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最好的爺爺和上祖
最好的爺爺和上祖
“世界上最愛你的人,怎麽會因生死就恨你呢。”說這話的時候,潘若琰偏頭看了一眼陽旻。
“你不懂,你不懂……”孟至上失魂落魄地搖頭。
“跟我走。”沒等孟至上反應過來,潘若琰一揮袖,兩人便脫離了那方壓抑的空間。
眼前所見是一片藍色的星洋,空中漂浮着星光點點,那些熒光忽閃忽閃的,像是一雙雙深情注視的眼睛。
那些星星的軌跡一開始飄忽不定,可就在孟至上擡頭注視它們的時候,它們像是得到了感應。
無數星光在半空中極速打轉,跳躍,舞動,彙成星點,星團,圍繞着孟至上熠熠生輝。
随着周圍的星點越來越密集,孟至上的眼眶也逐漸紅了,最終三個人形出現了,眉目、身形都逐漸清晰。
“爺爺!祖祖!還有……”孟至上看着第三個人,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怎麽會是你?”
“是我啊,小孟。”那人的笑顏依舊動人,如許多年前那個下午初見時一般,令人難以忘懷。
“你怎麽會在這兒?你什麽時候……”男兒有淚不輕彈,可孟至上的淚水就如洩洪一般不止不歇。
“我什麽時候死的嗎?哈哈,死了許多年了,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劉樂山故作輕松地說道,“先別說我了,和兩位老爺子敘敘舊吧,這麽久不見了。”
孟尚志和孟世血相互攙扶着,正站在原地對孟至上招手。
“長這麽大了呀,我的乖乖。”孟世血樂呵呵地說。
“不錯,沒給我們老孟家丢人,這些年我可是看着你長大的。”孟尚志聲如洪鐘。
孟至上兩步并做一步,想要把兩人擁入懷中,豈料指尖剛觸及孟尚志的衣擺時,被觸碰之處竟開始消散,吓得孟至上連忙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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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對不起……”孟至上雙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唉”,孟尚志無奈地嘆了口氣,“這麽多年了,我以為你早就想開了,你沒有對不起我,這就是我的命。”
孟至上痛苦地搖頭,他不信爺爺不怪他,如果不是因為他,爺爺也不會重傷在床,祖祖也不會在去為爺爺請醫生的路上突發惡疾。
“癌症嘛,拖久了,治不好,吃了那麽多瓶瓶罐罐的藥,反而更嚴重了。”
“本來就活不過半年了,吃了藥也是浪費錢,不如把錢省下來,給你買糖吃。”
“不過爺爺沒本事,沒能給你買好吃的大白兔和旺仔。”
孟尚志疼惜地看着孟至上,他心裏有許多話想要對孟至上說,一語概括,心疼而已,心疼他這些年來自己不肯寬恕自己。
這些年來,孟至上一直處于長時間的自責狀态。
他想,自己吵着要吃糖,所以爺爺把買藥的錢給他買糖。
從前那個白罐子裏裝滿了藥,後來祖祖用它裝滿了糖,盛給孩童一個無憂的夢。
可他不願用爺爺的健康換自己無憂。
孟尚志接着說:“還有,爺爺在時對你很嚴厲,因為爺爺也是第一次做別人的爺爺。”
“你從那麽點兒小的時候爺爺就開始照顧你,每天背你去上學。”
“我記得有一天,天太黑了,爺爺不小心撞上了電線杆,你笑話了我好久。”
“那時候我就覺得,在你面前是要有一點威嚴的,可不能讓你随意就把我笑話了。”
“不過好咯,你現在長大了,不需要我背你上學了,爺爺也該走了。”
孟至上當然記得那次,頭一天晚上刮大風,狂風暴雨把電線杆壓得歪斜了。
第二天還是得照常上課,天色太黑,他倆都沒注意到那根歪斜的電線杆,孟尚志一不小心撞了上去,額頭上起了一個青包,孟至上在背簍裏哈哈大笑。
“好了,我來說兩句”,孟世血輕咳了兩聲,接着說,“你說我怨你嗎?我當然怨你。”
孟至上嘴唇輕顫着,更加不敢看孟世血了。
“你知道我怨你什麽嗎?”
