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既然這麽劃算,”封暮遠回頭看他一眼,“那我該……再去多買點兒?”
青棠駭然,一下轉頭瞪他,結果用力太猛,露在外面的肩頸受力不勻,落枕般痛得他龇牙咧嘴。
封暮遠好笑,放下手中銅盆走過去替他揉捏,“逗你呢。”
溫熱手掌覆在頸側,力道不輕不重化開結擰的筋,青棠眯上眼,舒服地哼哼。
“瞧你……”經絡疏通後,封暮遠又捏捏他後頸,凸起的大椎穴上有一塊薄嫩的皮膚,上面還疊着他落上去的紅印。
“逗也不成,”青棠睜開眼長出一口氣,撫胸心有餘悸,“暮遠哥哥饒了我。”
封暮遠笑了,推他進床裏側,熄滅燈燭後自己也靠上去。
黑暗中,他盯着青棠看了一會兒,語調無奈,“不給你又饞,給你又嫌多。”
他用手指輕輕一點青棠鼻尖,“難伺候。”
青棠咯咯笑,捉住他作惡的手指咬一口,“哪有?還不是怪暮遠哥哥你幾千年都虧着我,我這不是素太久的和尚開葷——吃不慣肉嘛。”
“……好,賴我。”
“哼,本來就、都賴你,”青棠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睛貼他胸口,“我們這是夫夫生活不協,所以暮遠哥哥你要快點集齊聖物,我們早點回去,往後千年,我們好好過。”
封暮遠靜了一會兒後,才摟緊他重重點頭,“嗯。”
這一夜青棠睡得極好,心裏是前所未有的踏實。
四海號雖是船,但卻是能裝下許多小舟、篷船的大船。大船漂浮在海上,憑他再大的風浪,艙裏的人都感覺不到晃,仿佛就睡在陸地上。
清晨的微光鋪滿甲板,暗藍色的海面無風無浪。
封暮遠比青棠起得早,于舷窗外的一塊空地上練劍,劍光耀目、行雲流水。
青棠幹脆不起了,斜倚榻上欣賞起來。
直到封暮遠挽劍花收勢、蹭去頸上熱汗進來,他才一躍下地,撞入封暮遠懷裏,“暮遠哥哥好看死了!”
見他沒穿鞋,封暮遠皺眉将人抱回床上,一邊給他擦腳,一邊道:“這套劍法,我不是教過你?”
都一樣的橫、挑、搓、揚,哪有什麽好看不好看。
青棠卻笑着吧唧他一口,“所以我說的是、‘暮遠哥哥’好看吶。”
封暮遠睨他一眼,耳根發燙,“……行了,起來洗漱用早飯。”
船上衆人的吃食皆由白珠帶人準備,廚竈位于一整艘船偏下的底艙,裏面燒爐子、和面、冒炊煙,長年累月擠着一群廚子、廚娘。
今晨備下的是蒸肉包和魚胎雜治的粥,封暮遠私下找白珠另借了小竈,給青棠做了偃月鮮蝦,鹹粥也換成了他愛吃的甜紅米羹。
青棠看着自己桌上那些明顯與別人不一樣的精致菜肴,唇畔挂上梨渦融融,“暮遠哥哥最好!”
封暮遠只在旁給他卷好袖子,“慢點吃,小心燙。不夠還有,沒人跟你搶。”
“……辣闊布一定,”青棠含着蝦肉開口,一句話說得含糊,“暮遠哥哥這麽賢惠。”
封暮遠白他一眼,“……好好吃飯!”
過完早,出船艙來到甲板上,他們才知道今晨王武和白珠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青棠問過夥長等幾個老人,才大概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王武下令,命衆人調轉船頭照舊北上,繞過三盛國走窄峽,也不管禁不禁海,照樣兒要去找寶藏。白珠勸了兩句他不聽,三姐也急了,聲音拔高、态度也不好。
王武是傳統男子,天大地大面子最大,昨兒被白珠當衆抱走就已經很尴尬,今日又叫當衆下了面子,一股氣憋不住,也急了眼,直言白珠攔他是因為嫉妒。
“大哥這話……”青棠噎了噎,說得可真難聽。
“……可不?”夥長幾個垂頭喪氣,也不管封暮遠在不在旁了,直言道,“三姐待大當家的心思,大家誰不知道,可大當家他……嗐,二爺您說,這、這要怎麽辦才好?”
