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鲛人帝姬抿抿嘴,面露糾結。

見她臉色實在難看,青棠便跑到封暮遠身邊,張開雙臂将他緊緊圈進懷裏,“也不瞞您,他其實是我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搶來的媳婦兒,放在埋金山上知冷知熱地哄了許久才願意跟着我。您要現在把他搶走了,只怕我這後半生也沒什麽趣兒了。”

“……”帝姬瞪他,咬唇道:“他并非人族翹楚。”

“那我也不是什麽天潢貴胄啊?”

“我族富有四海!我能給你找到更好的!”

青棠搖搖頭,“暮遠哥哥就是最好的,我只要他。”

“……”帝姬不說話了,看着他們像在生悶氣。

青棠想了想,又道:“而且你族聖物它其實還有這麽個來由——若真論起來,這東西也不算是暮遠哥哥買的,應該是我買下來送給他的。”

鲛人帝姬看他。

青棠:“合共花了我十三兩黃金,外加一壺新茶。”

說着,他也不等帝姬發作,主動将在接濟大集上發生的事情悉數講給她聽。講完,青棠将聲音放軟、尾音拖長,“再說,不知者不怪嘛,好姐姐、好公主,您大人有大量,我們真不是有意冒犯的,您就饒了我們吧——”

天界小太子,從小慣愛惹事。

固然有身份貴重、天帝寵溺一重顧慮在,但他也确實會撒嬌說漂亮話。

諸天神君都抵擋不住的,一盞浮燈中的小小鲛人,自然也無法,帝姬抿抿嘴,最終揮手解開了封暮遠身上纏繞的水草編繩。

束縛消失後,青棠立刻撲入他懷中,一邊捧着封暮遠手腳檢查有沒有落下勒痕,一邊上下打量問着疼不疼。封暮遠也是細細看他,兩人湊在一起咬耳朵,說了好些悄悄話。

鲛族以母為尊,在族群中沒有雄性的時候,雌性首領就會變成強悍的雄性、帶領族群走出困境。而且雄性和雌性都能産卵,産卵後的雌性鲛人更比雄性鲛人更強悍好戰。

如此,帝姬實在瞧不上他們兩個男的這樣,“喂,你倆能別這麽膩歪麽?”

青棠笑,轉過身來卻沒有放下挽住封暮遠的手,“說來,這歸墟聖物為何會讓公主你這麽生氣?”

帝姬本不想說,但想起聖卷上的預言,便只能慢吞吞開口,“此事說來話長,那歸墟本是我族墓地,歷任王都會在老去時主動遠離族群,沉眠在那裏,身體會化養料飼喂珊瑚,守護着大海和子孫。只是……”

“只是……?”

帝姬看看他們,突然揮手在他們的頭頂灑下一串金色漣漪,細碎光斑閃過,封暮遠和青棠只覺身體一輕,剛才壓在他們靈臺上的重石瞬間消失,滞澀的靈力又緩慢在四肢百骸中流淌起來。

“我都忘了給你們解開。”

金光下,青棠第一時間就是摘下套在頭頂的腥臭氣泡、祭出法器,而封暮遠則是換了個透明結界将兩人罩在一起,結界上沿還有用靈力凝結的漂亮花紋。

帝姬在心底翻了個白眼:大男人,玩什麽花,真是騷。

她甩甩長長的魚尾,轉過身去眼不見為淨,“罷了,你們既是始祖的朋友,你又是神使,應該不會傷害我族和大海,我帶你們去歸墟看看吧?”

青棠連連點頭。

“跟我來。”

撥開那些銀色綴着金珠的長長海草,帝姬帶着他們往大海更深處游去,更多的大珊瑚出現在眼前:白色、紅色、深褐色,一蓬蓬、一叢叢像是高大的原始森林。

漆黑而巨大的海底山脈中緩慢游出一條巨大的鯨,它排出的水翻起海底白沙,弄得整片海域霧蒙蒙一片,讓青棠和封暮遠險些跟不上她。

深海中沒有日光,他們全靠環繞在帝姬身邊的發光水母照明,透明的藍色水母緩慢漂浮着,順着帝姬身後的漣漪散出無數銀色光斑。在漆黑一片的海底,遠遠看去真的很像天界的銀河。

