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章
第 58 章
春雨如絲,細雨蒙蒙,天際蓄了許久的陰霾最後化作了綿綿細雨。
頃刻間,似有千萬條銀絲,蕩漾在半空中,穿成了珠簾,如煙如雲地籠罩着一切。
林宛白見傅暝鬓間沾滿了雨珠,前襟衣衫濕了大片,醉眼蒙上一層韞色,像打入凡塵的谪仙人。
這是林宛白自記事起第一次見到如此狼狽的太子。
記憶中,他不管處于何種境地皆能巍然挺立,如遠峰高山可望卻不可及,一雙冰晶凝成的眸子,望之心生敬畏。
如今,那渾身泠然的矜貴泰然一掃而空。
聽見傅暝的低喝,她有些同情地看着這個表哥,閉唇嘆息往外挪了兩步,她原以為他守着那些規矩原則,決計不會碰烈酒半分,順勢将他趕走,結果,他卻用那樣近乎悲怆的方式喝完了整壇酒。
如果不去計較他喝了吐的話。
傅暝空洞的雙眸終于泛起了幾分亮色,那是将見妻子的激動與喜悅。
可擡腳之時,卻又愣怔地駐在那裏,他如今這副模樣……
他不想如此狼狽地去見莫念秋。
鹿皮靴摩擦着濕漉漉的黃土,他轉了個身,身形為之晃動,保持着最後的一絲清醒,他亟待回去換衣,再回來。
毫無征兆地,營帳內桌椅碰撞的聲響傳入耳中。宴席罷了,莫念秋用柔軟的嗓音訴說着不舍,
“白淵先生,一路小心。我等你回來。”
随即一個男子清朗的聲音跟上,“好。不必相送,你快些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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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念秋此時唇色泛起白,雙頰紅暈漸漸褪去,嬌弱的病态顯露了出來,饒是這樣,也是一朵讓人心生忍心和愛憐的凄美的花兒。
聲罷,一陣窸窣後,簾布輕佻,只有白淵和韓翎二人走出來。
傅暝眼神深如一口古井,冰模行川,太過平靜與荒涼。這一瞬間,他竟不曉得莫念秋知不知道他在這裏,或許,她知道,只是不在意。
垂着的帳簾子很近,觸手可及。裏面的人,卻離他那麽遠。
長長的眼睫扇扇垂下,飄灑的春雨打濕在肩頭,沒有秋日的清幽,夏日的暴烈,已過了冬日,卻冷酷異常。
白淵語氣平淡到極處,顯得有些不齒,“太子殿下矜貴,何必在此故作姿态,作踐自己,也輕賤了念秋。”
傅暝眸色暗沉呷着白淵,見他一身素衣,分外紮眼。他按妻子的喜好穿白衣,實則,妻子喜好的不是白衣,而是穿了白衣豐逸俊秀的眼前人。
那個如玉公子!
兩件白衣相視而立,皆是翩然臨世,又氣韻迥異。
白淵着白衣,翩然如仙島隐居的仙人,點茶撫琴,逍遙世外。傅暝穿白衣,如萬丈雪山之巅的神佛,俯瞰人間,一念花開遍地,一念餓殍遍野。
傅暝默了默,不與白淵多置一詞,垂斂卷睫,擡手彈了彈寬袖上的雨滴,
“我們夫妻之間的事,豈容他人置喙。”嗓音低沉帶啞,似是地獄深處隐啜的閻羅,帶着高冷山澗的威壓從容。
白淵冷笑一聲,“夫妻,呵。太子殿下可知,想走的人,留是留不住的。她心裏已經沒有你了,豈會真的被一紙書困住。”
他眸色壓深一層,邁前一步,他本就比尋常男子高挑些,如今天家慨氣傾軋而來,白淵愣愣地被踩低一分,
“她曾事無巨細親自打理我的衣食起居,可曾對你這樣過?”
春雨透着寒,滴在韓翎張大如鬥的嘴裏,太子莫不是被氣懵了,還是喝得大醉?怎麽會破天荒說出這麽一段小兒争寵的話。
“她曾為我親自剝蟹,你吃過嘛!她曾一點一滴采花攢雨雪為我釀一杯清酒,你可有過!”
