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大晟朝,夜。
寅時三刻的更漏淙淙,伏在案上的新帝封暮遠捏捏眉心,終于處理完這一日的政務。
他屏退了欲上前剪燭的侍從,自轉身返回寝宮。待宮人們走遠,才設下結界、從納戒中取出一只淨琉璃寶瓶。瓶身透亮,隐約能看見裏面盛着一小團亮着光的白氣。
較之幾年前,這團真源灏氣增添不少,已能淺淺地覆住寶瓶底。
下界前,神官告訴他,真源灏氣成于天下太平、百姓擁戴,換言之,就是開明盛世、河清海晏後産生的祥和之氣。封暮遠記着這一點,進入浮燈後卻發現自己變成了襁褓嬰兒,而他所在的大晟朝——國祚已衰。
天帝保留了他的神籍,封暮遠自是第一時間動用仙法。
然而,用仙法産生的真源灏氣轉瞬即逝,縱勉強納入寶瓶,一兩日後也會消散得無蹤無影。他試過很多法子,最終還是只有走勤政為民一途較為穩當。
今日是他登基後的第二日,老丞相如約在早朝時上表,請求重審前朝那樁牽涉數萬人的戶部貪墨案。
此案雖為先帝親裁,但時人皆知為冤獄,不過是戶部官員循舊例、根據實際情況做的變通,卻被誤會當成了欺君枉法的內外勾結、中飽私囊。從京城往下牽連各地郡守,斬首、流徙者不計其數。
封暮遠有心替他們翻案,但到底擔着“父子”虛名,由他提出不合适,便只得請老丞相出面。只是老丞相應承下此事後,又苦口婆心地勸了他一番,還是希望他早日成婚、娶妻生子。
當時的封暮遠杵在書案上,聞言也只是越過老丞相看向窗外——
時值濃秋,百花殘敗,庭內的海棠唯餘虬枝。
他阖眸,長長地嘆了一息,老丞相因此住了話頭,擔憂地喚了聲陛下。
封暮遠擺擺手,攤開朝官名冊,圈出幾個靠得住的官員讓他避開奸黨暗中籠絡。見老丞相捧着名冊欲言又止,封暮遠便借口還有事要吩咐暗衛,将老人送走。
登仙之人五感通明,老丞相出金殿後,于庭內的漢白玉石橋上駐足、仰頭看了看無雲的高空,肅殺秋風鼓起他寬大的朝服,染雪長須在他枯瘦的身軀前來回擺動。
遠看過去,很像戰場上堅持不倒的最後一面旌旗。
老丞相小聲感謝着天賜大晟朝明君,卻又無奈悲嘆明君聖主的生不逢時——
北方草原上強國已興、南方沿海盜匪橫生,朝中唯一的良将又在前朝為奸黨構陷,即便封暮遠登基後就撤除了他頭上那些莫須有的罪名,但在歸京途中,大将軍卻不慎落水、至今下落不明。
老丞相搖搖頭,将名冊收進懷裏,打起精神、疾步走出皇宮。
等老人走遠,封暮遠也真尋來暗衛,細問了大将軍的近況——這位将軍少年英豪,一腔熱血報國,卻三番五次被偏聽偏信的昏君寒了心。奸黨構陷污他叛國,他便用計落水,脫身藏于舊部家中。
三千世界,各有命數。
封暮遠記得,在司命星官的命簿上,大晟朝最終就是亡于這位将軍之手。
若無封暮遠下界,前代君王就是亡國之君——北方新崛起的草原帝國會揮師南下,将昏君奸臣一網打盡,而後屠城南下,在江南遇上了這位死裏逃生的大将軍,将軍一呼百應、率部反擊,終于九死一生、奪回河山。
百姓們擁立大将軍稱帝、改國號,至此,宣告晟朝國滅。
封暮遠考慮過請德高望重者做說客從中轉圜,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只看他赦免罪名後,将軍依舊選擇落水假死,便可知其人對皇室戒心深固。
微風起,窗外弦月斜。
回憶結束,封暮遠指尖在案上輕點兩下,最終一嘆,收起了攤開的輿圖。
目前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替前朝蒙冤的衆多戶部官員翻案,再想法請回這位将軍。他能看見北方帝國在大規模調兵,想必很快就會南下。
窗下的更漏又發出咕咚一聲,寒鴉妻啼,已是五更天。
登仙之人倒不似凡俗之軀需要睡眠,只是看着大殿外強撐守夜伺候的宮人們,封暮遠還是滅了殿內燈燭盤腿坐上龍床:流轉靈力、入定修行。
這是他數年苦修養成的習慣,即便飛升上界也不曾落下。
劍修一道尚武,殺伐之氣比其他仙途更重,因此恒固道心反成了劍修最終能夠飛升的考驗。古往今來,倒多得是劍法卓絕卻困囿于心,終至一念入魔或身死道隕的。
靈力在四肢百骸裏流轉了三十六個小周天,那顆因老丞相一句話而憋悶煩躁的心,也重歸平靜:
他有媳婦兒。
哪還用得着再娶?
