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也不是不可以。
一句話,六個字,封暮遠說得很輕很輕。
他低垂着眉眼,整張臉都藏在兜鍪中,讓人看不真切表情。
兩個不字疊在一起,黏連着在封暮遠的喉管中缱绻,一抹薄紅偷偷攀上他的耳根,壓在墨發下,沒叫任何人察覺一分。
當年他愛慕青棠,卻又顧慮對方是身份高貴的天界小太子,自慚形穢下,便暗中寫了那本小冊子。他知道天帝看重他,卻沒把握對方會同意這事,于是便想着搜羅三界珍寶去求娶。
結果,機緣巧合,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私心藏起的小冊子就被青棠本人看着。
那個莽撞跌入他懷中又闖進他心裏的小公子,直白而大膽,跪在諸天神君前就說出了那番——他在心中演練過數次,卻還是會結巴的話。
封暮遠站在城樓上,遙遙看着青棠。
如果能重來,他更希望他是那個先開口的人,備齊了禮、光明正大地向天帝求親。
幾個武将沒聽清,自作主張曲解了封暮遠的話。倒是文臣們将聖明陛下的這句話在腦中轉了兩個彎,才駭然地同老丞相一起瞪向封暮遠。
封暮遠別開視線,只道:“打開城門。”
舞着斧钺鈎叉躍躍欲試的守将一愣,封暮遠卻更進一步,拍拍幾個弩手、讓他們放下拉滿的弓箭。不等衆臣子反應,他一撩衣擺走下城樓,面上雖還沉着,腳步卻比平時輕快。
頂着城門的士兵見皇帝陛下親臨,還未起身行禮,聽明白封暮遠要他們開城門後,也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封暮遠耐着性子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命令,站在原地将雙手交疊才佩劍上,才忍住了當場動用仙法掀開城門的沖動。
城外的青棠已下馬,笑盈盈地看着封暮遠走出來。
封暮遠下意識快跑兩步,嘴唇翕動着想說什麽,又聽見身後群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便頓了頓在原地站定,他遙遙給青棠遞了個口型——怎麽來了?
青棠牽着馬缰,雙手背到身後,小臉上漾起個甜甜的笑靥:“我想你呀。”
封暮遠的眼睛瞪大變圓,先漲紅了臉,而後又擔心地扭頭去看身後衆人,見他們一動不動,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青棠動用仙法——靜止了時間。
他松了一口氣,再看向青棠時,眼中多了幾分無奈的寵溺:“淘氣。”
青棠卻不放過他,挑眉,“怎麽,難道暮遠哥哥不想我嗎?”
封暮遠愣了愣,他性子沉悶,從來不大會哄人,青棠這麽說了,他踟蹰片刻後快步上前,小心将青棠的手從馬缰中解出來牽牽好,認真道:“想了。”
“有多想?”
“……”
這問題,有點難。
封暮遠的掌心沒由來滲出不少汗,他搜腸刮肚想着半晌,最終只能紅着臉、捏緊青棠的手,似是告饒地講了一句“很想很想。”
噗——
青棠樂了,唇畔的梨渦放大幾分。
相知相伴幾千載,他當然知道封暮遠是個小老頭,但一看到他這般認真回答,他就忍不住想逗他。
青棠屈起手指,撓撓封暮遠掌心,在他疑惑擡頭時,聲音拖得老長老長,“哼,花言巧語我才不信,你明明就一點都不想我!”
封暮遠舔舔唇瓣,有點着急:他明明是實話是說。
他性子木讷,總說不出漂亮的情話,就連喜歡和愛慕,也皆是青棠先開的口。
登仙前,他是個孤兒,被師父撿上山後就一直在師門中修行。他對感情的事情一直很遲鈍,總要花比常人多一倍的時間才能理解一些簡單的情愫。
幾年後山門大比,他的人和劍法一起展露頭角。
當時不少女修殷切地湊上來,卻又被他冰冷寡言的性子吓走。唯有一個同為劍修的姑娘,那以後總能在劍道上同他說上幾句。
兩人比武論劍相處了一段時間,女修的師父便找上門來說親。
結果封暮遠聽完他們的話,也沒顧及什麽長輩、姑娘的顏面,只是搖搖頭,直言:結親于劍道無益。
女修當場惱羞成怒地拔劍,封暮遠也坦然接招,兩人從山門的這頭打到那頭,精妙劍招頻出。圍觀衆人從一開始的心驚膽戰,也漸漸變成了贊嘆。
最終,女修半招落敗,卻由此一念悟道。
她不再癡迷于情愛,而是勤修苦練後、勘破天道,開宗立派,專收那些貧苦人家、天賦高的女子傳劍,不再追求飛升登仙。
她開宗那日,封暮遠攜禮來賀。
兩人相對無言地坐了一盞茶時間,女修看着封暮遠古井無波的臉,最終無奈一嘆,“也不知……要什麽樣的人,才能入你的法眼。”
那時的封暮遠不懂,直到登臨仙界踏入學宮,漫天花雨中,他第一次知道同為男子的人可以那樣輕、那樣軟,也第一次知道——原來他的心,能跳得那樣快、那樣大聲。
“你根本一點都不想我!”青棠還在半真半假地數落,“你在下界樂不思蜀,你當皇上當得好開心好快樂!你磨磨蹭蹭不幹正事,還要聽那個白胡子老爺爺的話,讨三千個老婆填充後宮!”
“你還要恩澤雨露,你還要睡她們!你都沒睡我,怎麽着我也是先來……唔?!”
