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有了九皇子和北營軍的支持,岸上形勢穩固,林夫人也被衆人推舉為四方城的商會會長。之後,她漸漸收回了林家曾變賣出去的商鋪、田莊、船舶和碼頭。
青棠和封暮遠返回埋金山後,還聽聞有好幾位富家公子在圍着她獻殷勤,其中最年輕的一個才剛滿十八歲。
封暮遠笑笑,說了句挺好,給前來傳話的船工打賞。
“等等,”青棠攔了下,“我要給夫人寫封信。”
船工應了,默默垂手候在一旁。
封暮遠挑眉,走到案邊接過墨條、替他研磨,“準備寫什麽?”
青棠提筆,“當然是告訴夫人,讓她擦亮眼睛,莫要被壞男人騙了!”
封暮遠好笑,搖搖頭,心道林夫人幾歲你幾歲,“瞎操心。”
青棠卻一本正經,“再年長的漂亮女人都容易被騙,有錢的就更容易,我得給夫人提個醒!”
封暮遠搖搖頭,幹脆不說了,專心替他研磨。
兩人這兒正寫着,外面又有喜訊——
以紅夷國為首的外番艦船為兩營水師追緝,在者山嶼附近撞暗礁沉沒,青棠和封暮遠帶回來的那些軍-火和武器都派上了大用,水總兵雖死,剩下的兄弟們卻利用這些武器殺了外番一個措手不及。
海上戰事接連失利,紅夷國內也相繼發生叛亂,女王一面要鎮壓國內叛軍、一面要處理妹妹後事,兩害相權下,選擇向叡朝遞交了降書——願與交好、不再言戰。
如此,在京城的皇太子也主動示好,下诏褒獎了九皇子和北營軍:進北營将軍為正一品鎮國大将軍、賜給九皇子親王尊位,并給他部分的輔政之權。
看起來,是想結束這場內亂。
九皇子和北營将軍商議後,欣然接受了皇太子這份大禮,兩方休戰、內亂消弭。
只是,紅夷國女王的降書送入宮中後,對于如何接受,皇太子和九皇子兩人卻産生了截然不同的意見——皇太子、或者說新皇,很想将其納為貢國;九皇子卻想輕輕放過,只要他們的船交過境稅就是。
雙方争執不下,幹脆命朝臣起草了兩份不同的國書送還給女王。
這樣的消息,青棠本是聽聽就過,偏偏奶娘聽聞他們回來,正好帶着十七皇子過來請安。
幾日不見,小崽子結實不少,似乎還長高了些,走路也更穩當,他在門口脆生生叫了“棠爹爹、遠爹爹”,而後就蹬蹬邁開小腿跑過來、緊緊抱住青棠的腿。
青棠便彎腰,将小家夥抄起來抱着。
他來了興致,将剛才船兵傳的話重複了一道,中間換了些小孩子能聽懂的措辭,說着,青棠用手揉揉小孩腦袋,“若換做是你,你要如何?”
小團子眨眨眼。
封暮遠蹙眉,“三歲知道什麽?”
“随便問問嘛,”青棠鼓勵地看向十七皇子,“說說看?”
小崽子眉頭微蹙,想了半晌後,奶聲奶氣地開口,“我……我想和他們做生意,學他們的大船船、學他們厲害的槍槍炮炮,然後我們也開威風的大船船去他們的領海上!”
青棠忍不住哈哈大笑,笑畢,摟着小孩沖封暮遠驕傲地揚下巴,“暮遠哥哥,這就是海上長大的孩子,陸地和海洋,終歸不一樣。”
封暮遠嘴角也微揚,看小孩一眼,搖搖頭,“可惜,不是他當皇帝。”
青棠卻不慌不忙,“那有什麽?大海一定會勝過陸地,不過——時間長短而已。”
如此回完信、又和小崽子玩了一會兒,青棠就帶着封暮遠去看望王武。
去的時候,王武正坐在東苑房間深處的大床上,白珠坐在床邊,手中端着只青瓷小碗、不停拿勺在他嘴邊上晃,“大哥,你就再吃一口,再多吃一口嘛!”