青棠拍拍他們表示自己知道了,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先去看白珠。
打開甲板上通往中艙的蓋板,再攀長長樓梯往下,廚竈內熱霧蒸騰、鍋子咕咚冒泡,白珠在最裏側的案板邊,一邊揉面一邊抹淚。
其他廚子廚娘見青棠過來,紛紛識趣地退出去。
“三姐,”青棠看着白珠案板上的面團,戲谑道,“這麽大的面團,我們晚上要吃超級大饅頭嗎?”
白珠抿抿嘴,想罵又想笑,最後只能憤憤錘了面團一拳,“……他叫你來的?!”
“哪有?”青棠繞過蒸籠走過去,“我一聽你們吵架,就直接來姐姐你這兒了,他誰啊,哪有我姐重要!”
白珠嗤了一聲,“……臭貧。”
青棠順手拿帕子給白珠擦掉她臉頰上面灰,而白珠沉默片刻後,長嘆道:“我勸他,不是拈酸。”
“嗯,知道。”
“他身上傷還沒好,船兵和四海號的狀況也不好,”白珠吸吸鼻子,“海上情況難料,若再遇上意外怎麽好?我沒說不叫他去,只覺得不必急于一時,我們回去修整好、弄明白外面狀況再去,不好麽?
青棠點點頭,“可不,我三姐一看就是個明白人。”
“說什麽……”白珠咬咬牙,“我是嫉妒那外邦女人,我……我嫉妒她做什麽?!他若能用幾箱子大珍珠就給人娶回來,我肯定不吃醋,我還給他送一份大禮!我給他們做滿漢全席!”
青棠噗嗤樂了,在白珠瞪他時,又搖搖頭,“那不成。”
“為什麽?”
“我三姐做菜這麽好吃,我都沒吃過滿漢全席呢,姐姐憑什麽便宜那外邦女人?不成不成,大哥若真要喜歡那女的,我們就把他嫁出去,讓他當贅婿!四海號就還給我,我當老大,姐你就是二當家!”
“贅……”白珠忍了忍,最終沒忍住笑了出來。
見她笑了,青棠便伸手揪一小團面放到嘴裏,意味深長,“姐,你可別生氣了,你看,這面裏和滿了你的眼淚,吃着都發苦了——”
白珠還沒來得及應,青棠又轉身閃過幾層籠屜,“或者,三姐這是背着我們在研制新菜品?就叫——美人垂淚什麽的?”
“……”白珠用面團丢他,“滾吧小混蛋。”
三言兩語将人勸好,青棠又繞上甲板尾艙找王武。
剛擡起手準備敲門,旁邊的舷窗就被從裏推開,王武手捏煙卷,眼神迷離,“我看見你從底艙出來了……”
青棠便放下手,走到窗邊。
他看上去又憔悴了許多,身上僅着一件中衣,沒系好的前襟袒-開,露出裏面交錯重疊的白紗,上面血跡浸染,而他只披一件外衫,長發随意紮在腦後,嘴周和下巴上冒出許多新鮮的胡茬。
青棠靠近就聞見了屋內濃烈的煙味兒——
他咳了兩下,忙找來王武身邊的小厮開門開窗透風,又讓人過來給王武重新上藥、纏裹傷口,逼着他用早飯、喝藥,然後蓋好被子、摁回床上。
待一切收拾好,青棠眉頭緊鎖,坐到屋內桌邊,“大哥,其實你什麽都知道,其他事上你都很明白,怎麽唯獨這事上,會如此……糊塗?”
王武榻旁的地板上,有一截樹瘿留下的結,他盯着那木紋看了半晌,終于開口,“三姐待我好,你們也都說她好,我知道。但……二弟,感情這種事,還是要感覺。我能當她是妹妹、是親人什麽都好,但就……沒法把她當成我的女人,你明白嗎?”
青棠不吃他這套,“都借口,你就是嫌我姐胖。”
王武嗆了一下,“……這話我可沒說,都你說的。”
青棠翻了個白眼,心說都是男人,我還不知道?