游了一陣,青棠見海底岩石旁有許多腦袋拎着小燈的魚,它們行動緩慢,幾乎貼着海底游,墜在頭前的小燈籠周圍還吸引了非常多的小蝦小魚。

青棠看得新奇,正想湊近看,旁邊的黑石中忽然蹿出一條閃着青紫電光的長蛇。它通體漆黑,一雙獸瞳泛着幽藍色的光,十分戒備地盯着他。

封暮遠怕他受傷,将他拉到了身後護着。

帝姬在前面游了一陣,見這兩人沒跟上,便回頭看了看,“那是白鲔,在護着它的卵呢。”

這時,青棠才看見剛才這白鲔蹿出來的地方,還有一個低矮的小洞,洞中隐約能看見數個晶瑩剔透、泛着藍光的橢圓形蛋蛋。他立刻牽着封暮遠後退兩步,向那白鲔小聲道歉。

“對不起哦,我不是有意要吓唬你的,我們也不會傷害你寶寶的。”

他說的人魚語,也不知道這長蛇一樣的小魚聽不聽得懂。

結果剛才還瞪眼睛看他的白鲔偏偏頭,看着青棠慢慢收起了它炸開的渾身鱗片,那些環繞在它身邊的青紫色電光也消失了,它擺尾兩下還試圖靠近青棠,圍着結界繞了兩圈後,竟咚地一下撞在了結界上。

“它喜歡你。”帝姬開口解釋。

“……咦?”

帝姬好笑地搖頭,“白鲔這小東西心高氣傲、護短記仇,你驚了他,他竟還想親近你,難怪你是神使——”

看着将結界撞得不斷搖晃的小魚,青棠一時心軟,轉身想讓封暮遠解開結界。

結果兩人心意相通,他才一扭頭,封暮遠就涼涼看他,“天上地上不夠,你還要招惹海裏的,是不是?”

“……”青棠立刻高舉雙手,“我們還是去看歸墟吧。”

帝姬撇撇嘴,轉頭繼續帶他們往前游。

這一路上,除了這些新奇的海底生靈,青棠還看見了許多布滿髒污的大珊瑚,它們一叢叢散在水底,原本漂亮的枝幹上挂滿了厚重、黏膩的油污。

青棠撿了海底一根廢棄的鐵杆輕輕戳了戳,發現那油硬得跟石頭一樣,有些能推動的,也感覺裏面是黏糊糊的東西,像多年未清洗竈臺上積累的油垢。

“這些……”青棠丢掉手中鐵杆,“這些珊瑚怎麽了?”

帝姬側目看了一眼,哼了一聲,“還不是你們人族。”

原本,深海中是沒有這種黑油的,珊瑚群也有能夠淨化海水、給小魚小蝦提供養分的作用,然而,外番在海洋上活動增多後,就有越來越多的黑色油污在水中漂浮。

西海那邊,甚至鲛人整個族群都受到了影響。

這些黑油似乎是深藏在海底的一種東西,只要噴發出來,就能瞬間将一整片海域從上至下全部破壞,沾上黑油的魚蝦們不出半個月就會死,而鲛族更是會脫發、掉鱗,虛弱到淪為其他海族的食物。

“珊瑚淨化的速度太慢,久而久之就會變成這種被油覆蓋的模樣。所以我讓族人守住了那發現這油的塞澤岙,防止你們人類再無端進行挖掘,然後将這怪東西鬧得到處都是!”

帝姬語調憤憤,似乎對人族抱有極大的偏見。

青棠縮了縮脖子,和封暮遠交換了一個眼神。

短短一會兒相處,他們都能感受到鲛人帝姬的固執和驕傲——也不知原本命簿中的海洋變成了什麽樣,才會逼着這個高貴的姑娘向她最看不上的人族低頭。選擇嫁給人類男子,從繼承四海的王變成了宮闱閨婦。

帝姬不知他們心思,只帶着他們往前走。

越靠近歸墟,海水的溫度就越冷,等到帝姬一句“聖墓到了”,青棠都已忍不住在結界內打起噴嚏。封暮遠從納戒中取出那件紅色的大氅給他罩上,沒由來又換得鲛族帝姬一個白眼,“嬌氣”。

青棠吸吸鼻子一點不害臊,還往封暮遠身上黏了黏。

帝姬右手撫胸,恭敬地沖着那一片暗色的海彎腰長揖,半晌後,才指着前方的某處黑暗道,“這就是我族先王們的長眠之處。”

她的手指纖細修長,指間還連着透明泛金的蹼,随着她的動作,那蹼中散出不少金粉,緩緩降落在那片黑暗海水裏,一下炸出道道亮光,将這一片水域都點亮。

青棠看見了一座高大的海底山脈,連綿起伏數百裏,看着比陸地上最大的高山還要雄偉壯闊。山下萬仞,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海溝,海溝外環繞着一層又一層的大珊瑚。