“吃不下了、真的吃不下了……”王武左躲右閃,卻到底因為雙腿受傷的關系、沒能躲過,他一邊含着湯匙,一邊含糊道,“珠兒、我的好珠兒,求求你繞過哥哥這一回,這已是今日的第五碗了!”
“這一碗不同,”白珠不依,“這是藥膳,炖的都是好東西,最對大哥你的症狀!你的傷還沒好呢,這些都是活血化瘀、提氣滋補的,對你的恢複大有益處!”
王武雙手抱拳,險些給她磕頭,“我的姑奶奶,就算是人參仙丹大補丸,也不能一天吃五回吧!再這麽下去我就要補得七竅流血了!”
白珠撇撇嘴,看看碗底上最後一勺,“淨瞎說,又不都是一樣的……”
王武見事有轉圜,忙牽住她的手說軟話,連寶貝、乖乖這樣的詞都用上。
那黏糊勁兒,膩得青棠都哆嗦一下。
而屋內兩人聽見動靜回頭,王武忙越過白珠,“二弟回來了!”
——聲音又激動又大,像盼來了救星。
白珠回頭,見他們進來,臉上升起一抹紅雲,她輕咳,聲音反而輕,“……二弟回來了。”
封暮遠見禮,“大哥、三姐。”
白珠點點頭,将手中小瓷碗擱到一邊,交待王武記得吃後,就推說竈房有事起身離開。留下的空位便由青棠補上,他似笑非笑坐到了床旁。
王武笑,目光卻還停留在白珠背影上。
青棠趁機觀察——王武的臉色好了許多,凹陷的兩頰上也重新長出了肉,戰火留下的疤痕像勝利的勳章。除卻雙腿還是站不起來,他看上去已算是痊愈。
封暮遠走到青棠身後,将手掌放到他一邊肩膀上,話卻對着王武說,“大哥氣色瞧着紅潤不少。”
“紅什麽?”王武哼道,“都跟你們三姐吵架氣紅的!”
“不吵不鬧不成冤家嘛,吵吵鬧鬧的才好呢。”青棠笑。
王武翻了個白眼,目光卻瞥到白珠留下的那一小碗藥粥上,他猶豫許久,最終還是端起碗來喝光。
青棠看他動作,心裏好笑,等王武丢下碗擦嘴時,便沖他擠眼睛,“大哥什麽時候成婚?”
王武啧了一聲,想啐他又搖搖頭,幹脆直言道:“等今年夏天吧,我想過了,夏天辦喜酒、請好友兄弟們都來慶賀,到了夏末就能叫三姐懷上,明年孩子出生在夏末秋初,你姐坐起月子來,也不那麽辛苦。”
“……?”青棠眨眨眼,緩緩豎起大拇指。
他就随便揶揄兩句,哪想,他家大哥竟已想到這麽多。
話是這麽說,但王武自己也不好意思,他摸摸鼻子,“那你們呢,接下來什麽打算?”
青棠告訴王武,海底黑油還在滲漏,他和鲛族帝姬有約定,此間事了,他就要下海底替海族淨化水域。
王武聽着,臉上神情也嚴肅起來,“也是,既然約定好……那打算什麽時候動身?”
“如果大哥沒什麽吩咐的話……?”青棠回頭看封暮遠一眼,“我們待會兒回去收拾好東西,今夜就準備出發了。”
王武點點頭,都說出一句“要平安歸來”,可青棠他們走到門口時,他又叫住兩人,“二弟、封公子,要不,你們今夜還是別走了,明天一早再出發吧。”
“今晚大哥有安排?”
