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其實封暮遠這邊,林夫人情緒激動,只打了兩下就昏過去,由林府管家上前,招呼伺候的婆子們将人扶回屋。
大家族的管家見事極明,知道讓他繼續跪在祠堂不妥,便借口舟車勞頓,請小厮将封暮遠引到偏房,奉上茶果點心稍坐。
府上還有許多事要料理,來往吊唁的人也多,管家陪着說了兩句又被叫走,封暮遠便趁機布下結界,用訊鶴上達天庭,與司命星官聯絡。
若他沒記錯的話,命簿中的記載,是需要他陪着封家嫡小姐北上,才會見到鲛人帝姬,以及那裝着一點潤魄寒冰的瓶子。
現下這般情狀,他還有機會北上麽?
訊鶴很快亮起,司命星官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讪讪,“那什麽,封先生,我這裏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您……想先聽哪個?”
“都可以。”封暮遠道。
司命星官斟酌片刻,道:“好消息是,潤魄寒冰并不止出現在鲛人帝姬的嫁妝中,幾個月後沿海會有大集,其中有個胡商會拿着裝有潤魄寒冰的吊墜賣。”
“……吊墜?”封暮遠蹙眉,潤魄寒冰不是能瞬間将人凍化麽?
“嗯,大約是分量少,被胡商當做寒玉一類,似千年寒冰、冰鑒那般用,您到時留意便是。”
“那,壞消息呢?”
“咳,”司命星官聲音漸輕,“壞消息是,小殿下見您受辱,三位花神攔他不住,已下界找您去了——”
受辱?
他怎麽不記得有這回事。
封暮遠反應了片刻,才明白司命星官所指為何,他勾起嘴角,“錯了。”
“啊?什麽錯了?”
“明明是兩個好消息,”封暮遠點點訊鶴,“好,我知道了,多謝。”
虛宿宮中,看着被單方面關閉的訊鶴,司命星官張了張口,最終只是憋紅了臉,重重吐出一個操字。
得知還能找到潤魄寒冰,封暮遠的心也安定下來,正巧林府管家過來相請——林夫人醒了,要他過去說話。
林公子病倒後,林府許多事不能料理。為方便照料兒子、管理家事,林夫人的房間也從原本的內宅搬到了外院,穿月洞門過紫竹廊,就能看見那窄小的廂房。
管家在前引路,到廂房外,示意他在外略等等。
“夫人,人到了。”
廂房窗扇上挂着密紗,日光照耀下人影幢幢,不知裏頭說了什麽,管家倒很快出來,躬身請封暮遠進去。
林夫人已起身,半垂隔簾下,正由人伺候着梳洗。
封暮遠遠遠站定,主動見禮。
林夫人淨手的動作頓了頓,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古怪的神情,而後,她哂笑兩聲,“我收回之前的話。”
封暮遠擡頭看她。
“封家也不都是混賬東西,”林夫人接過巾帕擦幹淨手指,徑直挑開隔簾來到前廳,下巴一指旁邊的圈椅,“坐。”
封暮遠沒動,“您是長輩。”
這次,林夫人停下蕩茶沫的動作,深深看了他一眼後搖頭,眼中滿是落寞,“若阿初還在……你們或許能成為朋友。”
阿初似乎是林公子的小字。
“算了,提這些做什麽,”林夫人放下茶盞,“你爹窩囊廢一個不當事,這事,自是那娘倆辦下的。”
她一點不隐瞞自己對封家的怨恨,直言會令名下所有商號不再與封家往來,“哼,從前搖尾乞憐、跟我們家裝孫子,今日賺了點小錢就敢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林夫人掃了一眼封暮遠,“若外子和阿初都在,林家倒也不是養不起你一張嘴。只是喪事辦完後,我就會同封家撕破臉,留你一個外姓男在如今只有女眷的林家也實在不便。”
她給了封暮遠兩條路:
一、她會退還封家當年寫下的婚書、信物,現在帶來的嫁妝,将這些東西和封暮遠本人一道兒打包送回封家;二、她給封暮遠放妻書和一筆錢,從此以後林家沒他這個人,那些嫁妝、婚書和信物也再與他無關聯。
“你可以有三天時間考慮。”林夫人說着,似乎還想讓管家給封暮遠臨時收拾一間屋子。
封暮遠卻擺手,攔下管家沖林夫人一拜,“您真是慷慨,不用考慮,我選二。”
“好。”林夫人憔悴的臉上,難得露出一點笑容。
換掉身上不倫不類的紅裙,封暮遠從管家給他找來的衣服中,挑了套墨藍色的長衫,接過放妻書和銀票、謝過林夫人,徑直走出林家。
身後,管家還在同林夫人議論,奇怪他為何不回封家——就算是庶子,也是封老爺膝下唯一男丁,将來,總有繼承家業的一日。
林夫人說了什麽封暮遠沒聽,只找最近的銀莊換出些散碎銀子:買馬、置辦生活所需,然後就找了個靠海的小村暫居。
村子不大,朝海靠山,幾十戶人家打漁為生。
封暮遠從村長處賃了村東最偏的房子,剛搬沒幾日,村裏人不知從哪兒得知了林家和封家的事,原本幾個還熱情同他搭話的大嬸,看他的眼神裏就多少帶了探究與審視。
這些他都不在乎,只将小院收拾幹淨,往附近山上砍柴、打獵,到鎮上買來東西将屋內裝飾一新:床上鋪好蓬松柔軟的褥子、院內紮好秋千和花架。
他性子冷,平日與人來往不多,真正熟悉起來是因為村後山上鬧野狼,村中母雞、小孩被叼走不少,偶然一次晚歸,封暮遠不僅一刀除掉野狼,還救下村裏兩個孩子。
這倆小孩的父母感謝他,總給他送魚蝦,一來二去,封暮遠又幫着打井、引渠,漸漸融入村裏。
在小村住滿三個月後,這一日天還未亮,封暮遠正收拾了東西準備上山砍柴,院外就傳來小孩熱情的吆喝——
“封大哥!封大哥!今天碼頭上有接濟大集!娘讓我來喊你一起!”