孟至上不說話,他不敢直面孟世血。
“其實,我只怨你不肯見我最後一面。”
孟世血回想起,倒下的那一刻,他心裏想的是,以後再也沒法帶孟至上一起散步了,沒法幫他填滿糖罐子,沒法給他錢買想買的東西。
孟世血走後,孟至上不肯接受這個事實,成日将自己封閉起來,沒日沒夜地哭,所以直到孟世血下葬,孟至上都沒能再看他一眼。
“我想的,我想見你的,只是不想見你躺在棺材裏的樣子。”孟至上終于肯擡頭,滿臉淚痕。
“我和你爺爺只想跟你說,我們從未怪過你。”
“我們想讓你知道,我們是這世界上最愛你的人,所以我們不希望你再自責下去。”
“同樣呢,奶奶也很愛你,如果覺得想我們,就趁奶奶還在世的時候多愛奶奶一分吧,這些年來,都是她把你養育成人。”
“我知道,我明白,我都明白,我知道你們愛我。”孟至上淚如雨下,壓抑太久的情緒一次性爆發,将他打了個措手不及。
“好啦好啦,終于該我了。”劉樂山沒心沒肺地笑着。
“學長。”孟至上依舊叫他學長。
“對不起,小孟。”劉樂山突然開始一本正經地道歉。
“不是學長的錯。”孟至上苦澀地搖搖頭。
“小孟,我時常在想,如果那天我不帶你回家的話,是不是也不會有之後的事,所以這一切悲劇到頭來都該歸因于我。”
“不是這樣的,學長,如果那天不是你,那兩個人還不知道怎麽欺負我。”
“對啊,小孟,所以你懂了嗎?爺爺和祖祖從始至終都沒怪過你,就像你沒怪過我一樣。”
“我真的很喜歡你這個弟弟,你乖巧懂事,和旁人不一樣,所以我發自肺腑地想對你好。”
“那天爺爺來我家,和我爸打起來了,他走後我發覺事情不對勁,便追問了我爸幾句。”
“他不耐煩,推了我一把,我運氣不好,太陽穴磕在桌角,當場就去了。”
“但我去後不想走,便一直跟着你,才知道,好像因為我,你受了太多苦,是我對不起你們。”
“我爸也活該吧,失去了我這個獨苗苗,這些年來過得也不如意。”
劉樂山平鋪直敘講出了自己的遭遇,語氣平淡得出奇,仿佛生死之事于他而言就像是吃飯喝水一般尋常。
“學長,我不怪你,我還要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還不知道會受多少欺負”
“我第一次吃大白兔奶糖是小時候一個姑姑從城裏帶給我的,一小袋,只有七顆。”
“第二次就是你給我的,之後每一次都是你給的,你知道嗎,你畢業後,我就再也沒吃過大白兔奶糖了,那滋味兒,到現在我都快忘了。”
孟至上回想着那個盛夏,微微融化的奶糖黏着糯米紙,散發出濃濃的奶香味,蟬聲長嘶,樹蔭濃密,二人靠在樹下乘涼,想着中午吃的涼面配稀飯有多可口。
“你會想起來的,以後你的日子必須都是甜的。”劉樂山又笑了起來。
四人都笑了,發自肺腑的笑。
眼看着三人周圍的光芒漸消漸散,孟至上心知肚明,到了離別的時刻。
他求助似的看着潘若琰,潘若琰和他目光相接,不避不閃,似乎并沒有被這一刻的溫情所打動。
“走啦,再見,乖寶寶,我們終于可以無牽無挂地走了,記得,我們愛你,你要加倍愛奶奶,愛這個世界,你記得我們也好,最好是忘掉。”
“不!”孟至上大踏步急切地追上去,想要留住最後一點餘溫,他像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般,孤注一擲,猛地撲了上去。