“那倒不是,”王武笑,用湯匙敲了敲那只青瓷小碗,“我是猜想,今天晚上,你們三姐一定為你們準備了接風宴。她要知道我就這樣将你們放走了,定要跟我鬧了。”
青棠樂,便也應下來。
晚上,白珠确實給他們準備了豐盛的晚宴,四海號的一衆弟兄們都被請上島。王武坐在主桌,白珠一邊穿梭在各桌招呼衆家兄弟,一邊也沒落下來給他添酒、夾菜,看得兄弟們議論紛紛、好生羨慕。
王武受着傷,不能多飲,多數上前敬酒的人都被白珠攔下。
白珠雖為女子,但酒量一點不輸衆兄弟,若非王武在後板着臉叫了停,衆家兄弟根本不會這樣輕輕放過。王武和白珠那邊不成,高興的海盜們便把目光又放到青棠和封暮遠這桌。
然而,封暮遠不怒自威、通身氣質生人勿進,不管誰來敬酒,都說一句不勝酒力。青棠想代他喝,也會被封暮遠攔下,直說一句明天他們還有要事,喝酒耽誤不好,任是誰的面子也不給。
前來敬酒的兄弟們雖然掃興,卻不記仇,都遙遙換了梅子茶代酒,也和青棠碰了好幾盅。
酒過三巡,大家都盡興,各自落座吃東西。
青棠案前的菜肴都是白珠特意給他做的,一道湯六道菜,三葷三素全是他愛吃的。青棠和衆人碰杯時,封暮遠一直讷讷看着眼前菜品,等青棠坐下來,見他神情如此,便用肩膀撞他。
“喂!”
封暮遠疑惑地轉頭看他。
青棠笑着捏他臉,“暮遠哥哥又吃味吶?”
“沒,”封暮遠搖頭,“只是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不夠細致,往後,要待你更好才行。”
青棠被他一句話說得心花怒放,回去的夜裏總免不了又被摁到靈臺內胡-搞——這事也算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食髓知味、還想再來。
等青棠從靈臺中緩過勁,仰躺在床鋪上低喘時,才察覺自己又把持不住、被男狐貍精騙了身。
他哀哀嚎了兩聲,轉過去軟趴趴伏到封暮遠身側,手指虛軟無力地掐他,“……壞蛋!”
封暮遠由他掐,還順着他指尖給他輸送靈力。
兩人就這樣靜靜躺着,青棠在半夢半醒間,卻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今日封暮遠滴酒不沾,在前一盞浮燈中,他也從不飲酒。
從前在學宮時,封暮遠就算是打了勝仗凱旋歸來,也從不在宴會上喝酒。
天兵天将沒有四海號衆多兄弟這般涵養,總有一兩個為了面子要争一口氣、想給封暮遠灌酒,鬧得最大一次,三五個人一齊動手,摁住了封暮遠就往他嘴裏灌。
若非天帝阻止,封暮遠只怕當場要和他們大打出手。
後來……
青棠揉揉額角,似乎是學宮中的總教習,那個白胡須、喜歡照着書本“念經”的老頭無意中拿錯,不小心将自己酒壺中的酒倒入了封暮遠茶碗裏。
教習歸來的封暮遠沒防備,只喝了一口就咕咚一聲倒地,長眠了足兩日才醒。
想到這,青棠渾身一震,人也從封暮遠身上彈起。
那動作太大,吓得封暮遠也跟着起身,“……阿棠怎麽了?”
瞧着他關切神情,青棠胸膛劇烈起伏,幾乎控制不住自己表情——既然封暮遠一杯就倒,那他們婚宴上、又是怎麽回事?
暮遠哥哥到底怎麽做到的:酒後誤燒神木?!
他愣愣看着封暮遠,對他的詢問充耳不聞,青棠也想起來了,之前他就在封暮遠的靈臺中見過一個詭異的場景——熊熊烈火焚燒在神宮內,禦苑內的神木縱火的,分明就是……
“阿棠?”封暮遠按住他的肩膀晃,“怎麽了?做噩夢了?”
青棠眨巴眨巴眼,張開口想問,卻又想起封暮遠曾經的掩飾,猶豫片刻後,他垂下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封暮遠不疑有他,直将人攬入懷中,一下下順着他汗濕的後背,“不怕不怕,沒事了。”
窩在封暮遠溫暖的懷抱中,青棠小心翼翼将腦袋枕到他肩上:
暮遠哥哥,是不是聯合……騙了他。
以及,他們為什麽要騙他。
青棠靜靜沒說話,神識卻不受控制地通感了封暮遠的,靈臺中的記憶是一個個圓形的漂亮光球,他挨個順着看過去,卻發現其中并沒有他們成婚的那一段。
這發現讓他心驚,更仔細地找了一遍後,發現所有關于大婚的記憶,都被封暮遠主動封閉在了靈臺深處。除非封暮遠解開重重禁制,否則,他看不到。
“……”青棠忍了又忍,最終沒忍住、啓齒發問,“暮遠哥哥,為什麽我看不到你關于大婚的記憶?”
