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
第 48 章
直到隆熙帝體乏喘着粗氣,才歪坐回首座上,牙齒氣得打顫,
“逆子啊,逆子!你說,你到底做了什麽對不起太子妃的事,讓她不願與你這畜生一處,提出和離!”
傅暝不語,只愣愣地跪着,
他也不知道。
隆熙帝額埋在掌心,許久才緩過勁來,臉上泛上了一絲蒼老,“這就是你說的愛護結發之妻!你,你讓我怎麽跟莫老弟交待,我這,我這老臉往哪擱,我的老臉都被你丢盡了。”
這一瞬,隆熙帝真的如一個老态龍鐘的父親,對自己的兒子無比失望。
他站起身來,走到莫念秋面前,聲音緩而又緩,“我的好兒媳,都是父皇的錯,養出這麽個孽障,讓你也跟着受委屈了。他有什麽錯,你盡管跟父皇,跟母後說,看在父皇的面子上,咱不要談和離好不好?”
莫念秋緊抿着唇,只想快刀斬亂麻,“官家……”
她正要開口,隆熙帝搶了白,“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和離,也是我與你父親商議。”
隆熙帝許是覺得語氣有點強硬,再緩了緩,“我知道外面都說什麽天家貪戀你們莫家的財富,才會娶你為妻。孩子,你不知道,你母親救過我的命!咱們兩家的情分,豈是他們能知曉的。”
話音一頓,“而且,我也記得,你小時候曾與太子見過一面,那時你才這麽大,剛學會說話,撲到太子懷裏就不撒手,哈喇子蹭了太子一臉,一直說‘喜歡,喜歡哥哥’。當年給你們指腹為婚,莫老弟和弟妹還猶豫,我們也只當玩笑,後來,那一次後,見你喜歡太子,你們之間的親事才真正定下。”
莫念秋有些懵,怎麽還有這樣一段往事,隆熙帝為了留住她,真是什麽都說的出來,莫念秋勾出一絲苦笑,“官家,童言豈能當真。”
“童言怎麽不能當真了。”隆熙帝胡攪蠻纏起來,“都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你當年,差不多就三歲。”
三歲看大!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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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上一世可能是真的,但對于重活一回的她,這套說辭豈非可笑。
隆熙帝看着莫念秋捧着的和離書和馬匹冊子,按回了她的懷裏,“你把這個拿着,馬匹生意是莫老弟好不容易掙下的家業,留着給你家裏弟弟傍身。這樣,我看弟妹身後無子,不若我明日就下旨,将你家中弟弟繼在你母親名下。”
“過繼弟弟?!這太突然了。”這哪跟哪啊!隆熙帝這變臉速度也太快了吧!剛才他們講的不是要納沈婉婉為妻嘛!她離開不是絕大歡喜的事情嘛!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你覺得突然,那我明日讓莫老弟老一趟,我們再定定。”
隆熙帝拉起皇後,有了開溜的姿态,“就這樣啊!朕還有政事要忙,皇後也要去看看沈婉婉生産的事。”
又回身踹了傅暝一腳,“跪好!太子妃不原諒你,你就跪在這裏不要起來了。”
說着,皇上皇後一溜煙消失在了大殿裏。
本就空曠的大殿,頓時變得愈加冷清,了無生氣。莫念秋懵怔地垂着手,走到角落裏一處圈椅上坐下,整個人如蔫了的花骨朵,
不應該啊,為什麽隆熙帝會反對呢!
殿外,隆熙帝拉着皇後出了門,覺得一晚上老臉在一個小女娃手裏丢盡了,他只想用私通罪責之事拿住她,沒想到被她反将了一軍。
“怎麽回事,太子妃怎麽會突然就要和離!我之前還和莫老弟說等着抱孫子呢!我這老臉往哪擱?!”
皇後埋怨道,“還不是你三番兩次讓沈婉婉嫁去東宮。瞑兒是個大男人也就罷了,她一個小姑娘家的,被你這樣恐吓磋磨,還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我,我,朕怎麽了?又沒逼着他休妻。不過是給他納個妾,你看看,皇親國戚、朝堂百官家裏哪個不是三妻四妾,我如果給蜀王納個側妃,他得歡天喜地的謝我,貴妃前兩天還跟我提出給蜀王再納個夫人。”
隆熙帝說得有理有據,頭頭是道,竟不覺得自己有錯,“本就是這樣,妻是妻,妾是妾,無論太子納多少個側妃,太子妃永遠都是妻。這個到底她不懂嗎?莫老弟不是也娶了個姨娘?!”
皇後白了隆熙帝一眼,“就是因為念秋母親早逝,家裏姨娘當家,她雖是嫡女,但是後院那些蠅營狗茍,念秋不知道受了多少罪!”