兩人這正說着,外面船工卻忽然過來禀報——
“大當家的、二爺,船後方飄來不少浮木,瞧着像是艘商船殘骸,還有三五個落海的難民,我們救是不救?”
四海號雖是盜匪,卻也非是專營劫道,王武頓了頓,清清嗓子回:“救,先救上來盤盤道。”
“好嘞!”
船工領命去了,剩下王武和青棠對視一眼,王武搖搖頭,掀被子下床,“……得了,此事我自有主張,二弟你也不必多說了,我們先去看看那些難民吧。”
青棠撇撇嘴,只能點頭應好。
被救上來的是一名老舵工、兩個亞班和一名香工,他們都是雇在膠州商船上的,今日是跟着船主往尺壁國走貨,可船行一半就被皇家水師攔住。
“我家主人在膠州也算是有頭有臉的,這批貨又是他用半數身家與那尺壁國主定下,急起來,就和他們起了沖突……”老舵工說着,聲音哽咽,“那賊配軍就……就……”
見他說不下去,王武皺眉轉向兩名亞班,“就怎麽?你們說。”
兩人被點名,小心翼翼看王武一眼後,才伏地磕頭道:“回大王的話,皇家水師行事蠻橫,整個叡朝大陸上誰都不放在眼裏,我家主人才想上前理論,就被他一刀捅穿了肚子。”
另一個點頭補充,“腸子流了一地,我、我還從沒見過那種、那種場景……”
船主被殺,商船群龍無首,皇家水師卻并不打算放過他們,把船主屍首丢下海後,直接下令讓遠處炮船開炮,将他們當做違令者給炸沉下海。
“好個狗官!”
“什麽東西!”
王武、青棠還未說話,旁邊聽着的四海號船員就義憤填膺,他們從前也是東州漁村百姓,最見不慣當官的、當兵的仗勢欺人、魚肉鄉裏,“大當家!您看,這……”
王武豎起手掌,示意他們別多嘴。
“那,為什麽封海,你們知道麽?”
兩個亞班搖搖頭,猶豫片刻後,又悄悄瞥那香工。
香工還小,看上去也就十一二歲,亞班在船上掌管的是船桅,常年要爬上爬下進行維護,是船上較累的活兒;而香工專門照管船上的供奉——菩薩、海神或者鹢鳥,總之管着香火燈灼、代行叩拜。
“幹什麽?”王武敲敲桌面,“盯人小孩看什麽?”
兩個亞班連連磕頭道:“大王,封海這種事,都是主人家和陸地上的貴人才知道的,像我們這樣幹粗活的,如何會知道其中緣故,倒是這……這孩子出入侍奉,總要經過主人家窗口……”
王武便轉頭看香工。
小香工膽小,被他一瞪就躲到老舵工身後。
老舵工怕王武動怒,忙解釋道:“大王莫惱,這孩子從小就結巴……他也沒聽到什麽,只說仿佛是跟前幾日在黃海上出的事有關,陛下親自下了令,讓皇家水師無論如何要封閉海域。”
黃海?
王武算了算,明白那段時間他們正好在與水總兵周旋,之後又在三盛國耽擱了時間,所以并沒有及時了解叡朝大陸上發生了什麽。
想着也問不出更多東西,王武就揮揮手,讓人帶他們下去安置。
不料,當天晚上,又從四面八方飄來更多難民——他們的經歷大多和這四人一樣,都是在外出海時正面對上皇家水師,被對方不由分說擊沉。
難民數量增多後,四海號上衆人也漸漸打聽清楚了叡朝皇室突然下令封海的緣由。
原來,以紅夷國為首的幾個外番暗中聯合,在叡朝北部、東部的海面上集結了大量軍艦。這些軍艦裝備精良,與往日的商船全不一樣。
而且不宣而戰,趁着夜色突然攻入叡朝領海,從遠海到近海長驅直入,直殺入黃海之內。若非沿海百姓和鎮守水師殊死抵抗,他們就要順着兩條運河攻入叡朝的國都。
兩江和北海的水師總兵以身殉國,不少精良的官船毀于一旦,被占的碼頭也都燃起熊熊大火。
皇帝被吓得不輕,連夜召開大陸會議,讓各地官員、領主出謀劃策,衆人争了三天三夜,最後皇帝卻采納了一個富商的建議,從此往後嚴格執行海禁,将所有海洋讓給那些窮兇極惡的外番人。
“……讓給外番?!”這提議夠離譜,青棠都忍不住從座椅上跳起來,“富商,什麽富商?”
