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夏夜星繁,蟬鳴還息,窗外是一片溫柔的寧靜。
傅瞑靜靜地躺在拔步床上,沒有了往日那般莊肅,整個人松垮地陷在被褥裏,單手附在眉目間揉捏着眉心,雙眸緊閉掩去了些許涼薄,疲倦的愁容爬滿了冷峻的臉龐,
兩世以來,莫念秋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傅瞑,
似是卸下了滿身的铠甲,露出心底最柔軟困怠的一面給你看。
但莫念秋知道,只是酒醉而已,明日,他又是那個寒星入目半世涼的天齊太子殿下。
莫念秋端起長幾上的醒酒湯,朝床榻走去,
“殿下,醒酒湯熬好了,你坐起來一些喝了,會好受一點。”
逆着月光,傅瞑看不清莫念秋的神色,只覺得她踏着一樹海棠而來,如花之仙子,讓人心生向往。
他強撐着床榻坐起來一些,面露疲倦地斜靠在引枕上,莫念秋輕輕地舀了一勺醒酒湯送至他嘴邊,入口清涼,許是她喂得急了些,漏下一滴在傅瞑嘴邊,莫念秋拾起帕子替他擦嘴,
絲滑細膩的帕子碰到他嘴邊時,傅瞑僵了一下,
跟內侍完全不一樣,力道不輕不重,輕柔地似是微風拂面,一雙旖旎的杏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面帶桃花,朱唇不點而赤、嬌豔欲滴,鼻尖滿是她香甜的體香,
強壓下的燥熱一股腦不管不顧地沖上腦仁,
傅瞑手掌發燙,忽然擡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接過醒酒湯,嗓音低沉沙啞,“我自己喝。”清涼入口,傅瞑的胸中的燥熱去了一半。
莫念秋将手緩緩地抽離出來,等接過空碗,毫不遲疑地放下清美如雪的床幔,
隔着朦胧的簾幕,清冽如娟娟泉水的聲音傾滲而來,“殿下好生休息,我先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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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瞑醉酒及睡,用不得她伺候,她也不想伺候,如今只想速速離開,她等不及要抿一口鮮甜嫩滑的生腌蟹了。
傅瞑靜靜躺在熟悉又陌生的床榻上,往日醉酒後倒頭就睡,今日意識卻分外清亮,
淡淡的清香裹挾着全身,他一閉上眼,就仿然覺得莫念秋躺在身側,不知是否喝醉酒的緣故,渾身燥熱卻無力,
只能強睜着沉重的眼皮,胸口癢悶,抑不住那輕不可查的希冀,
望着銀光透亮的素淡床幔,透着幾分陌生與戚艾,這是婚後他第一次躺在“自己”的床上。
新婚那日,他牽着紅綢将人剛送至宜春閣,八百裏加急便來了,他毫不猶豫抛下她離開了。
半月有餘,她獨守空房毫無怨言,對他極盡為妻的溫婉周到,
內疚湧上心頭。
傅瞑強撐着意識,想等她回來,
直到夜色暗湧,蟬鳴再起,床幔再也沒有揭開過,他的意識在漫長的等待中渙散,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莫念秋出了內室後,重又叫人端來生腌蟹,又配了兩碗米飯。莫念秋迫不及待地捏出一口蟹肉吸進嘴裏,一股濃濃的鮮之味撲面而來,這道菜做得很是地道,拌在米飯裏嫩滑軟糯,回味甘甜醇厚。
心澈從旁伺候着很是吃驚,兩人本來坐在廊下,竊以為足夠她們惬意地吃完蟹肉,沒想到太子動作這樣快。
心澈心漣雖然都未經□□,關心的事情天壤之別。
心漣緊鎖着小眉頭,嘀咕道,“太子這樣不憐惜姑娘,把姑娘都折騰餓了,以後如果太子日日來,那姑娘豈不是日日要受累。”
莫念秋聞言差點嗆到,
她倆不會以為她和傅瞑已經有了夫妻之實吧!