傅暝四處搜刮着證據,只想鑿下妻子愛他念他的鐵證,一時間,夢裏現實的都已然分不清楚。
可這些話如若落在莫念秋耳中,定會被她淬上一口,“真不要臉。”
她上一世是傻了,作出那些犯了賤的事。既然蒼天垂憐,再給一次重活的機會,又救下了父親和自己。豈能再反貼上去。
何況,諸如什麽剝蟹之流,明明是莫念秋給自己剝的,給他做個示範罷了,是他被伺候慣了,自以為是地便認為那是給他剝的。
還有衣袍、清酒,那都是上輩子被豬油蒙了心了。
白淵噎着氣,他确實沒受過半分這等待遇,但護着小姐的心不允許讓白淵沒退半步,攥拳的手臂擎在傅暝面前,硬生生擋住了他的去路,
“小姐歇下了。太子請回。”
傅暝擋開他的手臂,胸口一拳,“我是她的夫君。共歇一處又如何!”
白淵氣滞,捂着胸口後退兩步,嗆出一口濁氣,他冷笑回道,“太子殿下不覺得可笑嘛!口口聲聲為人夫君,你今日的這份但凡有半分用在往昔,何至于念秋心灰意冷,決意離開!”
“你現在說這些不覺得太晚了嘛!”
白淵聲如天上悶雷,壓着不吵到莫念秋的音量,聲聲錘心。
細雨打濕了眼簾。
是啊!既至今日,何必當初。
他不忌諱如此狼狽,也不再覺得低三下四,怕只怕,即便如此,也得不到妻子的半分回顧。
不知是雨勢漸起,還是酒意上頭,他的視線模糊又重影,千千萬萬影像在眼前重疊、朦胧又清晰。
是妻子眼睫顫動,盈盈驅身,柔聲溫語道,“殿下,您怎麽來了?”
如果重過一次,他只想将她緊緊擁入懷中……
*
莫念秋再度醒來時,綿雨已停,篝火生起。
營帳裏一盞搖搖曳曳的宮燈,将伏案的一人身影拉長,映在床前的屏風上。
莫念秋撐臂坐起來,許是睡得時候長了些,腦袋有些昏昏的,她扶了扶額正準備下床,一個觀之急切的小腦袋探進屏風來,
“你醒了!”
林宛白撲到莫念秋床前,小臉擰成了苦瓜,試探着問道,“你,還好嗎?”
莫念秋聞言,動了動胳膊腿,內觀全身,讷聲道,“好似除了久睡頭有些昏懵,沒什麽其他感覺。”
“可是……”林宛白支吾着,她的臉色真的不好,甚至不能用不好來描述,簡直駭人。
莫念秋心下了然,翻下床走到妝奁前坐下,銅鏡裏的女子面白如紙,雖燭光如霞,照在她臉上透不出半點血色,一合眼,說是她已然去了也會有人信吧。
“這藥果真不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莫念秋嫣然一笑,笑容在雪白的肌膚上漾開,怎麽看都像是臨別前的回光返照。
“當真沒什麽不舒服?”林宛白不放心再三确認。
“當真沒有。”
林宛白緊盯着她的眉眼看了看,那依舊澄亮淡然的眸子,宛若最純潔的梨花,秀美靈動,才稍安下心來,
挽着她的臂窩道,“羊肉、鹿肉、兔肉皆炙烤上了,咱們趕緊去吧。宴會前,還有摔跤、比劍、投壺、點茶、吟詩作對都有。咱們也去湊個熱鬧。”
莫念秋拍着她的手背,沒有動身,若有所思地看着銅鏡中的自己,“你等我施點粉,否則這樣去會把一半人吓得魂魄離體的。”
林宛白百無聊賴地倚在一旁,打量着她畫眉描腮紅,“所以,你今日一直未施粉黛,素面赴宴!”