難民們解釋,青棠聽着聽着,卻忽然反應過來——這富商,就是封家嫡女如今嫁過去當填房的那位。他幼時南下,跟着姑母在南洋做生意,後來輾轉外邦念書習文,歸來後也與外番商船多有來往。
雖然他的生意更多是走陸運,但青棠不信,這樣精通外務的人:會主動提出同外番斷絕關系。
事有蹊跷,青棠沒繼續盤問難民,只繞出尾艙,到甲板上同封暮遠分析了眼前的情況——命簿上确實記載了外番聯合對叡朝開戰一事,但這事本來和封暮遠沒有關系,他們也就都忽略了。
“暮遠哥哥,你怎麽想?”青棠敲敲船舷的木欄杆,“要不用訊鶴問問司命星官?”
封暮遠搖頭,倒是提了他剛才想到的一辄——命簿上,鲛人帝姬入叡朝後,曾在朝堂上提到過此事,說的就是叡朝禁海、外邦在海面上為非作歹,令鲛族家園受損、變小,所以才要聯姻、尋求叡朝的幫助。
紅夷國等外番與叡朝不同,他們的疆域極窄,陸地上又是崇山起伏、能用于耕種的土地極少,他們遠航到東海,也不過是為了從叡朝購買更多他們國家沒有的東西。
“或許……”封暮遠說出自己的猜測,“外番宣戰,或許并不是為了攻打京師,他們只是想逼着叡朝禁海,方便搶奪海上寶藏罷了。”
“什麽寶藏?”青棠問,“鲛人島?”
封暮遠點頭又搖頭,“畢竟鲛人帝姬還沒有出現在叡朝,說明現在鲛族的家園并沒有遭到破壞。若抛開我上京這條不論,她到達京師的時間,不正好是外番聯合、叡朝禁海後的這段?”
青棠偏偏頭,“所以?”
“所以我想,許是外邦在海面上發現了一種寶藏,這種寶藏又和鲛族家園密切相關,而外番聯合逼得叡朝禁海後,他們就能獨吞寶藏的同時破壞鲛族家園,這才讓鲛人帝姬不得已上岸。”
青棠想想,覺得封暮遠分析的有點道理,便也不再去問司命了。
——畢竟,他前兒才當着封暮遠的面罵,說司命星官是認死理的大傻瓜。
難民越來越多,王武終于下令返航,不再去找什麽鲛族島,而是先返回埋金山。
經過幾日的相處,被救上來的難民們無一例外都選擇效忠四海號。而王武和白珠不知如何談的,青棠前兒還看他們兩個一個不搭理一個,到埋金山時,卻能見王武主動伸手扶了白珠下船。
他盯着看了一會兒,撇撇嘴,只當兩人又好了。
孫四叔在島上也打聽了不少禁海的消息——在叡朝下令禁海後,果然,外番就連夜退出了黃海,沒再往近海靠。皇帝更覺此舉有用,當即嘉獎了皇家水師和富商,還給富商封了官。
封家嫡女雖是填房,也算富商正妻,因此也被封了個诰命夫人。
雖只是個最末的五品,但也給在東州四方城的封家帶來了無上榮光。封家家主為表忠心,竟然即刻賣掉了自己的商船,也不再和林家糾纏,直拆掉他們沿海的幾個私人碼頭,搬到了內城——表态從此生意只走陸上。
青棠知道後,小聲埋怨了一句“老天不公”。
倒是封暮遠半點不在乎,不看劍譜看菜譜,幾日都守旁邊拿着《食珍錄》、《本心齋食譜》瞧。見青棠快要将手中的一個甜橘子掐爛,他才過去攏住小家夥,“……得了,不是說我們不争麽?”
