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夏末秋初的雨水像鋼珠、像篩豆子、像斷了線的珍珠,噼裏啪啦地重重砸向人世間,似是與這個夏日做最後的告別,
打碎了如鏡的湖面,狠狠抽打着妖嬈多姿的蓮花蓮葉,任其愈加風雨飄搖。
莫念秋循着抄手游廊往花廳而去,
心澈內疚極了,低頭認錯,“姑娘,都怪我,害太子誤會您。”
心漣絞着帕子,憤恨又委屈,“那個二公主活該,打就打了。只是,連新認識的林娘子都護着您,太子怎麽不護着姑娘呢!”
心澈重重吐了口氣,道出汴京城裏人人都應懂得的道理,“這是長公主的宴會,太子定然是怕姑娘和蜀王妃、二公主鬧起來,不好收場。”
“所以,就讓咱們姑娘受委屈嘛!這是哪門子道理,明明是她們先挑的事,我們姑娘明明什麽都沒做。”
莫念秋被她們倆聒噪的腦仁疼,頓足反問她們,“如果我與別人吵架,你會護着對的那個人,還是護着我?”
“不管是非對錯,當然護着姑娘了。”心澈心漣異口同聲。
“那就對了。”莫念秋勾了勾唇角,平緩無波的雙眸看着雨織的天空,“只是護着心裏認為重要的罷了。”
這是人之常情。
她也只是想要護好心澈心漣不受委屈。
莫念秋可不認為自己有這麽重要,能讓傅瞑護着。
他的顏面和皇家威嚴才是最重要的。
今日莫念秋見了想見的人,她仍和之前一般無二,已經很滿足了,其他的都顯得無足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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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匆匆一談後,整個宴會上再沒說過一句話,莫念秋安靜閑适地顧自坐着,除了應付些前來搭話的,再沒遇到什麽風波。
傅瞑的目光偶爾掠過她的身側,只是,不着半刻停留便會快速移走。
宴會罷席,雨聲已息,傅瞑騎馬送莫念秋到了東宮門口,未留下只字片語,策馬朝皇宮奔去,漸起落地的雨水不知迷了誰的眼。
臨近晚膳,傅瞑方才回了東宮,劉內侍小心侍候身旁,“殿下,是否通知宜春閣備膳?”
傅瞑閉目按了按眉心,疲憊慢慢收了,半靠在圈椅上,半響,沉聲道,“不必了。”
今日她那樣無視他,自己主動去宜春閣用膳,難道面子和威嚴都不要了嘛。
如果她主動來請就另當別論了。
他在等莫念秋主動服軟呢!
這一等,便從夏末等到了寒冬。
莫念秋每日看賬、讀話本、做點吃食給禁足的林宛白送去、到店裏盤賬,整日安排得滿滿當當,既充實又閑适,
定時還能收到父親的消息,得知父親一切安好,心底淡然又暖心。
全然沒把傅瞑放在心上。
起初,劉內侍還常常裝作不經意間提起莫念秋的一些瑣事,“殿下,宜春閣的小廚房得了塊小嫩牛肉,今晚聽聞烤肉吃”,“太子妃最近總出宮,我派人跟着說是都在白藏布莊看賬”,“莫老爺來信了,瞧着太子妃這幾日都高興着呢”……
獨獨沒有半分與他有關的訊息,
怎麽看都覺得離了他,她過得更舒心自在似的。
傅暝神色淡漠,眸光一日比一日冷,幹脆吩咐,“太子妃的事不必再禀報了。”
如此,日子又恢複了昔日的清淡如水,傅瞑被埋在處理不完的政事劄子裏,心裏卻日漸空落落的,揪着不放的那點賭氣、傲氣,被時間一點點消磨得稀碎,寒風一吹,看不見了。
慢慢的,在心底覺察不到的角落,他隐約期待着、焦灼等待着莫念秋來找他,