本以為會撲空,沒想到卻抱了個滿懷。
當那熟悉的感覺傳來時,孟至上才意識到,他已經好久沒用擁抱過別人了。
而如今,睽違數十年過去了,他又投入了久違的懷抱。
四人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緊緊圍抱在一起,觸感由虛到實,再由實到虛,一如快樂不能永駐,擁有過片刻便已該知足。
最後他們徹底走了,回到永生之境了。
這虛空不過是永生之境的投影,難以永存。
還能再見嗎,孟至上心想。
他回想起那年,蟬鳴嘶啞,惱得人心煩。
在床上躺了七天的爺爺說想和他說說話,回光返照似的。
那天孟尚志的精氣神特別足,拉着孟至上的手談了許久。
孟尚志回想起他小時候總愛偷吃立櫃裏的糖,告誡他好好學習,讓他好好孝順奶奶。
孟至上一邊流淚一邊滿口應好,最後,孟尚志讓孟至上去睡午覺,自己想去院裏曬曬太陽。
孟至上以為爺爺要好起來了,便聽話安心去睡了,誰知道他一睡,爺爺也長睡不起了。
躺椅吱呀吱呀地搖着,老爺子面目安詳地躺在上面,像是在做一場迷蒙的美夢,長久不願醒來,就連封雅菊的淚水也不足以喚醒他。
孟世血呢,孟至上最後一次見他,兩人之間已經隔着無法逾越的鴻溝了。
滾燙的淚水滴落在冰棺上,像是開出悲鳴的花來,孟世血的嘴角挂着笑,不知是不是想到祖孫二人在鄉間小路上散步,一前一後,歲月靜好,像是一幅永恒唯美的油畫。
爺爺,上祖,如果可以的話,以後請常來我的夢裏。孟至上心想。
“謝謝你。”孟至上平複好了心情,才對潘若琰道謝。
“謝我做什麽,我不過是看了一場戲罷了。”潘若琰挑了挑眉。
孟至上失笑,他知道,如果不是潘若琰,他根本不可能最後再給爺爺和上祖一個擁抱。
“你幫了我,我應該知恩圖報。”
“怎麽個知恩圖報法?”潘若琰抱臂,玩味地笑着。
孟至上笑而不語,微微啓唇,說了短短七個字。
“大人,我只能說這麽多了。”
潘若琰目光幽深如晦,一言不發。
“委托可完成了?”陽旻雙目微閉,盤腿坐在歸子的殼上,他等潘若琰二人等得實在有些無聊,便喚了歸子出來。
豈料歸子說屋內哪裏還有旁人,只剩他一個罷了。
“那是自然。”潘若琰事先聯系好了将離,委托完成後,将離收到潘若琰的信號,便将三人一同送了出去。
“大人的眼睛……”潘若琰微微擡手,可卻并沒有觸碰到陽旻。
“不牢大人費心,我自會設法求方,需要的無非是些許時日罷了。”陽旻點頭向潘若琰示意。
潘若琰突然想到什麽,明媚一笑,說道:“那可不行,在下奉圳業王之命,前來協助大人,完成那老者的委托。”
陽旻嘆了口氣,“大人,我只管生者與死者之間的事,不管死人的事。”
“死人不管,生魂就管得嗎?”潘若琰玩味地笑着,眼裏滿是戲谑。
陽旻被噎了一下,不過還是頗為理直氣壯地說:“我幫他,他便是世間一人,我不幫他,他便成陰間一鬼。”
“有時候我真的很欣賞你這種盲目的自信。”
院裏的丁香與茉莉傲風而立,香風拂面而來,兩人一龜靜默着,誰也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