“是啊!我極少弄這些東西。”
莫念秋答得自然,卻引來林宛白咋舌,“你呀!你這又不知該引起多少貴女小姐嫉妒生惡念了。”
莫念秋雙手一攤,“那也無法,天生麗質罷了。”
林宛白随着她的俏皮樣捧腹大笑,“要說扮豬吃老虎,你排第二,我敢說沒人能第一。”
莫念秋放下腮紅,添了紅妝,蒼白中透着輕柔,面色重現秀雅天資。
此時,帳外已是暮霭沉沉,溶溶浸月,遠山幽影缥缈,蒸騰的水霧萦繞在山巅,宛然一道披帛搭肩,蕭條的冬末将去,煥然的新春緩緩走下山巅,踏足人間。
十餘處篝火大小明滅生輝,百官親眷這一簇、那一叢,湊在一起有說有笑,月光朦胧,也式微了各懷鬼胎的心思,皆是一片其樂融融。
林宛白拉着莫念秋投了會子壺,倆人便跑到羊肉架子旁,一人抱着一個小羊腿啃了起來,
“我聽聞今晚有西域的葡萄美酒,配上牛肉,最為鮮美。”
莫念秋瞄着另一側的烤牛肉,鼓動着林宛白,末了,兩人命人将炙烤好的那塊最嫩的牛脊肉放到面前的案子上才作罷。
傅暝的位置上空空如也,直至隆熙帝駕到,仍是空蕩蕩的,衆人見之竊竊私語,但這些都沒落進莫念秋眼裏耳中,
她只管和林宛白說着天南地北的趣事,暢想着哪日能徜徉其中。
忽得,樂聲戛然而止,周遭火盆一齊滅了,只餘下遠處篝火閃爍。月光如彩練,纏繞在衆人肩頭,莫念秋面前不遠處的戲臺子上,高高升起一輪圓圓明月,月當空新月格格不入,那是用夜明珠繪出的月影,
月影下,一樹綠萼芬芳傲立,梅花飄零散落,似是來自遙遠天際,飄至莫念秋案頭酒杯中,
“好一個‘梅花酒’。”有人喝着。
莫念秋黯然舉杯,只輕輕念了句,“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舉杯敬了天。
此時,臺子上霍然站着一身白衣,琴聲袅袅升起,白衣人和着琴聲作畫,白衣人背向而立,那挺直巍峨的背脊。
衆人皆疑此人是誰,只淡掃一眼,莫念秋便認出那是太子傅暝。
她靜觀自己的心跳,無了悸動,也未麻木,能坦蕩蕩地看着那個人影,甚好。
又在耍什麽奇詭心思?
莫念秋以前竟不知,傅暝能耍出這等下等伎倆,在大庭廣衆之下作畫,混于他最看不上眼的投情取巧之輩。
更遑論,他身體僵直,埋頭作畫,實在稱不上美觀養眼。
觀之,莫念秋分不清是上輩子瞎了眼,還是這輩子倒了黴,他原是高巒山巅上的皚皚白雪,即使谪仙墜世,也有傲視世人的輕傲,
上一世,她傾慕的,便是他的高冷,他的清冽,他的站之如青松,坐之似磐石。是那樣地挺立天地之間,俯仰無愧的矜貴太子。
她可惜的,只在于他的眼中一直沒有自己罷了。
錯付了人,改了便是,卻好過如此自輕自賤,逼得她承認自己瞎了眼。
一曲罷了,畫卷展開,衆人探頭望去,“我瞧着,這人竟像是太子妃殿下。”
是了,傅暝不是以技示衆人,今日之畫只為莫念秋一人所做。
畫中之人,披着件月色褙子,白色玫瑰夾襖稱得她灼若芙蕖,腰如約素,寶石珠色步搖随風輕顫,步搖底下留有稀少流蘇,纏在珍珠耳環旁,別有一番冰清玉潔的韻致。
宛若月下仙子。
這正是他千裏奔襲到西境小院,推開門時見到的莫念秋,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也許是那時,傅暝真的就放不下莫念秋了。新婚之後,他并不嫌棄她,卻也說不上喜歡,只道她溫婉賢良,是個再合适不過的太子妃。
直到……
直到他聽聞妻子離家出走的那刻,他的心如空蕩蕩的東宮一般蕭索,那刻他才恍然,原來,她已然住進了自己心房。
只可惜他錯得離譜。
回眸時,妻子已然回身轉走。
不會有人一直在原地等着,不愛便是不愛了。
不愛亦無恨。
鈍刀在心口磨久了,磨出了繭子,又擦破了肉,滲出血來,傷口可再愈合,弄丢了的真心如何挽回呢!
傅暝面色深沉無波,白玉簪彬雅端正,通體一絲不茍。他輕撩雪白泛銀灰的寬袍,坐于梅下榻前,綠茶輕攆,沸水騰浪,
他竟在點茶!
她喜愛這等雅事,卻是傅暝往昔最為嗤之以鼻的,謂之靡靡之音、玩物喪志。
而他就是要在這大庭廣衆之下宣告他的改變,亦或是私心裏想,唯有這樣才能博得妻子半寸目光。
只此一杯茶,不賀天齊永昌,不賀隆熙帝萬歲,堪堪端到了莫念秋案頭,
衆目睽睽之下,她端起茶盞,湯汁映不出半分情緒,輕品一口,
将将放下,便以帕捂嘴咳了起來,吐出一大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