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章

第 47 章

話音未消,就聽見傅暝壓在喉嚨裏的沉音,

“兒臣不納!”

仿若剛才被抽得不是他!才讓他能這樣不假思索地拒絕。

隆熙帝剛消的火氣頓時又升騰而起,他雙手叉腰,明晃晃的袍子垂下來,

“是八百裏加急上寫的還不夠清楚嘛!還是你還沒有想明白,如何去維系沈家的榮耀與忠心。”

傅瞑這次擡眸沒有看向隆熙帝,而是看了看母後,她靜默地站着,一如一棵枯死的牡丹花,眼底存不下半分生氣,亦無悲無失望。

他心下一揪,緩緩轉過頭來,目光愈發堅定,“兒臣想過,但絕不會用婚姻做籌碼。像您毀了母親一樣,毀了自己的結發妻子。”

他頓了一息,在殿內尋到了妻子的身影,重新跪正,如牆角紅梅,忽地有了迎風傲雪的勇氣,

“既然娶了莫念秋為太子妃,我就會一生一世愛護她,不會讓她空有高位,愛而不得,郁郁一生,成為權力的祭品。”

空蕩的坤寧殿裏,幾縷寒風鑽進來打着轉悠,落針可聞,傅暝的話音落後,有片刻的空擋,幾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只有偏殿沈婉婉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哀嚎,沒有規律和征兆的,叫得人心急又煩躁。

隆熙帝按着突突直跳的額,氣不打一處來,他的聲音如龍沉吟,頭疼又不解,“你,你,你真是随了你娘的倔脾氣,平日看着乖順懂事、又穩重,撅起來幾頭驢都拉不回來。”

他的目光在娘倆身上打了個來回,甩了甩衣擺,“你到底在倔什麽!自古,歷朝歷代,後宮選秀、皇親百官,誰不是三妻四妾,結姻親誰不是為了鞏固勢力。怎麽到了你這裏,就非一人不可,就成了籌碼、祭品!”

傅暝不為所動,目光沉寂而堅毅,“父皇,沈家暗衛如今在您手裏,今晚之事到底是誰設的局您不可能不知道。”

“沈婉婉這乃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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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熙帝一腳踢斷了他的話,“就算是她又如何,現在是追究這個的時候!真相重要還是前線重要。”

“這就是你身為太子的擔當!為一個人,放棄邊境、放棄将士、放棄千千萬萬百姓的性命。”

隆熙帝朝莫念秋掃了眼,她對自己夫君納妾之事似是不甚在意,窩縮在一處柱子旁,半靠半立,視線盯着一處紅梅盆景愣愣出神,梅紅的印花緞面錦襖裹出凹凸有致的身段,嬌俏的小臉被紅梅稱得越發白皙,雖是慵散的,卻無法讓人移開眼,也難怪把自家兒子迷成這樣。

隆熙帝緩了口氣,語氣平和了許多,“我也沒有讓你休妻,也沒不讓你寵太子妃。你可以享,享什麽,齊人之福!”

“沒有齊人之福!”

屋外沈婉婉生産的嘶吼煩得傅暝心裏刮起一陣無名火,他好似又回到了那日母後生産,他在貴妃殿外等了一兩個時辰,等着父皇哄好貴妃的時候……

又好似看到了貴妃生産時,父皇踱步焦急的模樣,他等在外面禀報旱災遲遲得不到音訊……

“父皇,沒有齊人之福。”傅瞑再次一字一字頓道,“父皇既然不喜歡母親,卻非将她囚在這方寸之地,她本來可以是邊境上馳騁沙場的女将,或者是自由縱馬的快意女子。卻只能二十年如一日,空對着天數着一日飛過幾只鳥,夜晚有幾顆星星。”

“如果父皇愛貴妃,那就讓她成為皇後,卻只能給她一個貴妃的名號,讓她日日都妄想着、算計着如何才能讓自己的兒子入主東宮!”

傅暝目光灼然逼視着隆熙帝,口氣生硬,“父親覺得是齊人之福,她們兩個女人就幸福嘛!對結發妻子不敬不愛,對自己所愛虧欠一生。”

“一人不愛何以愛萬民,這就是父皇所說的擔當嘛!”

