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礬樓是莫家在汴京最大的産業,為北宋東京七十二家酒樓之首,礬樓由東、西、南、北、中五座樓宇組成。三層相高,五樓相向,飛橋欄檻,明暗相通。整體建築高低起伏,檐角交錯,富麗堂皇。

礬樓盡管只是個酒樓,但它的興旺發達、門庭若市,如此受京中王公百官追崇,主要依靠的不是飯菜,而是陪侍飲宴歌舞的舞妓歌伎。

“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礬樓。在這汴京城裏待了二十年,怎麽能沒來過礬樓呢!”沈成渝搖着一把當世名家提畫的竹折扇,只綴着一枚白玉,頭上戴着束發嵌寶紫金冠,穿着一件藍色雲翔符蝠紋寬袍,整個人俊朗邪魅中又透着與生俱來的高貴,宛然一副纨绔浪蕩子弟的做派,

與他在骁騎營時身披重甲,手持鐵劍時判若兩人。

傅瞑從不在衣着吃食等方面費心勞神,更不會耽于享樂,冷漠地被引上樓,刀刻般俊美的眉目,清冷淡然,仿若不食人間煙火。

利用宣平侯府世子的面子,他們擇了三樓一處臨街而向、視野開闊的禦座。禦座本是因前朝皇帝與樓中一位名滿汴京的花魁在此私會,專門設的房間,後來前朝雖然滅亡,這禦座卻還留着,專供王公貴胄所享。

傅瞑眼睛深黯,帶着幾分上位者的威凜,“前朝就是因為耽于享樂才致朝中官員昏聩,四方起義者衆,招致滅亡。父皇下令官員不可嫖.娼…”

“欸~姑父只說不讓嫖.娼,又沒說不讓聽曲,這如今可是汴京城時興的雅事。”沈成渝敲敲桌子,門外小厮點頭哈腰地進門,沈成渝輕車熟路地點了酒菜,末了,撇了眼傅瞑冷黑的臉,不怕死地吩咐道,“叫些歌姬來唱曲。”

傅瞑嘴角抽動,臉色又黑了一層,語氣裏滿是不快與鄙夷,

“你非要作出這樣一副放浪的纨绔模樣嘛!大好男兒建功立業豈止有一條路,我說的是韬光養晦,不是讓你在這裏荒廢光陰,如果你想,我可以禀報父皇,準你去舅舅軍中…”

“我不想,既然已經決定回來了,又何必去那裏趟一次渾水。”沈成渝扔掉扇子,眼眸裏漸升涼薄,“再者,你要禀報的是天齊的官家,還是我的姑父?”

“這有什麽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如果是天齊的官家,絕不允許臣子兵權在握,自家姓名系于他人手,如果是我姑父,我生來便承襲爵位,有白吃的飯,為什麽還要自己掙軍功!”

傅瞑凝眉看着沈成渝,他眼眸空洞,眼中一抹轉瞬即逝的正經,沉入放浪形骸的汪洋大海,看不見了。

沈成渝被看得不舒服,捕捉到傅瞑眼中的濃濃歉意和不甘,故作潇灑地拍了拍他的肩,“白吃幾年你家的飯而已,用得着露出這麽一副心疼的表情嘛!”

Advertisement

說着,垂下頭躲開傅瞑的眼眸,獨自飲了一盞,“之前我不願意,你和父親勸了了多少次,如今我按你們的意思回來了,你又覺得對不起我嗎?這也是為你好。咱們來日方長。”

傅瞑知道沈成渝終于明白了他和舅舅的打算和顧慮。朝堂最重平衡,中書令與老師,傅瞑與蜀王皆是相克而生、互相制約。

權衡之術也是他要學的。

何況他如今是太子,更不能攬權,兵權不可,財權更不可。

“以茶代酒,謝你。咱們來日方長。”眸中的情緒轉瞬間一掃而光。

傅瞑他與沈成渝從小一起長大,沈成渝自小便有抱負,如今為了他卻只能用這副纨绔子弟的姿态示人,只為免去父皇猜忌,自斷臂膀,以全朝堂權力制衡,這份情誼他日後定會好好補償。

沈成渝也沒什麽功夫傷感,杯中酒斟滿再次一飲而盡,問道,“我的事算是處理妥當了,太子妃手裏的白圭令你打算怎麽處理?”

聞言,傅瞑如利刀雕刻而成的立體五官散發着冰冷的氣息,薄薄的嘴唇輕輕抿着,眼睛深邃得看不到底。

見他踟蹰不語,沈成渝嘆了口氣,“我可是聽說,蜀王那邊最近動作不斷,他先頭就是娶了戶部、禮部尚書的女兒為側妃。最近,貴妃和中書令又在給二公主議親,工部尚書和兵部尚書家可都有适齡的男子,如若議親不成,蜀王府指不定又要添一位側妃喽。他這招用聯姻拉攏人心真是屢試不爽。依我看,不然,你先下手為強,兵部尚書家有個幺女,年齡…”

“他以婚姻換權力,我就應該學他嗎!”