莫念秋知道這倆丫頭因為這事肯定聽了不少入不了耳的話,不忍拆穿,兀自舀了一大勺生腌蟹拌飯塞進嘴裏,沒有解釋。
直到兩碗米飯下肚,莫念秋仰面靠在樗樗紅木圈椅上,才算得了今夜圓滿。
她眼皮酸困,卻還是命人将淨室潑了三遍水輕掃幹淨,通風散味,才堪堪進去洗淨了身上的酒味,還有沾染的不屬于這裏的濃郁熏香,換上件幹淨的中衣回了內室。
內室靜若安然,只有清淡的夜風伴着幾縷熱浪卷進殿內,
她悄聲從大紅漆櫥裏抱了床被褥鋪在琉璃窗下的羅漢床下,伴着微風不燥,沉沉地睡着了。
這次,她打心底裏是想離開的,所以,不想與傅瞑有任何肌膚之親,她也厭棄傅瞑碰她。
所以,不如各自安睡,得以自在。
*
曙光破曉,熱浪漸起。
二十年來,傅瞑破天荒頭一遭起晚,心漣心澈候在殿外,劉內侍帶着前院的內侍女官等在宜春閣門外,
今日恰巧休沐,衆人默契地無一人叩門打攪。
傅瞑睜開眼,入目是一片淡雅的素色床幔,思緒一頓,昨晚的畫面如泉如濤漸漸湧入腦中,歪頭看着空蕩蕩的身側,莫念秋不在。
睡前心裏那一絲期待瞬時落空。
日光透過床幔照射進來,這個時辰,莫念秋應該起床了吧!傅瞑竟然暗自安慰起自己來。
他使勁揉搓着幹疼的眼皮,坐起身來緩了緩思緒,昨晚的醒酒湯極好,這次他全然沒有醉酒後的不适。
朦胧間,他好似記起昨晚睡着後又要了幾次水喝,莫念秋清潤的體香還未淡去,
他只有一個想法,這小姑娘待他極好。
輕挑起床幔,傅瞑一眼便望見了不遠處琉璃窗下朝裏側卧的莫念秋,
一條薄被服帖地搭在她塌陷的腰間,隐匿在中衣下起伏的身姿如山水畫中朦胧多嬌的遠山,籠罩着一層輕紗,影影綽綽,在飄渺的雲煙中忽遠忽近、若即若離,就像是幾筆淡墨,抹在藍色的天邊,引得你無限遐想,誘着你攀登探索。
瞬時,小腹一緊,躁意襲來。
他起身緩緩地朝外走去,剛路過羅漢床前,就把莫念秋吵醒了,
她轉個身,惺忪睡眼怔怔望着傅瞑,大腦一瞬空白,對上傅瞑熾熱的視線,一個激靈醒了,彈坐起身,還不忘拉起薄被捂住妖嬈身姿,
“殿下,你醒了?”
小鹿避虎般的眼神撞進傅瞑眼中,躁意一掃而空,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幽深,
她似乎十分嫌棄自己,
這是為何?
心裏莫名不是滋味,冷冷了應了聲,“我去前院,你回床上睡吧!”話畢,都未曾盥洗,披上外袍便出了宜春閣。
踏出殿門那刻,腳步未頓,氣悶悶地留下話,“你們主子昨夜沒睡好,再讓她睡會。”
等傅瞑走遠,心澈心漣才反應過來,魚貫而入伺候莫念秋,見自家姑娘側卧在羅漢床上,一時愣怔,
“姑娘,您怎麽睡在這裏?”
莫念秋早已沒了睡意,起身任由她們服侍,“太子酒醉,昨晚要了兩次水,這樣睡方便。”全然不提嫌棄他才分床睡的緣由,害怕她二人擔憂。
心漣一聽,噗嗤一聲笑了,“姑娘,原以為太子薄情寡欲,沒想到竟是面冷心熱,方才離開前還吩咐我們不要打擾你,惦記着昨晚您服侍他累着了。”說完,小臉紅得像熟透的柿子。
瞥着鏡子裏的自家姑娘,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緒,視線落在手裏把玩的小金蟾身上,只道是新婦害羞,也未多想。
用過早膳,莫念秋吩咐着宮人将內室裏裏外外清掃了兩遍,拔步床上的床幔被褥盡數換了,用熏香熏了兩遍才作罷,
她不想留下傅瞑的任何味道。
這個檔口,傅瞑留宿宜春閣的消息不胫而走,
傳入宮中皇後的耳中,近身伺候的劉嬷嬷聞言也跟着喜笑顏開,“向皇後娘娘道喜,咱們太子爺終于開竅了,知道疼惜太子妃了。”
皇後心中亦是歡喜的,一道清淡的笑容從嘴邊一直延伸到眼角,眼中隐隐漂浮着一絲如釋重負,“終于可以向皇上交待了。”
打心底裏,她不願自己的兒子因為朝堂權位,被迫娶一位妻子,連圓房都要迫着聖威和不知名的算計,
