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章

第 59 章

戲臺子上,圓月暗沉墜落在地,像一塊失去光輝的鵝卵石。

那塊鮮血染紅的錦帕狠狠刺痛了傅暝,一瞬間似是被雷電擊中,從未如此刻昏懵而無措,半響醒不過魂。

他親自點茶,親自端到妻子面前的這杯茶,俨然成了一道送命符。

“太子,你做了什麽!”隆熙帝虎嘯龍吟般的聲音震醒了他。

回過神來,傅暝只覺得胸口似是重錘出個黑黢黢的洞,那裏的東西滾了出來,空蕩蕩的,他不知何時來到莫念秋身旁,一把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人影倒下,命比紙薄。

“快傳太醫!”雙眼已是血絲滿滿。

傅暝眼前的世界被染成了猩紅色,那一次次出現在夢裏的血海,嗆得他喘不過氣。

懷中的人兒仿佛是沒有生氣的冰雪,渾身沁滿了涼意,哪怕一點點溫度都會讓她緩緩溶化消散。

“秋兒……”

他顫巍巍撫上莫念秋嘴角的殷紅,尾音發顫,“你怎麽了?”

見她不答,回頭看向林宛白,“她到底是怎麽了!”

今日晌午見時不是好好的嘛!

林宛白被傅暝地獄困獸般的眼神駭了一跳,後退了兩步,待穩住心神,劈手從傅暝懷中搶着莫念秋。

莫念秋配合着側了側身,也想要從他的桎梏中閃躲出來,猝不及防地,卻被傅暝打橫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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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宛白不依不饒,不讓路,“她不想與你有牽扯,你……”

“滾開!”他朝林宛白不耐煩地低喝,急匆匆朝營帳而去,

他的懷抱,不似以前清冷,卻也不再有半絲溫度,莫念秋只覺得鉻得生疼。

“放我下來。”莫念秋眸色平靜深沉,低聲不快。

傅暝腳步疾行,又急又穩地抱着她,似是捧了一件如玉珍寶,怕跑了,又怕弄疼,

“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為何突然吐血!”

狂風壓着怒吼,将二人的衣衫飛絞在一處,迷了誰的眼。

得不到半分回應。

不消一會,莫念秋營帳裏擠滿了人,随行的太醫全數到場,幾人先後診脈,後又商讨不下,隆熙帝等得有些煩躁,吼道,

“你們商量了那麽長時間了,到底診出結果了嘛!”

太醫們聞言紛紛跪地,面面相觑後,支支吾吾才回禀了診斷結果,“啓禀官家,太子妃的脈象,似是,似是肺痨之症!且病情來得急,又極為兇險。”

聞言,傅暝木然地站在屏風前,這份身體已經不是他的了,只剩腦袋嗡嗡作響。

莫念秋患上了肺痨之症。

當世藥石無靈的絕症!

一陣接不上氣的咳嗽聲從屏風後傳來,聲聲帶血,與夢魇中的聲音重疊一處。傅瞑心如刀割,宛如胸口上刺上一把劍,又撒上一把鹽,雙重的痛令他無法呼吸。

營帳裏的人又說了什麽他已然聽不見了,什麽時候離開的他也沒知覺。

直到林宛白趕他,他散漫的雙眸才聚焦一處,質問着,“什麽時候的事!是不是元宵時,你們便知道了。”

是不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患了病,所以才毫無征兆地拿出和離書,與他訣別!

“什麽?!”林宛白被問得嘴角亂翹,腦筋打了個彎即刻明白了過來,“噗嗤”笑了,“哈哈哈哈,我說太子表哥,你也太自作多情了些吧!你以為念念當時與你和離,是為了隐瞞病情,不願你傷心嘛!”

“那你真的想多了。”

不是嘛?

驟然的欣喜被一陣狂風席卷而走,傅暝漠然地轉到屏風一側,硬生生杵在那裏,原本合身的錦衣也顯得空蕩蕩的,清冷的面容上蒼白無色,他的雙頰深陷,那雙如古井寒潭般的眸眼,化了冰,騰了氣,幹涸得寸草不生,

若不是有太醫診斷,落在旁人眼中,還以為患了絕症命不久矣的是他呢!

“太子殿下不必如此,人各有命。我如此這樣,終是得了解脫。”莫念秋淡漠地說道,不綴任何情緒。

再多的話,她也沒什麽和他好講的了。

一筆無始終了的因果,對也罷,錯也錯,終于要了斷了。

“秋兒~”嘶啞的聲音梗在喉間。

“解脫”二字對莫念秋來說是成全,對傅暝而言,似是結了個密不透風的大網,勒得他全身筋骨寸斷。

終是只擠出了只言片語,“我定會治好你。”

轉身離開,帶着一分堅毅,三分無助,六分痛心,在無人看到的角落,傅暝眼角溫熱,落下一滴淚。

未知痛處,神佛無淚。

淚光一點,滲着鮮紅血色,悲喜匿于心底的天巅神佛第一次落了淚。

終是,鐵佛傷心,石人落淚。

可惜,縱是血淚,已無人在意。

*

傅暝讨來了成堆如山的醫書,一本本翻着,一字字尋着,從暮色到黎明,再到金烏西沉。端進來的飯涼了端走,再端來的也是原封未動。

韓翎幾次都要将那些話脫口而出,卻還是硬生生咽了下去,隔着一層林宛白,他忠義兩全,最終,選擇了林宛白。

月光再起,春風卷黃沙,揭開簾帳吹滅孤燈燭影。

傅暝伏在案上,長睫微微顫動,嘴角緊緊抿着,似是做了個噩夢。

那是莫念秋的夢,夢裏,他又成了一個看客。

宜春閣裏,也是初春蕭索景象,綿綿春雨寒冷料峭,內室裏陣陣的咳嗽聲急促又凄涼,莫念秋躺在床榻上,輕咳了兩聲,

“心澈,太子還沒有來嗎?”