冰寒的氣息灼得沈成渝撈酒杯的手一抖,酒灑一地,

“你說什麽?”

傅瞑合眼吸氣,睜眼時眸中複又是一片深邃大海,那股冰冷寒冽瞬息隐沒其中,“無論他如何,他只是蜀王。父皇可以縱容他,是因為他們首先是父子,才是君臣。”

“對父皇而言,我是臣子,才是兒子。與皇儲制衡,必然需要更多的權力,我需要對付的從來不是身為臣子的蜀王和中書令,恰恰相反,我需要他們的存在讓父皇安心。”

去骁騎營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鮮少與傅瞑厮混一起,沈成渝有些不認識他,那個曾經鮮衣怒馬,率性時可在朝堂上怒指不平事的少年,如今通透冷漠得讓他害怕,

“你不像以前了,思慮的多了,也…怯懦了。就像白圭令,以前的你,會說争一争又何妨,如今的你,倒像是心中有了牽絆。”

傅瞑一雙眼光射寒星,一身涼薄漸漸被鎮壓蟄伏。

沈成渝只以為是難過美人關,“是不是因為這次的白圭令在太子妃手上,讓你放不開手腳争?”

這話問得傅瞑一愣,他也不知道。

但有件事情他确信,“并非怯懦,而是我比以前站得更高了,也有把握給蜀王的,能原封不動地拿回來。既然這樣,讓他争奪一會又如何!”

沈成渝眼光沉在傅瞑手裏把玩的酒盞上,看着那個酒盞翻落在地碎成玉屑,背後凜涼,仿若有朝一日自己也會成為那個酒盞。

有那樣一瞬,他忽覺不認識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弟了。

自古能登上那裏的都是孤家寡人。

這樣也好。

二人閑談剛落聲,飯菜上來了,幾名陪酒藝伎扭捏着楊柳身姿,端着一盤盤觀之就食欲大開的菜肴,魚貫而入,

為首的兩名舞妓各捧着一盅蟹黃豆花煲端端放在兩人面前,腰軟的身姿順勢滑進懷裏,“郎君請用~”

沈成渝十分受用地順勢将舞妓摟入懷中,傅瞑則黑着張臉,身形微偏,那名舞妓硬生生地跌到地上,委屈巴巴地仰望着傅瞑,

“郎君~你怎麽如此狠心~”

傅瞑面不改色眼不斜,彈了彈衣上的飛塵,生怕被弄髒似的,

沈成渝鮮見得傅瞑如此看重一件衣袍,打趣問道,“這是哪裏得的衣袍,這等款式汴京城裏到沒見過,還有這面料……”

舞妓每日見人無數,見識得多了,知曉這面料款式,“這是當下剛時興的蜀錦,江南傳入的款式,只在莫家成衣鋪子有賣。”

“莫家~”沈成渝一顆玲珑心,瞬時心領神會,“原來是弟妹做的,了然了然。”

遂招手讓舞妓到自己身邊,“快來,他沒情趣,最怕有女子碰他,現在又多了位管束他的,他不懂得憐香惜玉,快到爺懷裏,爺替你揉揉。”

“爺~”香酥綿音叫得沈成渝骨頭都化了,在她小臉上捏了一把,舞妓轉而将剛才的尴尬抛諸腦後,端起蟹黃豆花煲一勺勺喂着沈成渝。

傅瞑此時也在一旁靜默喝着蟹黃豆花煲,蟹黃軟糯,豆花爽滑,一抿便碎,上次只為壓酒,倒有些暴殄天物了。

沈成渝喝完蟹黃豆花煲,方才放開舞妓,讓她們跳舞助興,他随手揪了只大閘蟹蟹腿,如傅瞑那般粗魯地吃着,

傅瞑呷了他一眼,原不是只有他如此吃,汴京城的王公貴族皆是如此吃法,從前倒不覺得如何,自從見過莫念秋的文吃,沈成渝這般吃法便無法入目了。

傅瞑面露嫌棄,命小厮道,“拿一套蟹八件給他。”

沈成渝吐了蟹殼,連連揮手,“不必不必,什麽蟹八件我都沒聽過,不會用。”

眯眼斜着看他,津津有味地啧着蟹腿,“你怎麽突然這麽講究了?對吃蟹這麽駕輕就熟。”

思及恍然,“難怪,礬樓是莫家産業。”

席間這話被那名跌倒在地的舞妓聽見,殷勤地走到沈成渝身側,香嬌玉手捧起一只大閘蟹放于面前,嬌眼如波勾着沈成渝,“爺,我替您剝。”

傅瞑抿着那盅蟹黃豆花煲,冷眼看着,同樣的蟹八件,同樣的白瓷盤盛蟹肉,莫念秋眸含春水,氣若幽蘭,舉手投足皆是雅致。

面前這位,只餘造作。

“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沈成渝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輕拍着桌案喝着曲,游說傅瞑道,“你放松些,好不容易出來玩一趟,別總端着拒人千裏的架子,弟妹再如何,也不至于到這裏查…”

話沒說完,沈成渝默默地收了聲。

傅瞑順着他的視線越窗而望,一道清雅的身影跌入眼簾,

她怎麽在這?