“放肆!”隆熙帝雙目滾火,殺氣騰騰反手一個巴掌。

傅瞑的白皙清俊的臉上頓時浮出一個巨大厚實的巴掌印,巴掌力道之大,傅瞑嘴角滲出了血,耳邊傳來“嗡嗡”作響的聲音。

莫念秋聽到聲響,擡眼看向這邊,眸底盡是茫然和權衡,她在想另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要不要趁此機會一并說了。

隆熙帝沒有給她插嘴的機會,憤然說道,“你現在不納妾,等我把皇位傳給你,難道你讓後宮空懸嗎?”

“也未嘗不可!”

豆大的汗珠從傅暝額間滑落,如雨後蓮蕊上的露珠,體內藥效達到了鼎盛之時,他雙手攥拳、全身緊繃,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幾個字。

“你……”隆熙帝被氣得語噎,他好不容易壓着火,循序善誘地跟自己的兒子講道理,他卻是油鹽不進。

看着兒子癡情如斯,皇後心中複雜不知何味,兒子性冷,但她二十餘年冷清與落寞,全都印在了他的心裏。

這是他對母親的孝,亦是母親見他得遇所愛之人的喜。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隆熙帝真是沒轍了。

他來回踱步,最後指着皇後說,“你勸勸。”

皇後強支着扶手,将身體撐起來,她目光空洞而淡漠,被傅瞑撕破了僞裝後,露出抽走魂魄的枯骨,

“官家,你打兒子,是為了朝堂之事,我不管不了。兒子護着自己的妻子,臣妾也沒什麽可勸的,難不成官家要讓我做個拆散好姻緣的惡婆婆!”

“好,好好好,很好。”隆熙帝拍着手,笑得意味深長,“你們一個是好丈夫,一個是好婆婆,就我是惡人。”

他背過身去,手撐在高幾上,許久,似是在壓抑自己的怒火,但更像暴風雨前的過分寧靜,

偏殿時高時低的哀嚎聲似是掐住他喉嚨的巨掌,攪得他頭疼難忍,豁得再轉身時,他拂掉桌上的茶盞,碗碎四濺,和着他高亢威嚴的聲音,

“但你們首先要記得,你是太子,你是皇後。身為臣、妾,抗旨不尊,朕砍了你們的腦袋。”

砍了腦袋這種不痛不癢的威脅何其可笑,莫念秋甚至覺得他們會砍了之後再把腦袋縫回去。

皇後太子不為所動。

半響,皇後凄涼地笑了,“官家說了那麽多,無非是想穩定西境軍心,不過是近日前朝頻頻有人上表沈家傭兵自重,官家讓瞑兒娶婉婉,說得那樣冠冕堂皇,不就是官家對沈家生了疑心。”

她目光驟然冰冷而憤恨,“可是,沈家不會反,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官家只是在為自己的猜忌和疑心找借口!”

“住口!”隆熙帝低喝着,“朕知道你也是沈家女兒,但這不是你添亂的時候。沈婉婉也是沈家女兒,她就可以為了江山社稷嫁給太子為側妃……”

“臣妾不願意她嫁。”皇後異常決絕堅定,“既然瞑兒不喜歡她,臣妾決不允許她像臣妾一樣,被困一生。”

隆熙帝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點着皇後正要訓斥,餘光瞥見角落裏置身事外的莫念秋,忽得有了更好的主意,

氣定神閑地坐正,“今晚有人看見太子妃與東宮衛指揮韓翎私會……”

莫念秋沒想到他們一家人的事,倏然扯到了自己,微微有些愣怔,雖一時沒明白隆熙帝有什麽圖謀,但還是覺得隆熙帝将權謀術用到了極致。

莫念秋不情願地朝這邊走來時,傅暝趨步向前,先回了隆熙帝的話,“父皇,此事是有人陷害念秋,沈家暗衛給不了您結果,我可以派人去查。”

隆熙帝怒瞪了他一眼,“跪好,我沒問你。”

莫念秋步态輕攆,她端而不亂,低垂着眸緩緩地走到隆熙帝面前跪下,莊肅地行了大禮,才跪直講道,

“回禀官家,當時,我正在席面上行酒令,與長平郡主約好一同出宮賞花燈,長平郡主先行離開去尋韓翎指揮,我們相約在宣德門相見,只是,當我到時,未見長平郡主的面,有個東宮的小宮女前來禀報,長平郡主改了約定地點,當時我不疑有他,跟她走了一段發現路是差的,我準備離開的時候,有幾個婆子将我們圍住,說長平郡主已經被她們抓起來,讓我作為交換。”

莫念秋的嗓音輕柔舒緩,傅暝聽其言,微微側目,看着她姣好的容顏,平靜地沒有半絲漣漪,像是在複述另外一個人的事。

傅暝的心緒随之飄揚,他今晨明明說過要邀她同賞花燈,為何她卻要提前離席,同林宛白偷出皇城!