“那又怎樣,說到底還只是區區一個姨娘罷了。”隆熙帝不屑着,“搞不明白後院你們這些婆娘心中都是怎麽想的……”
話還沒說完,皇後懶得搭理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隆熙帝在背後叫着她的閨名,“瑛兒,瑛兒,這事咱們先放放,你去安撫安撫沈婉婉,讓她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來,看看戰事,咱們再從長計議。”
皇後甩開被隆熙帝扯住的袍袖,“讓你再逼孩子們!”
“我這不是也看着沈婉婉從小喜歡太子,大舅哥在西境打仗,就剩她一個女兒孤苦伶仃,想替張羅個知冷知熱的人。”
皇後冷“哼”道,“那官家可是自作多情了,如果大哥願意婉婉嫁給瞑兒,一開始就不會讓她遠嫁到泗州,他本就是想絕了婉婉入東宮的念想。婉婉心氣高想不明白,你個做長輩的跟着瞎摻和什麽!”
隆熙帝本就臊得沒臉,這下更羞得慌,“這可如何是好,我怎麽向莫老弟交待,怎麽向弟妹交待啊!你看明日莫老弟進宮……”
“本宮沒空。”皇後懶懶地扔下這句話,走進了偏殿,将隆熙帝扔在了原地。
此時,林宛白四處打聽,處處受阻攔,才剛跑到坤寧殿門口,今晚兩個宮殿發生的事情她知道了個大概,見到隆熙帝二話不說,扯着嗓子哭喊,
“官家,念念是被冤枉的。肯定是那倆賤男賤女整出來的勾當。”
賤男賤女,這是在罵自己的兒子和侄女呢!隆熙帝本就又氣又惱,無處發洩,正要狠狠教訓她一番,餘光瞥見自己的妹妹黑着臉走過來,趕緊朝林宛白揮揮手,
“這裏沒你什麽事,趕緊跟你母親回家。”
說着,避着大長公主緊趕慢趕地離開了。
*
月光如鏈,把傅暝和莫念秋二人鎖在大片的陰影裏。
一跪一坐,相距十幾步之遙,十二宮燈燭光忽閃,在二人之間割裂出破碎的光影。
傅瞑單手支在地上,骨節分明的手背上青筋爆起,那個總是高大俊挺的脊背此時頹然地彎着,顯得孤寂而清漠。
周身藥物的疼痛,亦或是心裏冰錐似的寒意,讓他消耗掉了最後一絲氣力,
不知緩了多久,他緩緩轉過身來,
大殿角落裏那個柔弱蕭索的身影,跟一團棉絮堵在他的胸口,
傅瞑呼吸一滞。
有那麽一瞬,從她的側目中,仿佛看到了生厭與冷漠,她躲得那樣遠,不看他,手裏捏着冊子,遙望着天際的明月,随時都會如嫦娥般飛升向月亮。
想抓,抓不住。
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辦。
上一刻,他第一次違逆父皇,口口聲聲說着不納妾,會一生一世愛護她,下一刻就被打臉得明明白白,
人家不喜歡他,只想和他和離。
上次拒絕是吃醋生氣,那這次呢?
他已經清清楚楚說過不納妾了,到底是為什麽?
“為什麽?”傅瞑問。
聲音沉啞得如寒風刮裂的幹枯樹皮,
莫念秋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聽見那邊的動靜,懵然地轉過頭來,眼底的算計毫無遮掩地落在傅瞑眼中,
輕輕地對視了片刻,莫念秋眸光閃動,神情沒有多少變化,
小妻子終于不再窩縮回龜殼裏,
這是好事。
既然已經交了底牌,她沒什麽可以隐瞞和掩飾的了。
“你剛才說什麽?”她問。
嗓音淡淡的,似一汪清泉,有其夏日的清涼,也透着冬日的寒冽。
“為什麽要和離?”
傅瞑的眼眸猩紅如惡鬼裹挾着地獄之火竄然而出。
莫念秋直勾勾看着他,沒有任何逃避和閃躲,清澈的眼眸鎮定而冷漠,
上一世的事情她不能直說,換了個說法,
“我曾做過一個漫長的夢,夢裏,我傾慕過你…”
她默了一息,“可後來,換來的不過是新人進門,我保護不了身邊的人,讓他們陪我一起死在你納側妃的新婚之夜。”
一切仿在昨日,痛得還是那樣得狂烈。
“就是…因為一場夢?”傅瞑愣了愣,
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是這樣的緣由。
“那不是夢!”莫念秋抓着扶手,身形晃動地站起來,聲音沒有明顯的波動,眼底卻翻起了驚濤駭浪。
傅瞑聞言,呼吸倏然凝住。
她的痛苦與絕望閃進了他的心底,那裏血色翻湧,一浪高過一浪,胸口像是砸上塊巨石,
“唔…”一口鮮血吐了出來,傅瞑像是被人拔了所有力氣,靠倒在臺階邊上。
他信了,那不是夢。
昏黃的宮燈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度上一層光暈,褪去了往日的清冷和鋒利,他嘴角勾起一個苦笑的弧度,眸中猩紅盡散,潺出一汪濃烈的懇切,
“即使夢是真的。可那不是我啊。”
那不是我!