直到這天,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
這天,迎來了冬日第一場雪,雪花如鵝毛,靜谧地飄揚天地間,
莫念秋站在廊下,伸出手去接住幾片,看它們落在掌心,雪晶透亮無塵,滌蕩過的世間尤為明淨高遠,
她裹着一身白披風,立于茫茫雪天,仿佛與雪花融為一體,白絨絨的雪狐毛簇擁在頸邊,更是将她嬌小的臉龐稱得玲珑俏麗,
林宛白一眼望去,便移不開眼了,
“如今我當真信了這世上是有仙女的。”
月洞門口,林宛白身穿明紅五彩花草紋樣緞褙子,外罩月白繡梅花翻毛鬥篷,腳蹬鹿皮暖靴,發絲上沾着風雪趕路的痕跡,手裏拎着一大塊鹿肉,款款向她走來,
莫念秋臉上的笑意如紅梅花開般綻放,眸色比雪晶還要清亮,“你來了。”
盈盈上前幾步,兩手相交,牽着心念念的人活潑跳脫地鑽入殿中,
殿內暖意融融,地龍裏細細密密的火光閃爍,加之飯桌上架起的小炭盆,與屋外的冰天雪地全然兩個天地,
林宛白單手解下鬥篷扔給一旁的宮女,将那塊鮮嫩的鹿肉利落地挂在火盆上方的鈎子上,搓着凍紅的雙手,
“往日都是你給我送好吃的,今日嘗嘗我的。早晨新打的鹿肉,保管你喜歡。”
“好。”莫念秋将自己的手爐塞給她,“秋露白燙上了,為了慶祝你結束禁足、重獲自由,咱們今日定然不醉不歸。”
“好,爽快。”
林宛白割了幾片鹿肉下來,熟練地放在網子上烤着,兩人先用了些熱茶暖身子,待到炙肉冒油飄香,一片片微卷起來,才斟滿酒水,兩只酒盞在空中清脆一碰,
皆是一飲而盡,
殿門一關,這方小天地不用在意汴京城所謂的一籮筐規矩,兩位小娘子酣暢地飲着、玩笑着、大口吃着肉,只覺得杯中酒甜滋滋的,
享受着兩世裏,汴京城裏獨一份的歡愉。
準備的四小壇秋露白不消一個時辰已然見底,二人皆兩頰飄紅,微醺正好,林宛白卻嚷着,“不過瘾,酒逢知己千杯少。再拿兩壇來。”
莫念秋右手支着額頭,上半身半壓在飯桌上,眼眸裏的寵溺溢滿一地,揮手對心澈道,“再去取兩壇來。”
林宛白心中暢快,一腳踏于圓凳上,叉腰炙肉,酒杯已經換了大碗,
“念念,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這麽些年了,汴京城裏進進出出那麽多女娘,全是些只會扭身搖肢,人前人後偷看議論男子的蠢貨,哪裏有你的豁達與氣度,依我看,什麽沈婉婉、李凝煙,你才能配得上……”
話音一頓,林宛白頭搖得似撥浪鼓,“不不不,太子都配不上你。太子表哥無趣死了,整天就知道端着太子的架子,和我老爹一樣,老古板,動不動就教訓人。”
“他有沒有欺負你,你告訴我,我替你出氣。”林宛白“砰砰”拍着胸脯,目光卓然堅定,
莫念秋淡淡地搖搖頭,如今他倆井水不犯河水,甚好。
新酒上桌,林宛白将酒塞一摘,自己抱一壇,一壇塞進莫念秋懷中,往嘴裏倒了一大口,醉意酣暢,又因鹿肉催化,胸中燃燃烈火燒得正旺,忽得拉起莫念秋,
“我帶你去個地方騎馬。”
“好呀!我要騎馬。”
顧不得披上鬥篷披風,兩人你牽我我拉你,踩着白雪鋪成的毯子,一路越過了月洞門,朝更廣闊肆意的天地奔去,
寒風襲來,渾然不覺,只有雙頰微微發燙。
剛拐出門口,莫念秋便悶頭悶腦地撞在了一堵頂結實的牆上,“哎呦”嘤咛一聲朝後倒去,
傅暝來不及多想伸手就扯住了對方的胳膊,等到那雙能漾出水來的眼眸近在咫尺時,他才反應過來,是莫念秋。
酒醉人心,她臉色紅潤微醺,額頭的碎發随風而動,嬌豔的唇上沾染着些微酒珠,雙眼迷蒙地望着傅暝。
她怎麽喝成這樣!