眼看青棠越說越沒譜,封暮遠沒有三寸不爛之舌,他笨拙地選擇用自己的嘴吻上去,堵住青棠那張能說會道的嘴。
淡色的唇瓣如記憶中柔軟,他的小阿棠是饞貓,來前一定吃了糖,唇角還站着一點蜜漬,連帶封暮遠的舌尖都嘗到了甜。
雖然青棠用仙法定住時間,但封暮遠到底沒什麽在衆人面前熱吻的經驗,他啄吻兩下淺嘗辄止,擡起拇指蹭掉青棠唇畔的水光後,便他鎖了眉、啞聲道:“……淨說混賬話。”
大庭廣衆之下,什麽……睡不睡的。
這下,青棠終于繃不住了,他撲到封暮遠懷中咯咯笑,揚起臉來又故意咬了封暮遠下巴一口,新生出的胡茬刺得他有些癢,看着那圈淺淺的牙印,他的眼睛又彎了彎。
封暮遠吃痛,摸着那印子,疑惑看他。
青棠卻不客氣地踩上他的鞋尖,然後攬住他脖子整個人攀到他身上。
封暮遠怕他摔,忙伸手穩穩托着。
青棠小孩般挂在他身上,小聲嘟哝着告狀:“他們都笑話我!”
“他們?誰,笑你什麽?”
“他們說我是望夫雲!”提起這個青棠就來氣,他偏過頭去,又咬了封暮遠一口,還故意牙印疊着牙印,如願聽見了封暮遠發出了嘶的一聲。
望夫雲?
這荒謬的措辭不知為何讨到了封暮遠歡心,他頂着下巴上小而圓的紅印笑了一下,然後就将懷中人抱得更緊——是他讓小阿棠受委屈了,他都能想見,青棠委屈巴巴守在南天門的樣子。
可摟緊青棠後,繡着他發中天界神光的暖,封暮遠心念一轉,又想到了神宮禦園中的神木。
神木。
封暮遠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到嘴邊的話,也變成了坦白交待,“我在努力,沒有磨蹭。”
他将自己在大晟朝的三十多年一一講明,包括他請忠臣良将的出山、包括他想要翻的冤案、想要請回的大将軍。
“可是這些……”青棠聽了一半,忍了又忍,最終沒忍住打斷,“這些,用仙法不就可以解決了嗎?”
封暮遠搖搖頭,又點了點頭,“仙法能解決問題,卻收集不到因此産生的真源灏氣。”
青棠擰眉,不相信。
他從封暮遠身上跳下來,展開神識掃過這盞裝着許多人世煙火的浮燈,很快,他就在大晟朝的南方發現了一座幹旱了數月的小城。
呼風喚雨亦是基本仙法,青棠動動手指,很快在那座小城頂空布下一片烏雲。轟鳴雷動後,百姓們興奮地端盆拎桶,跪倒在地感謝着上蒼開眼、天降甘霖。
神識所見,小城上空漸漸凝結出一團閃着淺白色光暈的霧。然而當青棠用寶瓶去收時,那一點亮光卻很快熄滅,白氣也化成一道青煙消失不見。
青棠不信邪,又尋了一處洪水肆虐的村寨。
他揮揮手在河道上游修築起一道堤壩,結果同樣——确如封暮遠所言,他們的仙法能解決問題,卻得不到他們最想要的真源灏氣。
“……”青棠的臉瞬間垮下來。
這豈不是說明——封暮遠待在這裏的所有時間,一天都沒有浪費?
而且,未來還要這樣繼續浪費很多很多年?
王侯将相,宮廷朝堂……?
天吶,快饒了他吧!
青棠抿抿嘴,有些難過起來:遇見封暮遠的時候,他三百歲多一點兒,算上中間賣命讨好的時間,他們成婚時好像也就兩百或三百年後,然後,他就和封暮遠牽牽小手、親親貼貼地素了好幾千年。
好不容易等到三千歲生辰宴……
青棠咬了下嘴唇,兇巴巴地瞪封暮遠。
封暮遠了解他,一接觸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怨什麽。他慢慢貼上來,将青棠摟進懷裏——他比他高,高出來的那點距離剛好夠他彎腰俯身吻他的額頂,再湊到青棠耳廓。
“你乖,回家等我好不好?”
他說得很小聲,小心翼翼學着哄人,順便将他心中所有的計劃娓娓道來:他會先給戶部的官員們翻案,然後從中找出可靠的人聯合,再一個一個拔掉奸黨在朝中和地方的釘子,最終好言勸将軍回來。
青棠靠在他寬厚溫暖的胸膛上,豎着耳朵、聽得認真。
封暮遠計劃缜密、沒有纰漏,唯一的缺憾是時間久,若真按他打算的一步步來,青棠保守估計封暮遠還要在這盞小小的浮燈中待上四五十年之久。
青棠不想等,身後的封暮遠卻提到了司命星官的命簿,提到了大晟朝終歸會被那位将軍滅亡的批言。
他心念一動,腦海中忽然轉出了一個念頭。
他打斷封暮遠,“我有辦法了!”
“什麽辦法?”
“秘密,”青棠翹起嘴角,臉上露出了小狐貍一般的狡黠笑容,“待會兒遠哥記得配合我,我說什麽你都應,我保證幫你又快又好地完成任務!”
封暮遠無奈:“阿棠又要鬧什麽?”
“不是鬧,”青棠眼睛很亮,“我剛才提的條件不變——我們大婚,然後,你趕緊将你朝中的忠臣良将名字都寫下來,最好整理一份名單給我。”
封暮遠不解。
青棠卻賣了個關子,學着人間戲子模樣、咿呀呀捏着腔調唱道:“山人吶,自有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