叡朝厲行海禁,除了幾家朝廷獲準的商號,不許漁民出海謀生、販賣洋貨,但往來商船帶來琳琅滿目的貨物,民間也總有外出的商隊、船只。朝廷屢禁不絕,便也放任自流。
而海上航行走貨,需要大量的陸地資源和貨物:蔬菜淡水、米面油糧都是大宗。
獲準商號們自能從朝廷商埠、碼頭獲得補給,民間的幾支大商隊卻只能從沿海的漁村中獲得“接濟”。他們是私船停靠,還要防備巡防官兵,因此往往會給出比市價高許多的價錢。
沿海百姓為了逐利,往往會在私船來的前後幾日沿碼頭擺下這“接濟大集”——各家貨物堆在一處,供私船商號們挑選,一旦選中,往後這一年的吃穿用度、賦稅徭役皆不用再愁。
像林家、封家這樣的大戶,甚至會盤下臨海灘塗,自己改建成碼頭。
“封大哥,今日來的可是鼎鼎大名的四海號!他們出手闊綽、人又好說話,還會帶來不少新奇洋貨,你就算不去賣東西,跟我們去逛逛瞧個新鮮也好呀!”
——小孩等得急,見封暮遠半天不出來,又攀上院牆趴着,細數接濟大集的好。
封暮遠看他一眼,放下手中斧頭答允,出門後又幫着村裏人一起搬貨,一行人策馬、拉車,總算在天光大亮後到達了碼頭。碼頭上人頭攢動,附近幾個村落的百姓都來了,還有不少大商號擠在其中。
看得出來,四海號在沿海一帶非常受歡迎。
雖然封暮遠在漁村住的時間不長,但也多少聽說過——“四海號”原只是一艘大船的名字,後來逐漸成了圍繞這船而成的一群亦盜亦商的海賊之稱。
他們當家四人,為首者姓王,從前也是漁村村民,因被惡霸誣告、官司纏身,不得已才出海為寇。
據說四海號原也不是他的船,而是如今二當家手裏的私船,兩人一見如故、還發現了海外埋金的仙山,又聯手擊退了一次次官兵的圍剿,隊伍壯大後,二當家主動讓賢,才有了如今的四海號。
許是出身漁村的關系,這位王當家特別優待沿海百姓,總能給出比其他商船更高的價錢,也會出人來運貨物,甚至在官府催逼時,還會替交不上賦稅的百姓們還債。
雖是海賊,卻有俠名,百姓也十分親近他們,接濟大集上,還專門有人替他們放哨。
封暮遠逛了一會兒,終于在集市的最西邊找着了被許多人圍着的胡商,他頭戴羔皮帽子、身上披着番邦風情的對襟條紋衫,手中提着個吊墜十分神氣地在吹噓着——
“這可是神冰!海外神冰!只這一點點,就能讓水凍結!觸手生涼,是世間罕有的寶貝!”
說着,胡商還将吊墜放到面前的一盆水裏,給圍着的百姓展示,他将那獸牙大小的藍色吊墜浸入水中,銅盆表面一下凝起寒霜,而水面上也漸漸浮出薄冰。
衆人啧啧稱奇,一兩個好事的,大着膽子問了價錢。
胡商想也不想,開口就要黃金十兩。
——須知,封暮遠租住小漁村,一年開銷也就三錠銀子。
圍觀百姓呿了一聲,直說他漫天要價,是哄冤大頭的戲法。胡商漲紅了臉,直罵衆人不識貨,沒人要他就帶到內陸、京城去賣。
封暮遠等了一會兒,待人群散了,他才慢慢上前,“這吊墜,能讓我看看麽?”
胡商打量封暮遠穿着普通,但身材高大、氣質不俗,猶豫片刻後,拿出一只墊着厚厚軟褥的托盤,他将吊墜放到托盤上,手指卻沒有松開吊繩,“那您……仔細別凍着。”
封暮遠伸出手,剛想接那托盤,結果還沒碰到盤邊,就有一道陰影從旁投射下來,不等他反應,手臂上就落下了一只白皙的手,凸起的骨節纖細漂亮卻十分有力。
手的主人有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披散腦後的墨發在晨風中落落起起。
“得了——”他舉高封暮遠手臂,聲音戲谑揶揄,“你們誰能幫我把他弄到手,今個兒,我們四海號就全買他家東西了——”
封暮遠挑眉。
青棠放開他,在衆目睽睽下,一轉折扇挑他下巴,“我等你喔,大、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