還穿得如此單薄。
當瞥見身旁醉意同樣深重的林宛白,一樣的肆意放縱,略微明白過來。
眼前浮現出那日長公主府林宛白直白無畏地護着莫念秋的場景,混雜着小妻子望向林宛白滿心滿意的感激和柔情,心中似有懵懂的澄明。
只是還沒細想明白,林宛白不耐煩地扯了扯手,“怎麽回事?怎麽不走了!”
莫念秋得到感應,歪着頭越過傅暝朝前望去,揉着頭委屈巴巴地嘟囔着,“我撞牆上了。”
傅暝摟緊了懷中不安分的小妻子,強行把莫念秋的手拉扯回來,憤懑而嫌棄地丢給林宛白個冷眼,
“送長平郡主回府,告訴老師,她酒醉不合規矩,再罰。”
他可不能讓林宛白帶壞了自己的小妻子。
尚且酒醉的林宛白哪裏知道自己又要在無盡的禁足中度日,手裏驀然一空,納悶地亂吼亂動着,被韓翎直接扛在了肩上帶走了,醉意間以為正在乘馬疾行,興高采烈地揮動着手臂,“駕!”
追着兩位醉人出來的心澈心漣,手裏捧着厚重的披風,看着傅暝陰沉如山雪的臉色,木讷地不敢吱一聲。
傅暝扯過那件雪狐披風,将莫念秋嚴嚴實實包裹好,打橫一抱,大步朝宜春閣走去。
身體驀然淩空的莫念秋,也以為自己已然翻身上馬,扭動着燥熱的身體,在這雪花鳳舞的漫天原野上,瘋狂地馳騁。
“別動。”男人低沉帶着沙啞的聲音傳來,胸口微微起伏着,目光灼亮。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雪銀色的反亮掙不開漫天壓下來的黑夜,就像夜明珠上蓋着的簾布,無人想要掀開,只願夜色沉沉、情意纏綿。
傅暝一路将莫念秋抱到床上,一碗醒酒湯、一個熱水盆悄然送進來後,內室門合上再沒人舍得打開。
悶熱的內室裏,酒氣濃濃蔓延開來,傅暝眉頭促成峰脊,
那晚自己喝醉,她大抵也是嫌棄這一身酒味,才與自己分床而睡吧!
想通這點,他便不怪她了。
傅暝将手臂繞過她纖細的脖頸,扶她起身,“起身把醒酒湯喝了。”
莫念秋晃蕩了下,緩緩睜開眼睛,靈動的雙眸此時變得迷離飄渺,
“你是誰啊?幹什麽!”這是對男子本能的抗拒。
盯着眼前的人端詳了好一會,忽得蹙緊了柳葉眉,朱唇氣鼓鼓地撅着,一字一頓指着他的鼻子,
“傅、暝!”
“你這個負心漢,你是個絕情鬼,為什麽要那麽對我,我以前真是瞎了眼……”
“你要不成那個沈婉婉,跟我有什麽關系。你還和她合起夥來欺負我……”
“你們天家都不是什麽好人,你爹欺負我爹,你欺負我,以為我是好欺負的嘛!”
“老古板,別人稀罕,我不稀罕你。不稀罕你了。”
爛醉如泥的人,說的話都不清不楚,嗚嚕嗚嚕讓人聽不明白,傅瞑只覺得素日冷靜淡然的小妻子,心裏似乎裝着許多的委屈和氣憤,
烈烈的怒火噴湧而出,如燎原的野火,逼得傅瞑微微一愣,
“不想見到你。”
“滾開!”
最後兩個字傅瞑聽見了,聽得真切,她喃喃自語那許多,八成都在罵他,臉色漸冷,猶豫了片刻,複欲離開,
只是,在轉身的一瞬,手腕被人牽住,傅瞑身形一頓,
躺在床上的人似是罵的還不過瘾,一把拽過他的手,在手臂上狠狠咬了下去,
疼,傅瞑倒吸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