摟着他的懷抱震了震,封暮遠的呼吸也似乎重了幾分。
但半晌後,封暮遠的心跳又恢複了平靜,話出來時語調也穩,“阿棠看我的記憶做什麽?”
“當然是好奇,想看看暮遠哥哥背着我的時候,在想什麽壞主意!”青棠擡頭,唇畔挂上梨渦,“暮遠哥哥你這麽會玩,大婚當夜,要是沒發生神木的意外,你肯定想了好多玩法!”
封暮遠看着他,青棠也讓他看,桃花眼分外明亮。
最終,封暮遠嘆了一口氣,擡手捏他鼻子,“……想什麽呢小笨蛋,大婚當夜,我只惶恐、慨嘆自己終于能迎娶心愛的人,愛他敬他唯恐不及,怎會有什麽多餘的心思。”
“那……暮遠哥哥的記憶怎麽沒有啦?”青棠撅着小嘴,仿佛很生氣。
封暮遠目光沉沉,別過頭,“或許,是太痛了吧……”
“痛?”
“嗯,”封暮遠放開青棠,自己轉身、雙腳從床上落地,“火燒神木、犯下重罪,還沒能見到我心愛的人一面,就要神魂俱滅、重入輪回。能和你成婚合籍,是我一輩子最幸福的事,但……火燒神木,卻也是我最恐懼的噩夢……”
青棠皺眉,最終從後伸出雙手,緩緩箍住他,“暮遠哥哥……”
他不問了。
他再好奇,也不想他愛的人難過。
或許,暮遠哥哥後來的酒量好了呢?
或許,如今暮遠哥哥不喝酒,只是因為他不想再誤事呢?
青棠不說話了,只用腦袋輕輕蹭着封暮遠的後背。
封暮遠把手疊到他手背上,眼神木木地看向地上一塊從窗戶滲漏進來的月光。
月色皎皎,親密無間的兩個人,卻心思各異。
次日,青棠跟沒事人一樣帶着封暮遠作別了四海號其他三位當家,駕小船、告曉人魚族後就前往了歸墟之眼。
浮冰飄在海上,船只不能輕易靠近。
封暮遠和跟着前來的鲛族也不能靠近潤魄寒冰,青棠便從小舟下海,想着馮夷給他的傳訊,毫不猶豫地踏上了那層堅冰。
“阿棠——!”封暮遠忍不住叫他。
“嗯?”
封暮遠張了張口,似乎有很多話想說,最後千言萬語都只化作一句,“……快去快回。”
“嗯,知道啦,”青棠樂呵呵笑,“暮遠哥哥別擔心,我還要帶着你四海航行、到處看看呢!”
他揮揮手,獨自一步一步朝着歸墟之眼、潤魄寒冰的中心走去。
馮夷既然說,潤魄寒冰是萬水之水,并不會因為一兩次的淨化和使用就枯竭。那麽,青棠就想着去往中心,看看能不能将那最中央的一泓清水,從海中帶出來——
同上回一樣,越來越多的靈流向中心彙聚,狂風席卷冰面,一道道縫隙在青棠腳邊崩開。
這次,他沒有停步,反而更加堅定地往前走、一直走,直到來到這一片寒冰的最中心——清澈無色的潤魄寒冰躺在冰層之上,明明青棠的衣袖都被寒風鼓起、獵獵作響,潤魄寒冰上的波紋卻古怪地漸趨平靜。
青棠眨眨眼,再往前一步,低頭看向潤魄寒冰。
那清澈透明的水在靈流作用下,倒映出了頭頂的藍天白雲,像極了一面水鏡。
青棠又靠近,卻意外在潤魄寒冰中看見了一副古怪的倒影——
天還是頭頂風雲變化的天,海也依舊是那片湛藍無垠的海。
但——
在海天之間、冰面之上,他的倒影,卻并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