莫念秋為之一顫,不是嗎?
可那個就是他啊!
一樣的清朗容顏,一樣的冷峻的性子,一樣深邃不見底的眼眸總想洞穿她,一樣的勤勉政事,一樣的将沈婉婉接了回來……
無論從何處看,事态還是大致朝着上一世的方向發展着。
她好不容易救下了父親,不想再失去…
莫念秋沉默了,大殿又落寞地靜了下來,只有傅瞑最後那句話飄蕩在半空中,
“我會護着你,不會讓你有事。”
“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會成為你夢裏的那個人。”
傅瞑在大殿裏跪了三天三夜,莫念秋陪他呆了三天三夜,沈婉婉也生了三天三夜。
期間,劉內侍悄悄進來給傅瞑擦了傷藥,換了新的中衣,吃了些飯食,傅瞑問了幾句外面的事。張院判也來過,替傅瞑新開了些方子吃了。
她也吃了些飯食。
只是,百無聊賴,二人之間再沒過多的交流。莫念秋甚至沒朝他這邊多看一眼,她不知道到底怎樣的契機,隆熙帝才會放他們出去,
三天後的傍晚,霞光盡散,夜幕降臨,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劃破皇宮的寧靜與焦慮。
“捷報,捷報,西境大勝,西境大勝!”
只是短暫的喜悅,緊接着,一個驚天噩耗蔓延上整個皇宮。
“宣平侯深陷敵軍,以一擋百,深受重傷,以身殉國。”
隆熙帝問訊急火攻心,暈倒在了崇政殿內。
消息不胫而走,傳得沸沸揚揚,有人悲定也有人喜。二公主正夾着一片羊肉往嘴裏送,聽到這個消息,嘴唇彎成了一道深深的溝壑,
“母妃,宣平侯死了,對大哥哥可是極好的,這樣咱們就不用忌憚太子一派的兵權了。”
貴妃将銀箸扔回桌上,甩了甩帕子,冷哼道,“區區一個宣平侯死了有什麽用,官家想要将沈婉婉嫁給太子作側妃,沈家兵權一樣攥在太子手裏。”
“這有何難?!”二公主握上母妃的手,上身前傾,壓低聲音道,“聽說沈婉婉生産時血崩,好不容易才被救回來,這個時候最忌諱大喜大悲,我們只需将西境之事透露點……”
“就算是事情敗露,也查不到咱們身上。”
*
沈婉婉産後虛弱,看着身旁那麽小小的肉圓子,聽着秦嬷嬷回禀官家壓着太子納她為側妃的消息,心裏美得跟花開似的。
“祝沈娘子終于得償所願,提前給您道喜了。”
兒子“哇哇”得哭起來,似是也在給母親道賀。
秦嬷嬷抱起孩子,“這是餓了,我抱去給乳母喂奶,您好好歇着,太醫說您生産時血崩雖然止住了,但要好好将養,切勿勞心傷神。”
“我知道了,嬷嬷。”沈婉婉靠着拔步床上閉目假寐,嘴角彎彎得,多年籌謀,終有得償所願的一日,叫誰不開心呢!
萬籁俱寂,只等春來。
沈婉婉舒舒服服地眯了一會,堪堪醒來時,聽見廊下隐隐透過些話來,
“你聽說了,西境大捷,這下,沈家更厲害了,這次大捷後,敵國元氣大傷,恐怕一時半會不會再犯境了。阿彌陀佛,終于可以過太平日子了。”
沈婉婉迷迷糊糊得,只覺得渾身熨帖,想想很快就能見到父兄,一同見證她的入主東宮……
遐想還未成型,廊下低壓壓的聲音又傳來,“可是宣平侯戰死,沈家凋零,我看……”
“你說什麽!”屋門被大力地推開,屋扇被震得哐哐作響,如冬日飄零的枯葉。
沈婉婉赤着腳,只穿了一件中衣衫子,面如蒼紙,目瞪銅鈴,嘶吼道,
“你說什麽!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兩個小宮女被吓得雙腿一軟,跌到地上,“沈娘子恕罪,沈娘子恕罪。官家和皇後不讓我們告訴你宣平侯戰死沙場的消息。”
“轟!”
一切美好的幻影瞬時崩塌,沈婉婉只覺得心如刀絞,唇畔顫微,目中空洞,
“父親!”
“沈娘子,沈娘子,您,您,淌血了。”
沈婉婉低頭看着地上一灘血色的紅,蜿蜒成小河,淌向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