白藏布莊?這似乎不是莫家的産業!

莫念秋提着月牙白的裙擺走下馬車,左手持玉鑲金絲圓扇半遮着面,從傅瞑的角度,恰巧看見她嘴角彎如皓月的笑,

對面迎接她的,是一位身着白淨素袍的書生,兩人站在屋檐下說笑,即使隔着一條街,傅瞑都能被莫念秋的喜悅浸染,

傅瞑從未見過莫念秋如此笑過,準确的說,她笑過,溫婉的,恭順的,客氣的,疏離的……一幀幀畫面從傅瞑腦海中閃過,唯獨沒有眼前這般,是發自肺腑的,是滿懷期待的,是親昵而又輕松的,像當空烈陽般,灼灼熱浪沁入心脾,随着時光湧動。

那個男子他從未見過,看得出來,莫念秋與他是熟稔的,是她在江南時相識的?傅瞑不能确定。

也是了,傅瞑從前從未主動了解過莫念秋,甚至在他心裏,她是什麽樣子都是無關緊要的,于他而言,她只是江南首富莫家嫡女,是與他指腹為婚的女子。

可現如今,傅瞑心中無端泛起隐隐酸意。

手中嫩滑爽口的蟹黃豆花煲失去了它原有的鮮甜,被冷冷地擲于桌子上,屋內歌伎舞妓被吓得頓時沒了響動,沈成渝看着傅瞑黑沉的臉,知道他生氣了,氣大了,揮揮手命舞妓歌伎全數退下,

待屋內一片靜默,眼瞅着樓下莫念秋的身影被白衣書生引入布莊,淡出視線,沈成渝才試探問着,“一個白面書生罷了,你不方便出門,需要我去替你查查嗎?”

傅瞑面冷如寒潭,眸中陰火灼灼,未着只言片語,負手下樓,徑直回了東宮。

東宮內諸人此時正因太子外出,難得的閑暇,女官蘇如意坐在廊下縫着新衣,被沈成渝一聲近在耳畔的“姐姐”叫得吓飛了魂兒,

她倉皇站起身來,懷裏的針線籮筐一股腦跌在地上,蘇如意下意識地去撿,沈成渝卻搶了先,“我正好缺這樣一件雪白的直襟長袍,蘇姐姐這是做給我的吧!”

說着就往自己身上套,蘇如意拉扯着錦袍,“武安伯,這是…這是…”目光偷偷看着一臉鐵青的傅瞑,話就頓在了那裏。

這時,沈成渝已經穿好了新衣,“他的衣服多得很,太子妃前陣子不是還給他送來了許多,他特意跟我顯擺過了。”

見傅瞑向這看一眼,似是并不在意,蘇如意這才堪堪放了手,替沈成渝整理着衣袍,整理整裝,看着沈成渝愈發鬓若刀裁,面如桃瓣,面頰登時飄紅,嘟嘴囑咐着,

“這件衣袍可是我一針一線縫的,武安伯要好生愛惜着…”

末了,将腰間的白玉佩重新戴上,捋了捋穗子。

“好,好,蘇姐姐給的我怎能不好好穿着。”他的視線早已追着傅瞑進了殿門,與蘇如意敷衍了幾句,也跟了進去。

“不過是個白面書生,也許是布莊的老板,莫家與他有生意往來,等弟妹回來問清楚也就罷了。”沈成渝活着稀泥。

傅瞑此時的臉色一言難盡,鋪下一張宣紙練着大字,

剛才莫念秋的姿态令他很不舒服。

沈成渝被撂在一旁,無趣地一絲絲捋着腰間玉佩穗子。

約麽過了兩個時辰,沈成渝的小厮終于遞回消息,

白藏布莊并非莫家産業,那位書生名為白淵,為莫念秋外祖父家的管家之子,與她自幼相熟。

消息傳回,傅瞑又重鋪了一張宣紙,字字力透紙背,滿目殺氣騰騰,屋內氣壓低沉起冰,沈成渝被壓得喘不動氣,支吾半響,起身告辭,

“都這樣晚了,太陽都要落山了,我該回府了。”

話說出口,直響拍自己這張臭嘴,

果不其然,傅瞑臉色又沉了一層,

天色不早了,莫念秋卻還沒回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