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後來

後來

“是你嗎?姜安藍,姜餅人是你嗎?”陽旻強忍着痛意,問道。

姜安藍眉間盡是疲憊和糾結,他點點頭,又搖搖頭,自嘲似的說道:“是我,又不是我。”

陽旻不理解姜安藍的意思,不過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還是決定讓他接着說。

“如果我說,救甘棠于水火之中的從來就不是我,你們會信嗎?”姜安藍嘴角不可抑制地抽搐着。

姜安藍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才開始娓娓道來。

“後來的事,甘棠的日記裏沒有記,就由我來說吧。我填報志願的時候填了J大,和谯明鎮隔得很遠,我們學校一年也沒幾個人上這個大學,但是開學第二天,我見到了甘棠。”

“大家好,我是輔導員叫來帶大家熟悉校園的,大家叫我學姐就好了。”一個長相甜美的矮個子女生站在隊伍最前列,招呼着兩列大一新生。

J省靠海,地勢稍低,因此一輪紅日就那樣猖狂地挂在天空中發光發熱。

姜安藍站在隊伍最末端,額前的碎發已經被汗水洇濕,清爽的白T恤也被汗水沾濕,此刻黏在後背上,很不好受。

他和同宿舍的幾個男生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其中有一個高個子低聲說:“你們加我們班女同學的□□了嗎?”

另外幾個男生紛紛點頭,說:“大部分都加了。”

“那你們加這個了嗎?”高個子把手機遞了出來,屏幕上是一張女孩的照片。

那女孩穿着白裙,短發微微過耳,一雙杏眼圓睜,眸中毫無波瀾,給人一種極清冷的感覺。

姜安藍随意瞥了一眼,但他卻僵住了,這個女生很眼熟,卻又很陌生。

“這個沒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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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沒加。”

“我也是。”

在場的幾個男生紛紛搖頭,高個子男生也嘆惋道:“我也沒加上,她設置了拒絕添加所有人,這照片是我偷來的。”

“這個嗎?”姜安藍把手機遞給高個子,高個子看後喜出望外,聲音都不自覺地拔高了一個度:“對對對,就是她,甘棠。”

旁邊一列的三個女生齊齊看來,姜安藍看了看這三個女生,沒有一個是甘棠。

“說甘棠幹什麽。”有一個卷發的女生面色不善地說道。

高個子男生陪笑似的鞠了個躬,說:“沒什麽,我們在熟悉同學姓名呢。”

那三個女生的表情才好看了些,這才偏過頭去繼續聊天。

“姜哥,你怎麽加上的。”高個子男生讨好似的将手搭上姜安藍的肩膀。

“高中同學。”姜安藍語氣平緩地說。

直到今天,姜安藍都還記得,高四時見甘棠第一面的情景,她一頭長發油黑飄逸,随着晚夏的風肆意舞動。

姜安藍的好哥們兒給甘棠遞情書,被拒絕了。

那時候的甘棠笑容明豔。

後來,不知從何時開始,她變得不愛笑了,時常低着頭,和她目光相接時她也只會躲閃,再後來……姜安藍甩甩頭,将回憶驅散開來。

“哇。”幾個男生一陣起哄,表示很羨慕,“那一定很多人喜歡她吧。”有一個戴眼鏡的男生滿眼星星。

姜安藍點點頭,沒有多說。

“這裏就是學校最大的超市咯。”

“這裏是澡堂。”

“這裏是快遞超市。”

矮個子學姐的聲音通過小喇叭傳到了隊伍最後。

隊伍走到快遞超市的時候,一個身影出現在姜安藍的視線中。

她還是穿着那條長裙,一如既往的明豔,她小跑着,隔着時光的白霧再次闖入姜安藍的世界。

“甘棠!這裏這裏!”方才那三個女生熱情地向甘棠招手,甘棠手裏抱着一個快遞盒子,小跑着去到她們身邊。

甘棠有看到他嗎,姜安藍想,看到了又怎麽樣,想到這裏,姜安藍眸光暗淡了下去。

甘棠站在隊伍中間,而姜安藍在隊伍最末端,兩人中間隔着十餘個人,卻又像隔着一道天塹。

“那是我和甘棠在大學裏第一次見面,之後我們倒也沒什麽交集,她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但是看我的眼神還是帶着畏怯,我知道我欠她一個道歉。”

姜安藍越說,頭低得越下去,陽旻在心底幽幽地嘆了口氣。

“那你跟她道歉了嗎?”潘若琰抱着雙臂,斜靠在牆上,看起來十分随意。

姜安藍抹了把淚,接着說:“我們一直沒什麽交集,幾乎沒說過幾句話,直到大二的一個冬天。”

“滴滴,滴滴。”手機屏幕微微亮起。

姜安藍剛剛洗完澡回來,正在用毛巾擦着微濕的頭發,聽見手機聲響,他拿起一看,居然是有人給他發短信。

短信內容只有簡單的六個字:祝你天天開心。

對方的號碼歸屬地是J省,顯然是他的大學同學,姜安藍沒放在心上,只當是惡作劇。

于是姜安藍随手回道:謝謝,你也是。

誰知那頭不依不撓,又回了一條:不客氣,晚安好夢。為了避免下次見不到,提前說句早安,午安,晚安。

姜安藍更納悶兒了,因為他前兩天剛在電影院看了一遍《楚門的世界》,對方回這條消息就是其中的臺詞。

姜安藍心裏有個不成形的猜想,他複制了這個號碼,到支付寶搜索實名信息,可是這個號碼的實名認證人姓名的最後一個字是“翔。”

不是她。姜安藍的猜想破滅了,他心裏鼓起來的那股氣一下子洩露了。

姜安藍沒再回複,關了手機便躺上床休息了。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是夢到高四時候的事,在夢裏,他很痛苦,夜夜受折磨。