封暮遠結成的金丹澄澈無色,是連天帝都難得誇贊的極品,入定後的靈臺清澈無垢、滿盈神光的平臺下,隐約可見一道青色的虛影,虛影之畔,還有一株高大的海棠樹,樹上花葉正随着他靈力的流轉而飄動。
不多時,東方既白、天光大亮。
封暮遠收功,下床撤掉了殿內結界,少頃,殿門就被太監宮人們推開。只是他們捧着衣裳進來才給封暮遠換上一半,門外就匆忙跑了士兵急報——
“陛下!大事不好了,北山外有敵軍叩關!”
敵軍?
封暮遠穿進袖洞中的手頓了頓,臉上不顯,神識卻迅速搜尋過北方草原——新崛起的帝國還在整肅內部叛亂的小部落,雖有集結調兵,卻并非對準了大晟。
除此之外,南方皆是大晟疆域,西北方向上是一片廣袤無垠的沙漠戈壁。
封暮遠皺了皺眉,司命星官的命簿不會有錯,這敵軍……又是打哪兒冒出?
思量間,城外報訊的士兵一批接着一批,晟朝軍隊素來屬于防備,封暮遠剛剛登基,要忙碌周全的事情太多,雖下令要北大營加強防備,但從來混亂的軍務又怎會因一兩道聖旨煥然一新。
敵軍勢如破竹,很快将北大營的數十萬人打得潰不成軍。
封暮遠換掉身上繁瑣的明黃色常服,披上輕铠銀甲,點上禁軍就同百官一道兒登上北城牆。
京城所在位置扼要,确系三面環山一面抱水的地勢,北面的山巒高聳陡峻,支脈順着東南、西南兩個方向蜿蜒而下,遠看過去很像一把太師椅。
老丞相看着前線一觸即潰的士兵搖頭,文臣們暗罵逼走了良将的奸黨。武将義憤填膺,卻無一人敢沖殺出城。有內監小聲提起,宮中還有一條暗道,能通往城外運河浮海。
他們議論得很小聲,落在封暮遠耳中卻很清晰。
細碎人語嗡嗡,卻讓封暮遠意外地發現:這個“敵國”明明是一夜之間突然冒出來的,可在場諸人除他之外,每個都好像對它非常熟悉,像是這國家已存在了很多年一般。
封暮遠心中生出一股怪異感,還未等他理清思緒,他就在遠處的山巒上,猛然看見了一大片歡快跳躍着的……炒豆子。
他噎了一下,忍不住擡手揉了揉眼睛。
觀察左右,見衆人神色如常,他心下便有了個大致的猜想,關閉神識後,果然——剛才在山巒上跳動的炒黃豆,變成了一個個披甲持槍的士兵。
……撒豆成兵?
封暮遠忙定睛觀瞧,終于在高挂這各式旌旗的“黃豆大軍”中,看見了唯一一個策立在高頭駿馬上的人——
那人未披甲,一頭長發随意地散在腦後,身上青衫獵獵,一雙漂亮的桃花眼一見他就彎下來,淡色唇瓣開開合合,遙遙沖他做了個口型,道:暮遠哥哥。
封暮遠眸色微沉,包裹在皮質護項下的喉結動了動。
頃刻間,這支敵軍已臨城下,守城的武将倒還當事,帶領手底下士兵嚴陣以待,那群黃豆所化的小人也似模似樣地上前叫陣。
看清敵軍的身份後,封暮遠又好氣又好笑,倒是他身旁衆人還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他皺眉看向青棠,剛想開口問,青棠就沖他俏皮地眨眼,當衆操控着一位将軍上前,揚聲道:“大晟朝諸君,我等興兵至此,原無與貴朝為難之意。只是北方草原諸部聯合、會師南下在即,外族狼子野心,不如我國與貴國同宗同源,倒不如我們聯合、同禦外敵!”
守城的将士們愣了愣,片刻後,臉上露出欣喜。
而城樓上大多數的文武百官都被這消息沖昏了頭,眼睛皆亮起來。
唯有老丞相輕咳一聲,鷹眸如炬地站出來,不卑不亢地看向城下大軍,“兩國聯合,本圖生利。貴國兵強馬壯、國力鼎盛,即便不與我國聯合,面對外敵時,想必也有自保之力。”
剛才還面露喜色的文武官員瞬間清醒,也冷靜下來,緊張而憂慮地看向老丞相。老人身板挺得筆直,目光快速掃過敵軍後,準之又準地找到了那個青衫公子:
“尊駕驅策大軍連破我朝防線,如今兵臨城下才提出聯合,實非善舉。”
青棠嘴角微翹,勾着缰繩的手指一動,那立于陣前的将軍便開口道:“自是有條件。”
“什麽條件?”
這次,青棠沒再操控他人代口,而是策馬上前,仰頭用馬鞭直指封暮遠:“我要你大晟朝的天子,嫁我為妻。”
此語一出,滿城嘩然。
老丞相當場瞪圓了眼,半天才抖出一句“荒唐!”
武将們也恍然回神、紛紛持械暴起,怒罵“欺人太甚!今日我等就算戰死!也絕不回叫我朝天子委身于人!”
衆人憤憤不平、衆将士氣高漲。
然而,當他們齊齊看向一直未發一語的皇帝陛下時——
封暮遠看着城下那人巧笑生輝的五官,卻緩緩低下頭、啞了嗓音:“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