這些珊瑚純白透亮,遠遠一看威嚴肅穆。

青棠正準備說什麽,卻倏然發現那高大的海底山脈竟然動了動。

他揉揉眼,下一刻,驟然看見一枚巨大的綠色眼睛在他面前張開,大大的獸瞳眯成一道線,眼睑上下合攏又張開,然後整個“海底山脈”都站了起來——

“哇!”青棠後退一步,被吓得結結實實撞在封暮遠胸膛上。

不怪他膽小,實是那獸瞳太大,睜開來有兩人多高,獸瞳之下,剛才看着像是山脈的東西,此刻變成了一頭魚身蛇首、六足長尾的海獸。

這海獸有背帆,剛才他趴在海底,高高豎起的背帆就被青棠當做了海底的山,而它此刻站起身後,整片洋流都發生了劇震,大量的海水朝他們湧來——

若非鲛人帝姬擋在前方,就連封暮遠都抵不住這樣大的力量。

似乎很滿意他們的狼狽,帝姬微微勾起嘴角,“這是我族的鎮墓獸——海龍。”

那海獸聽見帝姬喚它,仰頭長嘯一聲,又是一道洋流往海面上噴湧。青棠呆呆看着,忽然有點明白為何四海號在大海上偶爾會突然遇見一陣奇怪的風浪了。

帝姬甩甩長尾巴朝着海龍游去,她在鲛族中已是身量長的,靠到海龍身邊卻顯得十分嬌小。她拍拍海龍腦袋,湊在它耳邊親昵地說了什麽,然後那條大大的海獸就又乖乖趴回了海溝。

等海底洋流歸于平靜,帝姬才帶着青棠他們落到地面。

湊近了看,原來那些珊瑚不僅透亮,還散發着淺白色的光,聯在一起的光圈像是母親環抱孩童的雙手,緊緊将整個鲛族墓地抱在了懷中——

歸墟聖墓最底層是深不見底的海溝,歷任鲛族先王沉眠此處,往上這一叢叢的白色大珊瑚,而大珊瑚往上,還有很長的一段海水,裏面呈螺旋狀環繞着不少白色水母,像飄在聖墓上的花一樣。

青棠仰頭看了一會兒,卻忽然發現有些水母和別的水母游動的速度不同。

他戳戳封暮遠的腰,想他帶自己湊近看看。

封暮遠比他謹慎,知道他的意思後,先轉頭看鲛人帝姬,“殿下,還要請問,這些水母我們能不能碰?”

帝姬瞥了一眼,擺擺手,“你們是好奇為何有些水母看上去呆板得很是不是?不用看了,你們去了你們也會有危險,它們這是被凍住了。”

“……凍住?”

“得了,神墓都帶你們來了,”帝姬從海溝邊游了回來,招手帶着他們往上浮,“歸墟之眼也帶你們去看看吧——”

她的速度極快,就算封暮遠用上了十成靈力也只能墜在她身後三五尺遠——大約在海洋裏,沒有人能夠成為海族的對手。

帝姬帶着他們浮到了海面上,這裏是連四海號都沒有到過的一片遠海:海水純淨湛藍,層疊起伏的浪花疊在一起,像一座座暗藍色的小冰山。

帝姬盤繞魚尾立在水面上,遠遠指着前方一片浮着薄霧的區域道:“那裏就是歸墟之眼,你們能飛不?”

青棠猶豫,不知道此時該說能還是不能。

帝姬見他這樣,嗤了一聲,勾勾手指從海中叫出一條六翅翼魚。見那條魚不好連結界帶他們升空,封暮遠便主動收起了結界。帝姬也一甩魚尾,騰到雲端。

随着高度的變換,青棠和封暮遠看見了前方的歸墟之眼。

莫說青棠,就連封暮遠都一下從翼魚背上站起,摟着青棠的雙手都在顫抖。而青棠心跳如擂鼓,整個人都隐隐顫動——那哪是什麽歸墟之眼,分明就是他們要找的:潤魄寒冰。

白雲流動,濃霧疏散。

澄澈墨藍的海面上,浮着濃濃一層白色堅冰,冰層很厚,從中心往外散開,在整片海洋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旋渦,附近的海面上都凝結着淡淡的薄冰,而薄冰之上都有白色的霧氣在飄動。

濃烈的靈氣彙聚,甚至在海面上形成了實體,不用開神識就能看見一股股的靈氣流動。寒冰中心不是正圓,而是一個偏長的橢圓,從高空看去,還真的很像一只眼。

“這……”青棠開口,聲音因激動而變得沙啞,他清清嗓子,有許多話想說。

——歸墟之眼是古來就有還是憑空出現?