不管姜安藍喝多少杯咖啡,他的甜夢定律都不起作用了,喝咖啡不會做甜夢,只會睡不着。

姜安藍想起高考前的一個周五,那天是五月二十一號。

大家都沉浸在高考即将到來的喜悅之中,他也不例外,他趴在窗臺上,看着晚霞把遠方天空浸染成橘粉色,流了滿天。

正在姜安藍欣賞眼前美景時,一個黑影從他眼前劃過,下一秒,一聲悶響傳入他耳中,他以為樓上有人高空墜物。

姜安藍納悶兒極了,他探頭看向樓下,只見一群人圍做一團,哭喊聲、喧鬧聲亂成一團。

他們的教室在三樓,所以姜安藍不難看清樓下的場景。

班主任正怒喊着驅趕圍觀的學生,副校長神色嚴肅地撥打電話,穆沐主任懷裏抱了一個人,那個人正劇烈地掙紮着,哭喊聲刺破雲霄,下一秒,那人往地上一撲。

周圍的學生被趕得差不多了,姜安藍這才看清,地上躺着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原來剛才從他眼前掉下去的是一個人……

那個撲在地上抱着她的人竟然也那般眼熟,是甘棠!

這時,有個女生急急忙忙地跑回教室,用宣戰一樣的語氣告訴大家:“鄭茉跳樓了!”

姜安藍只覺得眼前的景象開始飛速旋轉,大腦開始不受控制,一些黑暗的回憶沖破他的控制,在他的腦海中大肆叫嚣着。

他看見一個女生把鄭茉的卷子撕個粉碎;他看見鄭茉被堵在垃圾角吐口水,那些人叫她“作弊老油條”。

他看見一個女生把餐盤扣在鄭茉頭上,油流得到處都是。

他看見鄭茉趴在課桌上痛哭嘶嚎,卻被人嘲笑矯情。

他當然也看見甘棠一耳光落在那個撕鄭茉卷子的女生臉上。

也看見甘棠擋在鄭茉身前,承受着那些女生的怒意。

也看見甘棠溫柔地擦淨鄭茉頭發上的油。

也看見甘棠将一塊健達巧克力放在鄭茉掌心。

這場惡作劇中,他什麽也沒做,可他最大的錯誤就是選擇了什麽也不做,而是從始至終冷眼旁觀。

“切。”有個女生發出了一聲不屑的聲音。

姜安藍緊了緊拳頭,下一秒,一個巴掌落在那女生臉上,卻不是姜安藍。

一個女生邊哭邊吼道:“你他媽還是人嗎?你們這些人,自诩清高,又有幾個真的高潔得不得了?!”

說完,她跑了出去,餘下的人面面相觑。

姜安藍不記得那場鬧劇是如何收場的了,他只記得他渾渾噩噩地過了好幾天,比他更渾渾噩噩的是甘棠。

甘棠呆坐在座位上,怔愣地看着前桌的位置,沒有人敢靠近她。

有一個男生輕手輕腳地關了甘棠旁邊的窗戶,甘棠卻抄起桌上的玻璃杯砸向窗戶,玻璃碎了一地,兩敗俱傷。

甘棠也不躲閃,任窗玻璃碎渣落在她身側,劃過她滿是淚痕的臉頰。

甘棠回家了,一直到高考那天才回學校,她沒有給任何人一個正眼,渾身散發着戾氣,像是一頭充滿攻擊性的母獅。

她的眼神中不再有怯懦,反而滿是不屑。

姜安藍覺得她變了,可又說不出來哪裏不一樣。

時間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它可以洗刷淨無數的罪惡,窮兇極惡的歹徒幾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面目可憎的暴力分子幾年後又是一個溫雅可親的善人。

它會洗刷掉許多罪孽的痕跡,就像施暴者永遠不記得自己落下的拳頭、揮出的尖刀,只有被施暴者還念念不忘着,不肯放過自己。

哪怕他現在看起來不在乎,但又有誰知道,他在夜裏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淚水淌濕整張枕巾。

他會想什麽呢,會想,早知道這樣,我早該去死,會想,真的是我的錯嗎,會想,或許真的是我的錯。

大概施暴者大腦平滑,被施暴者大腦溝壑萬千,所以記憶洪流一沖,前者的罪孽連同良知一起被沖走了,而後者的痛苦、善良、明亮卻在洪水的浸泡中日漸發酵,攪成一團。

時間同樣也把姜安藍和甘棠沖撞得面目全非。

那個人沒再來信息,一直到小雪那天,姜安藍又收到了短信。

【“寂寥小雪閑中過,斑駁輕霜鬓上加。”小雪快樂】

姜安藍的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出甘棠的臉,他有些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于是他點開了甘棠的對話框。

高四的時候,甘棠把所有人都删了,唯獨沒有删他,他其實很不能理解。

他鼓起勇氣,終于給甘棠發出了一條消息。

【是你嗎?】

對面顯示正在輸入中。

姜安藍的心髒撲通撲通地跳着,她怕甘棠說不是,更怕甘棠不回他。

沒想到甘棠很幹脆地回複了。

【是我。】

姜安藍很是激動,卻不知道該回什麽,那頭的甘棠卻再次發來了消息。

【其實很多次我看見你,想和你打招呼,可是我不敢,我害怕。】

姜安藍手指一頓,緩緩打出幾個字。

【怕什麽,我又不吃人。】

【我知道,可我就是害怕。】

【沒關系,你有什麽事情都可以跟我說,不要有負擔。】

姜安藍想,或許以前的事還是給甘棠留下了陰影,他搖搖頭,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或許以後的日子,自己會陪着甘棠消解心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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