他說的是嫡庶,說的是宮闱、內宅,或者朝堂上的蠅頭小利。
話是這麽說,但青棠心裏總是不服,覺得欺負暮遠哥哥的人沒有得到報應。
封暮遠不想他生悶氣,放下書,将那個皺巴巴的橘子從他手中解救出來,重新剝了個漂亮的塞進他口中,“別惱了,福禍雙依,他們賣掉船只碼頭等于斬斷了自己所有的後路,此舉急功近利,往後指不定要栽個大跟頭。”
“也是,”青棠咬橘子,“唔,好甜!暮遠哥哥也吃。”
他們吃着橘子,四海號外出打探情報的船工們回來,又帶回不少難民——與之前不同,他們不是近海出航的商船,而是從遠海滿載而歸大船上的雇工。
皇家水師窮兇極惡,竟也不問了,海上船只不論來路歸處,全部擊沉。
湛藍海面上流血漂橹,漆黑焦油摻着船只殘骸、碎木板邊浮着殘肢斷臂,啄食腐肉的海鳥以及水下的鯊群争相進食,那場面比煉獄還要恐怖幾分。
如此幾日後,清晨。
王武召集了衆人往忠義堂議事,青棠自然帶着封暮遠,白珠幾個見怪不怪,默認封暮遠成了他們議事的一份子。
忠義堂內一切如舊,只是四把交椅旁邊的小桌上早就備好了茶點。
王武早早到了,他手中夾着半截煙,眉頭緊縮地靠坐在交椅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西側兩把椅子後的海圖,海圖上叡朝疆域遼闊,但遼闊疆域外,還有看不到邊的廣闊大海。
海上:島嶼山沙、岙塘矶峙,星羅棋布、數不勝數。
青棠看着王武手中的煙卷——自從在三盛國受傷後,王武就染上這個毛病,總是草煙不離手。一開始半根一根,随着被救上埋金山的難民增多,他的煙也越抽越多。
想了想,青棠還是故意咳嗽一聲,“大哥,熏得很!”
王武似乎一直在出神,他這麽喊,反而被吓得一跳,反應過來青棠在說什麽後,終于讪讪掐了煙卷,揮了揮面前缭繞的霧,“……來了?”
青棠拉封暮遠坐下,白珠看王武一眼,也和孫叔落座。
王武叫他們來,明顯是有事商量,但人都到齊了,他又半天不開口。正在堂內沉默時,外面又有船工禀報,說外面靠過來一艘船——
“看外形是艘官船,但是船上高懸白帆、船舷上還插滿了白旗。”
插白旗,就是宣告投降,這是海面上約定俗成的規矩。
王武自然不為難對方,只讓戒備的船工們放船進來。
沒想,半晌後,被船工引來的,竟算是四海號半個熟人——是那位東州新上任的年輕水總兵。
他一身素衣,雙眼被蒙、雙手綁着進來,進到忠義堂後,船兵問過王武意思,才解開他身上繩索、蒙眼布。水總兵的眼睛習慣了山腹中的黑暗,乍見亮光,一時還不太适應。
他擡起手臂,眯着眼睛緩了一會兒,才環顧衆人、撲通跪地:“諸位當家,小弟從前多有得罪,今日前來是向各位賠罪,誠心求各位原諒!”
青棠:“……?”
這倒奇了。
王武饒有興味地看他,“您這是,苦肉計?”
他語調戲谑,眼中充滿揶揄,水總兵臉上也屈辱,他猶豫了許久,才沉聲道:“……朝廷昏聩,一朝禁海、屠戮生靈,但海域也是疆域,怎能如此随意拱手相讓!”
他言辭激烈懇切,怕王武他們不信,直将他前來的緣由道明。
原來除了皇家水師,他們各州水師也接到了皇命,說是禁海,實際上就是閉關。且在短短數日裏,不少漁民船商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僥幸逃過皇家水師的,也被遠海的外番軍艦給擊殺。
“什麽皇家水師,”水總兵握緊了拳頭,“分明就是與外邦人無二!也肆意濫殺!”
“那麽,與我們有何幹呢?”王武神情未變,“您說了這麽多,不過都是朝廷和你們這群走狗犯下的事,我們在埋金山上自給自足,不是快活勝神仙麽?”
“那您又能自在多久呢?”水總兵反問,“埋金山雖有水源,但你們人口衆多,長久下去糧食供不應求。只要出海,就會遇上外番,甚至被朝廷水師兩廂夾擊,到時腹背受敵,你們也不過是他們今日的下場!”
