的招牌,那蝶舞我卻聞所未聞。
我無力他想,身若浮萍,只像夢中之人般由着事情發展。
後來,難民得到那般安置,丁重平卻成為人人稱道的大好人,這城鎮的居民也覺得理所當然。
我實在分辨不出今年到底為哪一年,去年明州究竟有無水禍。
我以為自己發了瘋,又不敢同他人講。
直到有一日,我在臺上撫琴,恍惚又看到臺下一人竟然無臉。我再定睛,臺下滿堂喧嘩,已皆是無臉之人。
當下我佯裝鎮定,心有戚戚,顫抖着撫完琴。而後,掌櫃、小二等與我交談又同平常沒有區別。
經過數次後,我終于發現黑山鎮裏的人比比皆是無臉之人,只有那些新進城的才如真人一般。
新進城的人,看城裏的人,也并無異常。
可是,只有我才能看到,那些人不到兩天,也會生出一副沒有五官的臉。
備注:婚禮上的樂聲摘自詩經《國風·唐風·綢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