同為女子,她又不想莫念秋再重蹈自己的覆轍,困在這深宮內宅,無奈一生。
她不知不覺輕輕嘆了口氣,劉嬷嬷自小侍候皇後,最知道她的心思,緩緩安慰着,“皇後,都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太子妃溫婉恭順,行事周到,沒有人不喜歡,太子與她日漸生出情愫也未嘗不可。”
“也對。”皇後心中稍霁,于公于私,她都希望這對璧人能恩愛互持。
為了圓房之事,皇上親自召見了太子,談了許多往年瑣事,父慈子孝着感嘆着兒子長大了。皇後也賜下來幾匣子珠寶首飾,并幾匹绫羅綢緞,送到了宜春閣。
心漣清點着賞賜,整個人都精神起來,胸脯挺直,高昂着頭,“姑娘,往日我還擔心天家會因為咱們商賈出身怠慢了姑娘,沒想到竟這麽重視姑娘,賞賜了這麽些東西下來。”
莫念秋聞而未答,說不上高興與喜歡,對這些賞賜看也未看,謝過恩後,等心澈心漣清點清楚,将一應賞賜全部放入庫房裏,寄在了東宮賬下。
她心知肚明,這些賞賜越厚重,越要拿更重要的東西換。
莫念秋太了解天家了,欲要取之必先予之罷了。
天家才是最會做生意的,
以小博大,空手套白狼,甚至強取豪奪。
上一世,他們不就是這樣做的嘛!
莫念秋攥了攥手中的白圭令,嘴角露出一抹輕不可查的冷冷笑意。
*
昨夜睡晚眼沉,莫念秋早早吃了午膳,歇晌長了一炷香時間,剛剛起身,心澈便捏着一封信進來,莫念秋展信及展笑顏,混沌頭腦瞬時清爽,
信中字跡行雲流水,落筆如雲煙,一氣呵成,是白淵先生遣人遞進來的消息,
信言,自從收到她的信,他收拾了江南的生意即刻動身趕到汴京,今日剛到。
白淵是外公家管家的兒子,本已考中秀才,卻為父報恩,未在考取功名。
說是恩情,實則只是在白淵父親落難之時,替他葬了妻子,收留白淵,待到白淵父親為妻報仇歸來。
白淵父親乃俠義之人,自此與白淵效力外公左右。早些年外公去世後,白淵便來了莫家,幫她管理母親的産業。
歸寧時,莫念秋就是在給他寫信。
她将信付之一炬,眼神翻湧至平靜如水,盯着信燃成灰燼,才吩咐心澈,“告訴白淵先生,今日先妥善安頓,好好休息,明日巳時三刻在禦街白藏布莊見面。”
心澈匆匆出去傳了話,在殿外遇到探頭探腦的心漣,嘀嘀咕咕着,“快到晚膳了,太子今晚會過來嗎?”
“你進去問問姑娘,或者去前院問問太子,就能知道了,何必在這踟蹰?”
因着這句話,心澈被推進了內室,她瞥見莫念秋專心看書,只管一遍遍斟茶添果子,那樣的話她哪裏好意思啓齒。
扒在殿門口往裏張望的心漣,唧唧歪歪催促着,心澈只管沒看見。
莫念秋拈着茶杯發覺心澈的異樣,從話本裏擡起頭,嘴角仍挂着意猶未盡的笑意,“心澈,你有什麽事要說嗎?”
心澈支支吾吾,直到雙頰泛上一層桃色,才道,“姑娘,今日要不要去前院請太子過來留宿?”
有了昨日那一樁事,臨近日暮,下人們皆操心起這等事來。
前院含象閣裏,太子仍在看着劄子。
劉內侍悄聲燃亮一盞盞宮燈,靜候在傅瞑身側,看着他全然沒有停下的意思,慢慢有些心焦,劄子是看不完的,
終于瞅到傅瞑停筆揉額的功夫,劉內侍詢問,“太子,時候不早了,也該歇息用膳了。今晚您要不要去宜春閣用膳,是否派人去說一聲?”
昨日是好的開始,必須要趁熱打鐵!
傅瞑聞言手下頓住,昨晚她都不願意同他睡一張床,今晚再去豈不是自找難看。
如果莫念秋遣人來請,自然另當別論。
只是,莫念秋自是不願的。
這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翌日早晨朝會後,傅瞑被沈成渝拉去了禦街北端的礬樓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