心澈正端着藥碗吹涼,那碗藥濃苦異常,即使在夢裏,傅暝的胃裏都忍不住痙攣。

心澈垂着頭,腦袋就像個無甚支撐的鐘擺,來回搖晃着,“心漣又去含象閣催了,您且寬心,太子每日昏定定前才過來,現在時辰尚早。”

說着,又補了句,“昨日太子沒來,許是近日政事繁忙,太子得了空便會來看您。您先把藥喝了吧,喝了會好受些。”

聞言,那雙本就灰暗的雙眸,連最後一點希冀都沒有了。

日光鬥轉,春花已開,天色漸暖,莫念秋眼中似落入了桃花,傅暝終于來了,他一身绛紫色錦袍站在明間裏,冷峻的身影似巍巍高山映在屏風上,等着太醫診脈結果。

太醫診脈完脈,只道,“太子妃乃憂思過重,邪風入體。再吃幾服藥便好了。”

傅暝淡淡應了聲,隔着屏風,語氣清冷無波,“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遂拔身而去,

帶走了滿院春色。

可,待到春花落盡,夏蟬啼鳴。她的病情卻陡然加重,日日咳嗽,夜夜不斷,終是咳出了一口黑血。

兩頰枯黃凹陷,雙目無神,除了絕望翻不出任何情緒,仿佛成了兩個黑洞,嘴微微在動,急促地呼吸着。

呼喊着發不出半分聲響。

莫念秋忽得睜開了眼睛,黢黑的營帳裏,如兩顆夜明珠,閃着點點光亮。

她恍然坐起身來,背後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浸濕了中衣。心髒狂躁地跳動着,許久不做的噩夢因着裝病藥丸入肚卷土重來。

本以為再也不會舊事重演的的前世,如今又真真切切地一股腦翻進腦海裏。

前世噩夢的結尾處,那個罪魁禍首之人的屍體早已在土下腐爛。

為什麽還會做這樣的夢!

同樣驚醒的,還有伏案的傅暝,他目光沉戾,死死盯着營帳裏一處細碎的光點,

這又是莫念秋的夢!

所以,莫念秋會因為肺痨而死?可他記得之前夢裏,是被沈婉婉一碗毒湯毒死的。

經過幾次,他發覺夢魇皆是莫念秋心中所懼之事。

她夢中之事,如今又成了真。

夢裏,她就是在此時得了咳疾……

袖中雙拳緊攥,他決不允許夢中的結局出現。

無論如何,他定要找到醫治的辦法,他不會讓妻子有事。

莫念秋靜靜地抱着雙膝,頭深深埋在雙膝裏,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地捱到了天亮。

心澈從屏風外的榻子上醒過來,轉進來伺候莫念秋起身,卻見自家姑娘身體微顫地蜷縮着,“姑娘,您怎麽了?是不是白淵先生給的藥丸讓你哪裏不舒服了?”

聽見心澈溫聲細語的焦急,莫念秋擡起頭來,半夜未睡,她的腦袋昏昏沉沉的,“不是。我只是做了噩夢罷了。”

說着,勾唇一笑。

更顯蒼白慘淡。

心澈心裏一揪,“姑娘,您是不是有什麽事?同我講講,也許會好受些。”

莫念秋淡淡搖搖頭,莫說前世今生之說虛無缥缈,就算是心澈真信了,也只是徒增她的憂慮和驚恐,不如就讓她安安生生等到一起離開的時候。

畢竟,這一世終究不一樣了。

莫念秋起身稍作梳洗,林宛白過來同她一起吃了早膳,本想邀着莫念秋一同出門游玩,被莫念秋淡聲拒絕了,她如今只想補一覺。

這一覺睡得很沉,沉到沒有夢覺打擾,再睜眼時,已經到了午膳時分。

正吃着新烤出的鮮嫩厚切牛肉,一股子嗆人的苦味鑽進了鼻腔,林宛白捏着鼻子,皺眉嫌棄着,“這是什麽味啊!快端走。”

心澈将藥碗遠遠放在營帳口,走過來為兩人布菜,“這是宮人按照禦醫開的方子熬的藥,剛剛送過來。”

她為莫念秋夾了塊牛肉,見她吃得美味,早已看不出晨起的異樣,稍稍安心,壓低聲音道,“總要做好樣子的,姑娘,您看怎麽處理?”

莫念秋放下碗筷擦了擦嘴,她已經吃好了,望着那碗濃糊糊、黑黢黢的湯汁,吩咐道,“端過來我看看。”

林宛白飯量大,還在大口大口吃着牛肉,聽見她這話,雙手捂着口鼻,似是要喝藥的是她,

嘴裏含糊不清,“趕緊倒掉就行了,還端過來做什麽啊!”

莫念秋見她的模樣,微微勾勾唇,起身道,“好好好,不端過來了,我過去瞧。”

湯汁足有半碗,黑得映不出影子,晃動之下碗沿挂着湯汁,聞着除了濃濃的苦與澀,還有淡淡的甜絲。

她湊到鼻尖聞了聞,又湊到嘴邊淺嘗了口。

與她記憶中的味道絲毫不差。

這個味道他太熟悉了,在那死沉沉的大半年裏,她每日喝兩碗,這個味道早已滲入骨髓。

“怎麽了?這湯藥有什麽不對嗎?”一個靈俏的腦袋湊過來,林宛白疑惑着問。

莫念秋放下藥碗,眸子如濃黑的藥泛不起波瀾,“希望不要和我想的一樣。”

“心澈,找信得過的人,将藥渣和這碗湯汁,拿去醫館查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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