這話放肆,但王武也不惱,只在交椅中換了個姿勢,“所以,您是來……?”
“我來尋求聯合,我已說服了沿海五州和南洋艦隊,”水總兵一邊說,一邊從懷中取出一疊文書,“這是他們摁下的手印和約定,朝廷無能——我們便自己來守衛我們的領土疆域。”
王武瞥了一眼那疊東西,青棠離得近,自然注意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
但面上,王武還是搖搖頭,“大人說笑了,我們是匪,怎能和官相合。”
“我們若反,”水總兵繼續道,“我們便是叛軍。”
“叛軍也是軍,”王武往後一躺,卻在水總兵看不到的地方給青棠使了個眼色,“您說的這事要緊,我半點做不了主,畢竟我就是雇在四海號的,這船和這山吶,還是青家的——”
青棠乍然接了這燙手山芋,明白王武剛才的眼神是要他推脫的意思。
不過,本來青棠自己的也不想和官兵合作——王武說的沒錯,古往今來,官匪兩立,多少綠林好漢揭竿而起,最後和官府鬥個你死我活,又會被朝廷、官府想盡辦法招安。
只要被招安,朝廷可有得是辦法弄你。
經歷了前一盞浮燈中的朝堂,青棠可不想第二次與官吏、皇室鬥智鬥勇。
于是,在水總兵膝行着轉過來時,青棠順手就從旁邊的小桌上拿起了一串葡萄,他往交椅裏一躺,手指慢慢剝葡萄皮,“大人,不是我們不想幫,只是——您瞧,如今我的心思也不在這打打殺殺上。”
“那您……”
青棠剝好葡萄,将葡萄舉起來喂到封暮遠嘴邊,“我啊,最近才得了這美人,正在忙着哄我家小嬌妻呢。”
封暮遠:“……”
他眉頭挑了挑,沒張嘴接這粒葡萄。
但青棠是什麽人,他是那個敢于在天界神宮大鬧的小太子,他一點兒不惱,轉手就将葡萄吃到自己嘴裏,還十分委屈地沖水總兵一擠眼,“喏,您也看到了,我這美人氣性大,還跟我置氣呢。”
青棠說話聲音軟,語調拖得老長。
他又剝了一枚葡萄,跟水總兵抱怨,“嗐,您不知道,現在的美人可難哄啦。我給他剝好葡萄他不吃,我給他弄橘子他不要,我哄着說我跟別人都是逢場作戲,他卻能這麽板着臉,三天不跟我說一句話。”
水總兵:“……”
青棠又拿起一粒葡萄,“唉……可難伺候啦!”
封暮遠:“……”
水總兵跪在地上,青棠這麽說着,他也就一直在打量封暮遠看,青棠說得越多,他的眼神也就越古怪。等青棠停下來,又起身給封暮遠喂點心時,他忽然一躍從地上起身,動作極快地搶了旁邊船工一把刀。
“幹什麽?!”
“你做什麽?!”
王武跳起來,封暮遠也一下将青棠護在身後。
忠義堂內守着的船兵紛紛亮出兵器,被圍在中間的水總兵卻捏着刀、眼神十分糾結地看着封暮遠,掙紮半晌後,他忽然抽刀,當衆刮掉了自己的胡須和鬓角。
碎屑紛紛落下後,水總兵漲紅着臉,撲通一聲、重新跪到青棠腳下:
“青當家!若您答允聯合,驅除外番後,我自願為奴為婢,跟在您身邊伺候您三年!”
青棠愣住,“……啊?”
水總兵卻慢慢擡起頭,一張臉在燈火下,面如月盤、臉頰緋紅,丹鳳眼微挑倒有一絲美人意味。他擰着眉,嘴唇翕動,似乎說出來的話讓他受盡了屈辱,卻還強忍着繼續道:
“若您……還是喜歡他這樣的,我也可為您在東州搜羅童男童……”
他頓了頓,打了自己一巴掌。
“若您,還、還喜歡他這樣壯實高大的,我……我可為您在東州搜羅這樣的武士劍客,一律調教好、消磨了氣性送到島上,供奉三年、任憑大王挑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