他心尖微擰,泛出一絲酸意。

指甲已經深陷入掌肉中,但相較于解毒的撕裂疼痛,莫念秋不信他,只願棄他而去,更像是一把石灰,腐蝕着他的心尖肉。

痛得他無以支撐。

莫念秋又将大長公主寝殿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如何解毒、如何出逃都無一遺漏。

隆熙帝高座于堂,眯起眼看向她,問,“可有人證?”

“沒有。”莫念秋如是道。

“你可知罪?”

“臣妾知罪。”莫念秋平靜無波。

這讓隆熙帝有些詫異,他見過許多女子,英姿飒爽如野馬飛馳的,溫婉妩媚如花之仙子的,精通書畫端莊柔美的,小聰明的,跋扈的……

但從未見過一位女子處于逆境絕境仍淡定自若,竟讓她意外聯想到崖邊的一棵青松,或只是崖縫裏長出來的一朵野花,昂揚着蓬勃堅韌的生命力,雖然無權無力無足輕重,卻無法讓人輕視,

“你知道這是什麽罪嘛!就不怕朕砍了你的腦袋?”隆熙帝的氣焰不知不覺也壓低了幾分。

“怕。”莫念秋不避諱地說道。

這個回答隆熙帝不甚滿意,她嘴上是說着害怕,但表情一絲一毫都沒有懼怕之意。

莫念秋再一叩首,“臣女願将西境馬場和販馬貿易雙手奉上,換臣女自由。只要我和太子和離,萬事皆可解決。望官家應允。”

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詫異地、不可思議地、心疼地、豁然地、不解地、同情的,一股腦看過來,

“念秋……”傅瞑的話愣愣地斷在那裏,他不知道該說什麽,看到她異常冷漠決絕的目光,只覺得胸口翻湧出無數痛,讓他無法呼吸。

他的視線滑過她的臉頰,頹然地垂下來,垂到她雙手捧着的兩卷劄子上,

一份和離書,一份馬匹造冊,

原來她早已經準備好!

從什麽時候?!

她從西境回來之後?亦或是在西境之時?甚至,在馬匹生意剛開始,她送莫老爺離京時?

傅暝忽然笑了,莫名地就笑了,不是冷笑,而是狂聲大笑,是自嘲的苦笑。

不知道笑了多久,直到笑聲彌漫整個大殿,他才收了聲,那笑意也一瞬間從他臉上消亡了,他面如沉玉,看不出多餘的情緒,只同樣堅定而決絕道,

“念秋,我不會讓你走的,更不會讓你帶着如此污點離開。”

“父皇,兒臣現在就有證據證明太子妃清白之身。”

隆熙帝皺眉問他,“什麽辦法?最好是真憑實據,不然,你就跟她一起陪葬。”

傅暝面無表情道,“父皇可讓母後查驗,太子妃仍是完璧之身!”

此話脫口,皇後心疼地朝莫念秋看過來,她此時擡頭垂目,面容平靜無波,一如窗外的月色清明又遙遠,好似今晚發生的事情,無論多麽聳人聽聞,在她那裏,都在意料之中。

皇後摻起了莫念秋,到屏風後檢查了她腕處的朱砂痣,鮮紅刺眼。皇後深深嘆了口氣,“秋兒,身為女子,我明白你心裏的苦楚,嫁給瞑兒,委屈你了。”

莫念秋攏下衣袍,她輕輕搖搖頭,覺不出委屈,至少這一世,她救下了父親,也沒有讓自己深陷于情愛之中迷失自我,已然不錯。

皇後牽着莫念秋出了屏風走了回來,朝隆熙帝微微颔首。

隆熙帝見狀,一腳踹到傅暝肩上,傅暝被踹翻在地,眼前發黑,半響才緩過神來,跪正了起來,

剛一跪正,又被隆熙帝一腳踹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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