——若帶走了歸墟之眼,海洋和鲛族又會如何?

“歸墟之眼危險,”帝姬瞥他一眼,“別說是神使您,就算是我們,也不會輕易靠近它。那些東西看起來是冰,但和從極之淵、極北之地的寒冰不同,它美麗而危險,能夠将靠近之物都瞬間凍結、化成水。”

聽她這麽一說,青棠他們便更确定這是潤魄寒冰。

封暮遠比青棠冷靜,他想了想,竟開口贊了一句,“這鲛族的寶物,還真是厲害。”

青棠眨眨眼,看着封暮遠眼中精光乍現:好一招,以退為進。

果然,鲛人帝姬上當,她哼笑一聲,主動道出此物來歷,“這可不是我族的寶物,我族若有這樣的寶物,那何必為了那些黑油與人族争呢?我們大可以将遠海封閉,不讓你們這些讨厭的人族過來。”

“那這寶物是……?”封暮遠明知故問。

鲛人帝姬撇撇嘴,“……我也不知,聽父王說,歸墟上空結冰是在那些黑油出現後不久,大概……也就是五六百年前?反正那時海中出現了黑油,族人也因此被捕食了許多,害我們險些失去家園。”

帝姬回憶了一下,那些黑油不溶于水,噴發出來後,就随着海底洋流飄散到各處。海裏的衆生從未見過這樣厲害的東西,狼狽逃竄了好一陣。就連他們鲛族,也被逼着遷徙了數萬裏。

後來,是她的父王往歸墟告求先王,幽邃的海底升起了如今帝姬手中那本預言書。拿到書的第二日,歸墟之上的海面就凝結起這片寒冰,冰層之下的珊瑚快速生長,很快就吞噬了那些飄散的黑油。

“就連你們手上的吊墜,”鲛族帝姬揚了揚下巴,“都是父王冒死從這裏帶回去的,他弄了十來瓶,分給族中的各王、各長老,讓他們拿回去守護家園。”

這麽一說,青棠和封暮遠倒是理解了先前她兇狠的态度。

“那……”不想繼續這個沉重的話題,青棠主動問道:“那——王呢?”

“父王?哼,他閑不住,前兒西海的幾個叔叔過來求援,他就跟着過去幫忙了。”

青棠想了想,西邊的海面是外番的領海,他們也對那海底的油層開發最多。命簿內記載:在鲛族帝姬上岸聯絡人族之前,西海的鲛族領地就已經被污染殆盡,整個族群被迫遷徙。

西海王曾考慮過想要和帝姬成婚,可惜他年長帝姬數千歲,帝姬看不上他,他只好輾轉去了北海。

也不知後來王和帝姬又發生了什麽,如今看來,只怕也和叡朝的禁海相關。

青棠正想着,帝姬那邊卻因為離開水面太久有些不舒服,她轉身,“回去了,這陽光烤得我渾身疼——”

她動作不大,但身後的魚尾太長,尾巴尖一下碰到封暮遠和青棠坐着的六翅翼魚上。翼魚被甩了一尾,受驚振翅起來,竟直接将青棠整個人掀下。

“阿棠——!”事情發生得太快,封暮遠甚至沒能拉住他。

鲛人帝姬瞪大了眼,長長魚尾想要卷住墜落的青棠,可惜這是在歸墟之眼上空、尾巴靠近就結滿了冰霜。她吃痛,動作一緩,就沒能纏住人,青棠徑直往下落到冰面上——

潤魄寒冰、歸墟之眼……

這是上古聖物,能将靠近的一切煉化成水。

封暮遠腦袋嗡嗡響,召喚出靈劍也沒用,劍還未靠近就被凍碎,他眼睜睜看着青棠消失在白霧中,目眦盡裂。鲛人帝姬也駭然地驚恐失聲,指甲暴漲,險些将那翼魚撕成碎片。

因青棠身上有同生共死咒,封暮遠深吸一口氣,痛苦地閉上眼睛。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并未傳來,半晌後,封暮遠忽然聽見了身邊鲛人帝姬的驚呼,伴随驚呼而出的,還有一連串空靈的、感動的、震撼的鲛人歌。

封暮遠睜開眼。

——只見青棠毫發無損地站在冰面上,還仰起頭沖他笑着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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